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與鷹

第18章

蘇鷹已經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薄薄的眼皮覆蓋下，只看到眼珠輕微地轉動。

他很努力地想要睜眼看一看，看看他的蘇青是否平安無事……

一只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脖子，那麽溫柔，就像他小時候每天撫摸他的那只手一樣。

每一次，每一次都好想握住那只手，回應對方的撫摸，告訴對方自己好喜歡他。

可是大概是因為他太笨了，跟着蘇青那麽多年，都沒辦法化形。不僅不能握住那只手，連親口說一句“我愛你”都沒辦法。只能一次次用喙輕啄對方的手，用鳥類特有的方式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

但是很可惜，蘇青并不能理解，只以為他在撒嬌而已……

一股暖流随着那只手的撫摸流進他體內，應該是青青在用他的妖力為自己續命。

很想告訴對方，不用再白費力氣，他渾身筋脈俱斷，早就回天乏術了。

那股妖力侵入他體內，所過之處非但不能接續筋脈，反而激起更多疼痛。

“咕……”

更多的鮮血自蘇鷹口中湧出。

“怎麽回事，為什麽沒用……”蘇青慌亂地停下手，下意識地想要求助。

可是半空中那兩個不知是妖是仙的家夥只是冷冷地旁觀，并沒有伸出援手的打算。或者對方沒有趁此機會誅殺他就已經算是格外的仁慈了。

蘇青根本沒辦法思考，當感覺到手下的身子氣息漸弱，逐漸趨于無時，只覺得雙眼模糊，心痛得無以複加，每一次呼吸都要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更不要說用多餘的力氣來思考了。

他清楚地記得，就在他以為無法避開金雕那致命一擊的時候，蘇鷹是以如何絕決的姿态替他擋住了這一擊。腦海中不斷回蕩的都是蘇鷹被那一爪抓得鮮血四濺羽翎飛舞的情景！

也正是那一幕沖擊了他的神智和心靈，使他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可就算清醒過來手刃了傷害蘇鷹的金雕，也無法換回他的鷹兒了……

對了，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命換蘇鷹的命不就好了嗎！

他下意識地逼出了自己的內丹——把我的修為都給他，把我的妖力都給他，一定會活過來的……一定會！

可就在蘇青想将自己閃耀着墨綠色微光的內丹給蘇鷹時，傾筠終于開口了。

“你最好不要那麽做，否則他必死無疑。”

“什麽？”

就連一命換一命都不可以嗎？

最後一絲希望被生生掐斷時是什麽感覺？

因為太過絕望，所以沒有任何感覺了——蘇青只是雙手捧着自己的內丹，呆呆地看着逐漸走向死亡的蘇鷹，卻毫無辦法。

這麽軟弱的妖類！萬裏嫌棄地皺了皺眉，對傾筠道，“沒什麽好看的了，我們走吧。”

“我想看看，他可以做到哪一步。”傾筠道，“他若能克服自身心魔，必成大器。”

萬裏輕哼一聲，表示不信。

可是既然傾筠想看，那就算浪費些時間又如何。

***

捧着內丹的手逐漸改為緊緊握住，內丹在雙手用力的壓迫下爆出一陣陣輝光，照亮了長發披散下，蘇青的那張臉——蒼白而平靜——既然已經無法抵禦死亡，那就坦然面對。

他雙唇微動，喃喃自語一般訴說着。

“鷹兒，你能聽到嗎？你一定能聽到的，我的每一句話你都會認真聽着的。

這些話我只說一遍，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即使喝過孟婆湯也要牢牢記住……這輩子雖然很長，可是對你我來說還是太短，短到我剛看清自己的心意都還來不及告訴你就要結束了。那我跟你約定下輩子可好？下輩子我會早早找到你，第一個告訴你，我喜歡你……很喜歡你啊，你這只傻鳥……”

蘇青的臉上浮現一絲微笑，手中的內丹已化作齑粉，星星點點的粉末自他指縫間飛舞到空中，明明滅滅之間，傾訴着主人無限地遺憾和相思。

“他這是！”萬裏忍不住伸手接住一點微光，可惜那點光只在他掌心閃了一下，就歸于虛無。他的臉上現出動容，“居然自殺，真是太蠢了！”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麽說的。”傾筠擡手覆上萬裏的掌心，“借用一下。”

