第6章 叫一聲陳覺
有人推着小車路過病房,車輪滾過走廊的水泥地面,宋珂就在這種令人牙酸的動靜裏認清了,眼前的陳覺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
“那東西到底是不是和我妹妹有關,我警告你宋珂,你最好說實話。”
陳覺目光骁悍地盯着他,審他像審犯人。
宋珂揪緊床單,終于可以聲音不再顫抖:“陳總真把自己當成關心妹妹的好兄長了?一個連家都不肯回的人,有什麽資格關心陳念的事。”
這種反應陳覺顯然沒有料到。他嘴角微沉,眉心緊緊攥在一起:“至少我比你有資格。”
“這是當然。陳總是她的親哥哥,想關心的時候可以關心,不想關心了也能随時把她抛諸腦後。”
“你以為你知道得很多,可以為她打抱不平?”
“我一個外人……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想過問。”盡管身體疼痛難忍,宋珂卻仍然能做到話裏藏針,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視他,“不過就算我這個外人跟她做過什麽拍過什麽,那也是我們的隐私。而且我要提醒陳總,關心妹妹可以,不要認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龌龊。”
“你——!”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陳覺。他一把攥住宋珂的肩,力度大得簡直像要把骨頭捏碎,“你說夠了沒有?”
宋珂猝不及防地悶哼一聲,緊接着猛地将人一推,可是力氣不夠根本就推不開,臉色反倒疼得更加慘白,喉間湧動着腥甜的氣息。
“咳咳、咳咳咳——”急怒之下他偏開頭咳嗽起來,動作大得連床都跟着震顫。
肩頭的那只手驀然松開。
外面的護士聽出不對勁,叩了兩下門後小心翼翼地探進頭:“陳總,病——”忽然頓住,喊,“陳總你怎麽了,你頭疼嗎陳總,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瞧瞧?”
陳覺撐着桌子掐緊額,兩側的太陽穴青筋暴出,呼吸都變得格外沉重。
“陳總……”護士剛一張嘴他就擺擺手:“出去。”
“可是陳——”
“出去!”
護士吓得立即關門。
宋珂坐在那裏靜默半晌,最終還是沒有問他怎麽了,只是看着他臉色難看地坐到沙發上。
“陳總不用激動,手機裏的東西跟陳念無關。”
陳覺打火機都已經拿出來,聽到這話又慢慢放下,将手裏尚未點燃的煙揉掉了。那樣艱難的動作,蹙得那麽緊的眉,好像受刀傷的是他而不是宋珂。
宋珂強忍下心悸,用一種最平淡無奇的語氣對他說:“煙酒傷身,陳總大病初愈應該少碰。”
半年前陳覺昏迷不醒,在病床上躺了足有八九天。宋珂永遠忘不了那時的恐懼,守着那個叫不應、動不了的陳覺,一秒都不敢松懈,唯恐眨眼工夫他就會離開自己。
陳覺看着手裏那截煙,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即起身把病房的窗推開。再轉過身來,臉色已經恢複如常,目光落在剛才被自己攥過的肩上:“剛才我一時失控,沒有真想把你怎麽樣。”
宋珂移開目光,不肯接話。
他就拿上外套走了,走到門口回身看過來:“手機的事我會想辦法,有消息再聯系你。”
—
第二天,程逸安急急忙忙地來到醫院。
“宋珂啊宋珂,你想吓死我!醫生是怎麽說的?傷得要緊不要緊?”
陳念一邊整理桌上的鮮花,一邊笑容滿面地跟他打招呼,“他還好,倒是逸安哥你,來看病花也不買一束。”
宋珂靠坐在床頭,慢條斯理地捧着粥喝。
聽到“還好”兩個字,程逸安心頭大石終于稍稍落地:“還買花?我都想買個錘子把他腦袋敲開,看看裏面是不是被代碼糊住了,怎麽就連怕都不知道怕。”
“哪裏不怕?我來的時候他還抱着我哭呢。”
“真的假的,”狐疑地扭頭,程逸安上上下下打量他,“他抱着人哭?他不是鋼鐵心頑石膽嗎?”
