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石忞說話的語氣和動作與當年他們在一起讀書時很像, 讓趙煥英瞬間放松不少,上次石忞來慰問的時候,主要是探望他祖父, 他卧病在床無法起身, 本以為十有八九是見不到陛下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陛下親自來探望了他,雖然陛下只呆了一會, 雖然只說了幾句話,雖然邊上有很多人, 但都無法壓抑他那顆激動的心, 就算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也不為過。
他和陛下, 還有邢博恩他們從小一起長大, 又一起上過戰場, 情誼之深厚非一般同窗可比, 自從天福二年初分散各地後再沒有聚齊過,他也因為家中長輩管教嚴厲和殷殷期盼, 一直沒回過家,直到前不久祖父百歲壽辰才趕回來。
這樣一算, 他也已經快三年沒見過陛下了, 之前的見面, 他被激動沖昏了頭,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可今天陛下特意喬裝下榻府中召見, 讓他有些忐忑, 也有點點緊張。
畢竟那麽久沒見了,再加上歷史上有不少皇帝登位後性格大變的例子在哪裏擺着,他是真的有點緊張。雖然兩人是表兄妹的關系, 但從小到大他都沒敢以表哥的身份自居,這會就更不敢了,唯一慶幸的是,文之遠也和他一樣。
幸好陛下還是原來的殿下,無論言行舉止還是着裝都像他記憶中的那樣平易近人,就是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深邃了,他也一如既往的從來就沒看懂過。
“因為公務原因,微臣和陽□□曾在年初遇到過……………”忠君愛國早已被刻在骨子裏,陛下問,他就事無巨細盡答。
說來也巧,他和陽□□雖然都被派到南方,但畢竟不是在一個省,而且中間還隔了一個省,就因為兩人同是縣丞,同樣協助縣令管理縣政,又恰好一個縣是案子的事發地,一個縣是犯人戶籍所在地,所以才短暫聚了幾天,案子一結也就再次分開了。
他們六個加上當今陛下七人,年齡差距都不大,外貌都沒有太大變化,以前怎麽樣現在估計也差不多,就是神态可能又有點點變化,就拿陽□□來說,以前多開朗、多大大咧咧的一人,現在居然都粗中有細了,進步還是挺大的。
就是心直口快的性格變化不大,但好歹也知道收斂一二,不像以前當侍讀的時候想什麽說什麽,說到這裏的時候,趙煥英笑意濃濃。
其他人他就沒遇到過了,都是通過信件聯系,沒有石忞想象的那麽頻繁,一年半載的才會寫一兩封信,內容還多是問候等空套話,所以其他人變沒變,具體情況如何,他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敢亂說。
知道他沒有隐秘,石忞也不會為難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茶香久久不散,恩,是上好的禦貢茶,泡茶的水和手法也很不錯,這已經是第二杯。
放下茶杯後,口齒留香,光自己喝還不夠,還讓趙煥英也試了一下,趙煥英一試就有點想哭了,這茶他是知道的,據說是從一顆有幾百年歷史的茶樹上摘下來的,炒作工藝講究,一年也就一、兩斤的産量,他祖父都是好不容易才弄到幾兩。
所以以前他求了祖父好久都沒得喝,沒想到這次沾了陛下的光竟然喝到了,讓他有點感觸頗深,“沾陛下的光,微臣今天終于又喝到了禦貢茶”。
把趙煥英的表情和想法看在眼裏的石忞了然般的沒有嘲笑,這個綠茶确實很有名氣,從前朝末到現在都享譽茶界,當太子的時候,皇祖母在還每年能得一兩,皇祖母不在後是一片葉子都別想,最多去皇奶奶和母後哪裏喝喝。
就是現在,她每年也只得半斤的貢茶,除去給皇奶奶和母後各一兩五錢後,她自己也只剩了二兩,不僅是茶葉,就是其他的貢品她也是這麽分的,從不獨占。
看了看不遠處茶幾上還冒着熱氣的茶壺,石忞高興道:“慢慢品,今天應該能喝個盡興,細算起來,我們竟已經三年沒見了,到地方任職這三年可還适應?”。
“确已三年,托陛下洪福一切都挺好的”趙煥英壓根沒領會到石忞問的更深層次的問題,答得很就事論事,要不是早就習慣了他這樣的性格,或者換了個人,石忞早就擺臉色了。