“什麽……”還未問完，萬裏就感到一股外力催動他的內丹，先天萬裏無風之術從兩人雙手交握之處施展開來。

原本霸道無比，可劈裂空氣的法術經由傾筠之手，變得如春風般溫柔，将飄散在空氣中的內丹餘晖全數歸攏起來。

“你要救他們。”這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是。他們有那麽強烈的情感，正是優缽羅最好的養分。”随着傾筠話音漸落，他的另一只手幻出兩朵并蒂蓮花。那兩朵蓮花一紅一白，正是他的本命蓮花——優缽羅。

傳聞優缽羅花栽種于佛祖座下，花開紅白二色，聖潔而優美。但是世人不知，優缽羅花的養分卻是世間的愛怨嗔癡之情。

感情越烈花開越豔！

***

蘇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紅霧之中。

這是哪裏？他死了嗎……捏碎自己的內丹時他甚至沒有感到太多痛楚，因為再多的痛都比不上失去蘇鷹的心痛。

這裏會不會是地府，傳說奈何橋邊開滿紅色的曼殊莎華，也許這紅霧就是曼珠沙華所化也不一定。

若真是地府，不知鷹兒會在何處，有沒有在奈何橋前等一等他呢？

自己的那番話，他有沒有聽到呢？

一邊思索着，蘇青在紅霧間往前穿行。他很想找一找蘇鷹，或者找個地府的鬼差詢問一番也好。只是目之所及，除了那些飄飄渺渺的紅色霧氣，別無他物。

過了一會兒，蘇青頓住腳步，眉頭皺了起來。

“不知是哪位高人設下的結界，可否出來一見。”

他猜測應該就是觀戰的那兩人之一，只是為何要阻他趕往奈何橋，不知蘇鷹是否也被困在這結界中。轉念一想，若是那人能将蘇鷹也收進結界中，是否意味着，蘇鷹也不會死！？

想到這裏，蘇青對空行了一禮：“還請前輩出來一見，蘇青有一事相求。”

回應他的是一聲若有似無的琴音……

順着琴聲往前，也不知走了多遠，這片紅霧中沒有參照物，完全感覺不到空間和時間的變化，甚至蘇青覺得自己不過原地轉了個身，就發現面前情景一變。

無處不在的紅霧自一片水池的中間一分為二。池中開滿紅蓮，細窄的蓮葉鋪滿整個水面，妖嬈的紅蓮在綠色的蓮葉間搖曳。

紅綠之間，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他雙目緊閉，盤坐在一個紅蓮化成的蓮臺之上，一架古琴橫在膝頭。他的身上披着白色紗衣，黑色的長發用黃金蓮冠束起，□□的雙臂上戴着黃金臂钏，随着手指撥動琴弦，臂钏上的金鈴發出清脆的鈴音與琴聲想和。

這是一個谪仙般的人物，聖潔不容亵渎，讓蘇青不禁想到在寺廟中看到的觀音像。只是比起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這個不知是仙是妖的男子身上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誘惑味道。

“你是誰？為何引我來此處。”

“我？”琴音漸次低了下去，原本緊閉的雙目緩緩睜開，“我是你的心魔……”

***

蘇青睜開眼，發現周圍很安靜。蘇鷹和喬虎都不在，山神如意也不在，這幾天他們擔心自己的傷情，總是輪流看護着他，今天卻一個都不在，倒安靜地有點出奇。

邊上石臼裏應該是山神大人還未研磨完的草藥。為了不浪費對方一片好意，即使明知自己其實并未受傷，蘇青還是将那些草藥一口吞了。

吃完覺得小腹中暖暖的，山神大人找來的藥必是好的！

從恹恹的情緒中脫離出來，蘇青決定出去找一找蘇鷹。他怕蘇鷹一時沖動，去找季賢麻煩，若是反而被道士捉去就糟糕了。

彼時，蘇青尚未發現自己比起擔心季賢，更擔心蘇鷹的安危。

還未走出洞府，便聽到外面有鈍物倒地的聲音。急忙走出去，只見一個未着寸縷的青年跪倒在洞外不遠處，一頭蓬亂的黑發講面容遮了大半。

可蘇青就是覺得沒來由的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青年。

“你是誰？”

青年喘着粗氣擡起頭，亂發間露出一雙灰眸，他擡手向蘇青伸去，“青……青……”

“鷹兒！？”蘇青大驚。蘇鷹破殼未滿百年，現如今是怎麽突然化成人形的，而且一點化形時的天劫征兆都無，這更是不可思議！

但是彼時彼刻不容蘇青多想，因為他的鷹兒似乎因為剛剛化形顯得十分痛苦。他趕緊上前扶住蘇鷹，“鷹兒，你怎麽了……唔！你抱得太緊了，我，透不過氣……”