宋珂不溫不火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連這個都信,被代碼糊住大腦的就不是我。”
“小念說得那麽真,誰知道是真是假……”
陳念撲哧一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扭頭笑吟吟地:“你跟我哥是不是鬧別扭了?今早我回家撞見他,那臉色難看得很呢。”
宋珂捧碗的手一頓,沒有立刻回應。
“我都好久沒見他這種樣子了。你做得對,就該治治他,他現在太不像話了,居然還問我有沒有跟你拍過那種見不得人的東西,還告誡我要潔身自愛,不能太輕信你的花言巧語。”
他居然還在懷疑。
宋珂恍惚一瞬,目光靜靜地落在粥上:“你怎麽回的?”
“還能怎麽回,當然是痛罵他一頓。”她清清嗓,惟妙惟肖地表演起來,“我說省省吧你,花花公子一個,自己沒有做好表率還有立場來教育我?不要讓人笑掉大牙了,我就是去拉斯維加斯跳脫衣舞也不關你的事。我哥當場氣得臉都綠了,說我沒有女孩樣,我說沒有又怎麽樣?起碼比你強,不像你那麽龌龊、肮髒!滿腦子黃色思想!”
想到當時讓哥哥吃癟的情景,她悶頭忍笑個不停,程逸安卻聽得直冒汗,扭頭發現宋珂表情似乎隐隐有些擔心。
“怎麽了?”
宋珂搖頭說沒什麽,心裏卻想不要讓他真的誤會了才好。
笑夠了,陳念過去把插好的百合花放到床頭。坐下來,卻又輕搖宋珂的胳膊,眼神中充滿期盼:“快老實交代。”
“交代什麽?”
“你們到底為什麽鬧別扭?”
“真的沒什麽。”
她抿嘴一笑:“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吃鐘文亭的醋了。”
聽到這個名字,宋珂淡淡地偏開了頭,“別開這種玩笑。”
程逸安一臉茫然:“那是誰?”
蔥白似的手指撚住一片枯葉,陳念臉上浮現出反感:“還能是誰,我哥身邊的人。”
程逸安頓悟,鼻間輕哼一聲:“那必定不是什麽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馬上把她惹急了:“我看你才不是好人,以前你跟我哥也是好哥們兒,那他學壞是不是你教的?”
程逸安被她駁得無話可說,尴尬地扶了扶眼鏡:“自己說得,別人說不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陳念瞪他一眼,身體轉了個角度,只對着宋珂說話:“那個鐘文亭難對付得很,一年前我就在慈善募捐會上見過他,當時他還在跟着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富商呢。”
宋珂眸底微縮,程逸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人、這人還有底線嗎?”
“為了往上爬,什麽底線不底線的。”
宋珂低聲:“陳覺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第一時間就告訴過他,可他不在乎。”陳念擡眸,很無措,“他說無所謂什麽目的,能陪着他就好。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哥哥他到底在想什麽?”
如今陳覺的心思就像海一樣深。宋珂目光錯開,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好了好了想不通就別想了。”程逸安出來打斷,“別苦着一張臉宋珂,今天行政提醒我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到時候有什麽打算?除了假期其他要求你盡管提。”
這個問題令他有些錯愕。
都快忘了,再過半個月就是自己的生日。
母親走得早,他是父親辛苦拉扯大的。當爹的總是比較粗枝大葉,何況他們家境困難,想糊口已經不易。從小他就只能背地裏羨慕那些同學,生日時會收到嶄新的漫畫書,會跟朋友們在快餐店大吃一頓,會有足夠大的蛋糕分給許多人。他什麽也沒有,只好到書店去看免費圖書。
後來父親也走了,生日徹底沒人記得,直到遇見陳覺。陳覺每一年都會為他慶祝,每一年的驚喜都不重樣,他三十歲生日那年甚至帶他回家,正式介紹繼母、妹妹給他認識,一意孤行地宣布往後就是一家人。只可惜活到三十一歲,他又成了一個人。
宋珂出了會神,低頭看向手裏這碗粥。綿密的、稠白的粥,一熬就是一兩個鐘頭,那些經歷的過往要是經火慢熬,大概也會這樣越熬越濃,越熬越稠,堆積在一起分不清是新的還是舊的,好的還是壞的。
住院的兩周時間流逝異常得慢。
因為不願換手機,宋珂将讀研時的舊手機翻出來暫時應急,一次被陳念看到她驚呼:“睿言發不出工資了嗎?你怎麽用這麽舊的老人機。”
他笑笑:“還能接打電話,出院後再去挑新的。”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假如真的找不回那部舊手機,也許電腦裏還能找到程序的備份。可每次想到這裏心都會一陣陣疼,時間久了,他知道那叫不舍,何況那天陳覺答應幫自己想辦法。
抱着這點渺茫的希望,一直等到出院前的那個周五。
晚上護士來替他換藥,覆好紗布後欣喜地告訴他:“傷口愈合得不錯,養得好的話也許疤痕不會太深。”
宋珂道了聲謝。
護士端着藥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問:“對了,陳小姐是你女朋友?”