“頒布下去的新政可有落到實處?百姓可有述求?”還是想問什麽就直接問吧,她也不繞圈子了。對于新政,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實施情況,因為好心辦壞事的情況可不少。
突然反應過來的趙煥英有點點尴尬,他怎麽就這麽笨,居然真的以為陛下就問他好不好,真是該反省,可現在不是時候,只得連忙調整心态好好思考後回答道:“陛下創建的标點符號很受讀書人歡迎,加上公文、行文必須使用,已經深入人心。
活字印刷拓印的書本更是大受讀書人歡迎,價錢比以前便宜很多,字跡也清晰,以前只有省府才有書店,現在縣裏也有了書店,購書方便很多,游記詩詞等個人書本也開始多了起來。行文制度的改革也方便了我們處理公務,撰寫文書,不用擔心寫錯文體。
廢除嚴刑峻法一事更是深得民心,就微臣所知,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很喜聞樂見,還有避諱做了調整後,大大方便了官員和百姓的日常生活,大家也從一開始的不習慣變成了現在的習以為常。”趙煥英越說越興奮,好像這些事都是他做的一樣。
“潤潤喉,慢慢說,不着急”怕趙煥英口幹又不好意思停下喝茶,石忞不得不趁着他停頓的間隙開口道。
“謝陛下”陛下這麽一說,趙煥英還真有點口渴了,喝了口茶又開始繼續說,完全忘了品茗之事,純粹就被他當成了解渴的水。
“新的徭役賦稅制度實施後,百姓很高興,因為朝廷不僅重新丈量了土地,還将田土按品質優劣分五個等級登記在冊,還頒發了新的地契,交的稅也比以前少了,以前無論田土質量優劣,全都交一樣的稅。
現在按田土的土質優劣分了五個等級,平均下來每畝也就繳納粟米、米或小麥(三選一)80斤,飼草20斤,禾稈15斤,這還是五等田土都有又一樣的畝數才這麽多,要是第五等就更少,對田土不好的百姓來說壓力少了很多。
聽說,以前每年要服徭役三個月,還是由地方官自行定時間,一個不好就和農忙湊在一塊,沒少被百姓诟病,現在一年只用服徭役一個月,還都規定了必須在農閑季節,很受百姓歡迎。
兵役的話,雖然是強制的,但是不用像以前那樣自己出兵器、铠甲、馬匹和糧食,還有津貼拿,年齡不符合的都恨不得自己再年輕點。最近實施的《串告令》效果不錯,最近整個縣衙都快忙不過來了。”趙煥英洋洋灑灑把想起來的好的都說了,不好的他不敢說。
看來還是基層鍛煉人啊,趙煥英還真是有點變了,以前都不會留話的人,這會居然會欲言又止了,石忞皺了皺眉終是不忍苛責,語氣如常道:“這裏就你我二人,盡可暢所欲言,就算說錯了,朕也不會怪你”。
陛下都這麽說了,趙煥英哪裏還敢藏着掖着,任命般的開口道:“官員管理法頒布後,同僚們有些不滿,束縛着他們的覺得條條框框太多,還有人………”想到接下來要說的終是有些大逆不道,趙煥英沒敢繼續再說。
“繼續說”石忞的語氣如此,趙煥英卻覺得有點冷,咽了下口水,硬着頭皮繼續說道:“還有人說陛下只愛百姓,不愛勳貴士族,更不待見幫她治天下的官員,這也改,那也改,簡直把祖宗之言視為無物,要是高祖知道可能都得被她氣活過來。”趙煥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幾不可聞,也不敢再看向陛下那邊,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被陛下牽連。
可讓他驚訝的是,等了好一會都沒聽見陛下發火,再往陛下坐着的方向看去時,陛下已經起身,臉上倒是看不出變化,他也連忙站了起來。
石忞也沒忍着,她犯不着為這樣的事發火,何況這話也說的沒錯,她确實最愛的是百姓,至于官員勳貴等,兢兢業業、有功勞的她不會苛待,徇私舞弊、貪污受賄的不被抓則擺了,抓了她是不會輕易放過地。
“除了這個之外還有嗎?”她不相信新政的實施就這點風雨,說完又坐了回去。
其實新政實施的最大風雨要數石爽謀反,他代表的就是保守派和地方派對新政的反對,本質是還是因為新政侵害了他們的根本利益,可惜他選擇造反的地方卻選在了被石忞大清洗過的繁都,也算是棋差一招。
現在繁都的官員可都是見過石忞的手腕的,就憑石爽那點心機和兵力,就算他們有反心,也不着急着這麽找死啊,所以除了本就滿身怨憤的前都督父子外,其他人他根本說服不動。
趙煥英也跟着坐了回去,最危險都過了,他索性一股腦全說了,在地方縣上當了三年的縣丞可不是假的,他父親他們也不準他混日子,對基層百姓的了解遠比坐在廟堂之高的石忞來說多得多。