蘇鷹一觸到他就将他緊緊摟在懷中，用力到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兩塊肩胛骨形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凹陷。

“青青……我終于……”

“鷹兒你先放開，呵……”蘇青想要推開蘇鷹，可是觸手便是一片光滑高熱的肌膚，蘇鷹粗重的喘息更是一下下噴在他耳邊。蘇青難以抑制地倒吸一口氣，小腹中的暖流突得一竄，如一把火突然燒了起來。

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蘇青簡直羞愧難當。只當自己在人世間太過貪歡，現在竟對着剛剛化形的鷹兒起了反應。

他一時更不知如何是好，扶在蘇鷹身上的手擡起又落下，落下又擡起，只因不管扶哪裏都覺得對方高熱的肌膚上像是帶着電流，沒觸碰一下就激起一股酥麻的熱流。

蘇青最後只好雙手捧住蘇鷹的臉，勉強往後仰着脖子，拗成了面對面的姿勢。

他原本是想這樣便于交流一些，卻不知自己此時滿面通紅，雙目含情，在原本就愛慕他的蘇鷹眼中，成了最大的誘惑。

所以他還沒能開口，就被炙熱的雙唇堵住了所有的話……

其後的事情蘇鷹早就忘了，但蘇青永遠都不會忘。

蘇鷹醒來，只道是自己強迫了蘇青，卻不知蘇青是因為主動的迎合，羞于見他。

“叮鈴！”

清脆的鈴聲透過時空傳入耳中。蘇青猛然驚醒，才發現不過是陷入幻覺中，只是這幻覺太過真實，完全還原了當初發生的事。

“這就是我的心魔……明明在乎，卻不願承認。我自以為愛的是季賢，其實不過是愛着那個一心愛季賢的自己。當發現自己的心因為蘇鷹而動搖時，我根本不敢面對自己，我怎麽會不愛季賢呢？我怎麽能不愛季賢呢？我怎麽可以背叛自己的愛情……那時候的我是多麽愚蠢啊，自以為讀了許多凡人的書，就懂了凡人的情愛，被與書中相似的浪漫相遇蒙蔽了自己的心。只知道沉浸在自怨自艾中，卻對真正在乎的對象一再逃避一再傷害……真是蠢透了！”

“你臨死前能認清自己本心，直面自己的感情，也算大徹大悟。”蓮臺上的男子重新閉上雙目。周圍的紅霧重又聚攏起來，将他的身影漸漸隐去，只餘他的聲音自虛空中傳來，“你內丹被毀，雖然我替你重塑內丹，但仍需好好修補元神，你且安心在此調養，待你痊愈，自會放你出來。”

“等等，蘇青還有一事相問。不知蘇鷹如何了，可有性命之虞？”

“他在我另一朵本命蓮花中，你們若真有情，自可元神相交，也有利于你們早日恢複元氣呢……”

“請問如何元神相交……”蘇青連忙追問，但是除了一聲若有似無的笑聲，再沒有任何答複。

凝神思索片刻，蘇青開始覺得有一股引力隐隐吸引着自己的元神。這種感覺就像磁石的兩極，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等到距離夠近，便啪的一下，緊緊貼合在一起。

“青青！”

突然被緊緊抱住，蘇青又驚又喜。他反手抱住來人，擡頭凝望，“鷹兒，真是你，你沒事了，太好了！”

“青青……”蘇鷹不斷呢喃着，雙目中閃着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我都知道了，原來不是我一廂情願，那晚也不是我……”

蘇青擡手捂住蘇鷹的嘴，面上微紅，“能不提那晚麽？”就算人情了自己的心意，那晚發生的事還是會讓他覺得有些羞愧，尤其是想到蘇鷹因此吃了那麽多苦，更是不想再提。

“好！”蘇鷹從善如流，“那我們還是先解決當下好了。”

“……”蘇青感到有異物抵住自己時，才發現他跟蘇鷹俱是坦誠相對，全身上下連一片遮羞布也無……

“青青可明白如何元神相交？”蘇鷹也是臉紅過耳，但是滿臉的期待之情卻是掩都掩不住。他等待了千年，好不容易等來心愛之人的回應，怎麽能不激動呢！

“……”終于明白何謂神交的蘇青此時是搖頭也不是點頭也不是。糾結片刻，索性主動擡頭吻住對方，唇齒相依之際，含含糊糊道，“現在你可明白了？”

“……”

蘇鷹也用行動回答了他……

最後蘇青情難自抑地吐露“我愛你”時，蘇鷹反而激動地什麽都說不出，千言萬語都化入強大的行動力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