他低頭扣襯衣紐扣,沒有立刻回答。
他跟陳念雖然對外宣稱是男女朋友關系,但天知地知,彼此也心知肚明,這只是一種托詞而已。
這種反應在別人眼中約等于默認。
護士小姐姐有些失落:“好吧,不過其實第一次給你換藥的時候,我就有心理準備了。”
宋珂擡眸,她朝他左肩努努嘴:“你的紋身是個名字吧,陳什麽什麽,我沒看清。”
他下意識用手揪了一下領口:“不是。”
否認的聲音太低了,誰也沒有聽清。
護士走後他一個人坐在窗邊,借着窗外一盞盞路燈的微弱光線,解開領扣露出傷痕累累的左肩。
瘦得凹陷的鎖骨上方,一行簡短的漢字紋在那裏。字體很特別,既不是常見的那些書面體,也不是紋身師常常推薦的花體字。
它像是誰的簽名,龍飛鳳舞,漫不經心,落筆還有一個極細、極小的點,像簽完文件後筆尖在紙上重重的一戳,算作收尾。
半年來紋身被藏得極好,就連程逸安跟陳念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這道紋身下還藏着一道傷。
輕輕閉上眼,他伸手撫摸紋身中央,指腹不意外地感覺到扭曲的肌理。那是一道刀傷,不過不是這一次留下的,是跟陳覺分手時他自己用水果刀紮的。
回想起最不願回想的過去,他前額鈍痛,頭一下下側磕在病房冰冷的牆上。
咚
咚
咚——
身體的疼痛暫時取代了心裏的痛楚。他就那麽呆坐在黑暗的病房,許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直到床上的手機微微震動。
起初是不想接的,可電話那頭卻锲而不舍,老舊的手機暗一會兒又會重新亮起。
終于慢慢走回床邊,摸到床單上的手機,結果竟是陳覺。
“陳總。”
或許是他聲音太沙啞,陳覺頓了兩秒,低聲問:“你已經休息了?”
居然是意外的好語氣。宋珂趿上拖鞋回床邊坐下,眼睛垂下去看着露在外面的腳背:“陳總有什麽吩咐。”
他自己沒聽出聲音裏隐約的冷淡和不快,陳覺卻聽得一清二楚。
“還在記恨我?”
“不敢。”
陳覺忽然笑了:“你不敢誰敢。以前是我小看你了,沒想到那個何為摸了你一下,你就能把他打得下巴脫臼。”
原來他已經知道緣由,可似乎并不在乎。這樣的鬼天氣,宋珂低着頭,白霧就慢慢浮到臉上,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
“陳總打來就為了取笑我嗎?”
“這不是取笑,宋珂,我只是覺得重新認識了你。”
他總是這樣字正腔圓地叫他宋珂,仿佛關系疏遠到下輩子也不可能成為朋友。真奇怪,明明從前他也叫他宋珂,可那時的這兩個字卻代表着親密無間,此志不渝。
“以前是什麽樣,現在又是什麽樣。”宋珂淡聲問。
“以前覺得你清高斯文,現在覺得你有膽識,出手也夠狠。”
他說得一本正經,宋珂卻不痛不癢地回了句:“是麽,我只覺得陳總目下無塵。”
陳覺無可無不可地笑了:“雖然我聽不懂這個成語,但聽得出你在罵我。”
不知道什麽時候宋珂也已經笑出來,停在這裏想不出該接句什麽。
因為打小出國念書,陳覺的語文一直很差,差到經常聽不出宋珂拐彎抹角的貶損。有時他急了就會一把掐住宋珂的腰,用最原始的辦法——撓癢,來逼宋珂笑着求饒,“再敢嘲笑我就家法伺候。”宋珂讓他滾,他理直氣壯地說:“我為什麽要滾,這裏是我家,你是我的人,我滾了好讓你改嫁啊?”胡言亂語一氣。
半晌沒人說話,好一會兒才聽到陳覺叫他:“宋珂。”
宋珂應了聲:“嗯?”