除了前面說的好的之外,不好的也有一些,比如賦稅制度是改革了,可稱量的器具并沒有改啊,地方從上到下稱量器具幾乎都做了手腳,所以實際交的遠比制度規定的要多不少。
還有鳴冤鼓的設立,确實方便了百姓,可胥吏卻沒有了訛人的收入之一,無論是繁都的胥吏還是地方府衙的胥吏朝廷都一律不發放俸祿,就相當于完全沒有工資,可他們又是人,是人就得生活。
守門的好處費沒了,就增加了規矩錢,凡是要經胥吏之手辦的事都得給,百姓還是一樣的難,以至于百姓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去府衙的。
趙煥英也曾因這個事找過他的頂頭上司縣令說過,可縣令給他的回答是,全國上下都是這樣的規矩辦事,就算縣令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百姓來府衙辦事要交規矩錢,他們去省府辦事也得交孝敬錢,如果是去繁都那交的更多,部費、冰敬、碳敬是固定動作,逢年過節、生辰和紅白喜事什麽的是自選動作,全看運氣。
而且這個生辰不僅僅是你有求官員本人的生辰,還包括官員的直系家屬,伴侶、雙親和孩子都算,沒帶禮物去的話,那不好意思,先等上十天半個月再說。
最多也就拖一個月,這還是現在陛下大力整頓過後的朝廷,要是擱在先帝時期,能拖一年,就算陛下準許了的任命書不給錢都別想拿到。
朝廷這一套到現在也已經被地方官學了個全套,逢年過節、生辰、紅白喜事必須得給上司送禮,冰敬和碳敬更是少不了,就是一層送一層,從縣衙到省府再到繁都,已經成了一個完善的官員胥吏灰色收入鏈,三年下來,要不是家裏接濟,他可能已經欠了不少高利貸。
難得今天陛下想聽,他索性全說了,他也是真的恨透了這些陋規,壓榨百姓不說,也壓榨他們這種基層官員啊,俸祿本來就不多,上司又多,生孩子辦個酒,滿周歲再辦,就連買了房子喬遷也要辦,還有更奇葩的長輩才七十歲就辦大壽。
在這裏九十歲及以上逢整數辦大壽才是喜事,一個七十歲就辦大壽,典型的就是為了斂財,不去?不去也不行啊,不是直系領導都怕對方小心眼想着法子參你一本,何況直系領導乎?!
除了這些花樣繁多、名目繁多的各種酒席外,每年夏天的冰敬錢和冬天的碳敬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對與他一個小小縣丞來說,入不敷出分分鐘的事。
趙煥英說的那叫一個義憤填膺,說完才發現陛下的臉已經黑的吓人,他從來沒見陛下臉這麽黑過,頓時噤若寒蟬。
石忞是真的被氣到了,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些,禮尚往來她也是知道的,但是沒想到和她想的禮尚往來完全不是一個樣。
在現代的時候她就是在基層,但因為國家嚴令禁止,所以無論同事還是領導都只能辦紅白喜事,來到這裏皇家也差不多這樣,也就多了皇帝的壽辰萬聖節和太皇太後的壽辰,就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人也這樣。
趙煥英說的這些猶如悶棍一般打在石忞的脖頸上,讓她原本有一點沾沾自喜的心情瞬間灰飛煙滅,她以為她已經改革了很多,做的很好了,可實際上根本上、最本質的原因根本沒有解決,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就算她幸運的實現了中興也只能是昙花一現,水中花鏡中月。
她在氣自己大意,也在氣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這裏的地方基層,老是把前一世的基層經驗理所當然的當成了現在的來用,事實證明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大背景都是一個天一個地。
安撫好趙煥英,并特意叮囑他像這類的事要多像她彙報後,石忞就急急忙忙的回宮了。
親自送她到門口的趙煥英一直目送她背影都看不見後,忍不住說了句:“陛下還真是個忙人,也不知道陛下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說完搖了搖頭回去繼續休息了,他得趕緊養好身體,這樣才能早日上任早日為陛下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