這聲音過于溫和,以至于那端的陳覺驀然失語,靜靜看着面前那部托人拿回來的手機。
那天在病房,看見宋珂難受他忽然頭疼欲裂,自那刻起心裏的疑問就越來越大。為什麽宋珂的臉好像在哪見過,為什麽宋珂說話的口氣好像在哪聽過,太多的為什麽。
“聽我妹妹說你們剛交往不到一年,是麽?”
宋珂不假思索地回:“當然不是,我跟她從小學起就暗度陳倉了,你這個大哥當得很失職。”
陳覺第一次在他面前開懷大笑,渾厚的嗓音隔着信號擂動他的耳膜。
“看來你的口味很刁鑽,她小時候黑得像煤球,連我這個親大哥都不愛帶她出去。”
假如此刻陳念在這,恐怕第三次世界大戰會就此爆發。兩個大男人合起夥來調侃一個小女子,你們也真不覺得害臊!她一定這樣講。
宋珂笑了笑。
擡頭看向窗外,醫院的住院樓寧靜溫和,寒風的影子褪得幹幹淨淨。真的入冬了嗎?怎麽一點也感覺不到。
“你後天幾點出院,我去接你。”陳覺斂聲,“有話想跟你說。”
有話要說?
什麽話。
宋珂嘴唇動了動,一顆心悠悠蕩蕩地懸起來,半晌才說:“不敢麻煩陳總,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
“你有事?”
“嗯。”
“飯總是要吃的。我在君悅訂了位,後天六點不見不散。”
拒絕的話剛到唇邊,宋珂驀地想起一件事,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有話要跟自己說,會不會他知道後天是什麽日子?
別的不奢望,只要他能想到自己,送一份表達心意的小禮物,一條領帶、一支筆、哪怕只是一張祝福卡片——
甚至這些通通都沒有,只要一句生日快樂,就足夠了。
靜了一會兒宋珂想起問:“對了陳總,手機有消息嗎?”
陳覺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已經拿到了,見面再說吧。”
宋珂點了點頭,想起他看不見,于是又嗯了一聲,“那陳總,後天見。”
本以為會就此挂斷,沒想到電話裏靜了靜,陳覺嗓音忽沉:“我的名字有那麽難叫出口麽。”
宋珂的心猛地一跳:“嗯?”
“你好像很反感我這個人,怎麽,我以前得罪過你?”
“陳總言重了,我——”
“不用解釋,我感覺得到。”陳覺淡漠打斷,“先這樣。”
“別挂!”宋珂心口微窒,在電話斷開的前一秒叫道,“別挂陳覺。”
叫完,攥着手機的指節緊得發白。
接着就是好幾秒空白。陳覺既不表示滿意,也不表示不滿意,只是任由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宋珂莫名其妙地想到敵不動我不動這個詞,心酸中竟想發笑,腦子也跟着發僵。
正想問問陳覺最近忙不忙,忽然聽見那邊傳來一陣動靜,仿佛是有人撲過來一把抱住陳覺:“你又給誰打電話呢?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專心。”陳覺壓低聲音:“去把衣服穿上。”那人嘻嘻地笑:“就不!”“聽話。”“那你抱我到床上去。”
靜默片刻,陳覺對宋珂說:“你稍等我一分鐘。”
宋珂僵硬地嗯了一聲。
接着就聽不清了。
他舉着手機,傻傻地等。也許并沒有過很久,可忽然之間,每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
過了好一陣子陳覺還是沒有回來,宋珂手臂很酸,酸得再也拿不住手機,心知不禮貌可還是挂了。
病房寂靜一片。
他坐在床上,良久的靜默後忽然覺得臉上發涼。伸手一摸,居然滿臉是淚。
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這有什麽好哭的?
該不會是眼睛出了什麽毛病。
回過神來,他後知後覺地移動到衛生間,對着鏡子左照右照。還好,眼睛沒事,也許是腦子出了毛病。
翻來覆去睡不着,又想起自己忘了道謝,于是倚靠在床頭,慢慢地編輯了一條消息發過去:“手機的事謝謝陳總,周日我做東,陳總一定不要跟我客氣。”
陳覺沒回複,想必是做別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