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蘇青确定蘇鷹性命無礙後,便去小院落中轉了一圈,從另外一間棄置的屋子裏找到一套茶具——從紅泥小爐到黃銅水壺再到紫砂茶壺一應俱全。
裝了滿滿一壺淨雪,蘇青打算煮雪泡茶喝。當袅袅的茶香在室內浮起時,蘇青只覺得這時光美好的有些不真實。
就在幾天前,他還被關在那處叫做鎮妖塔的地方,為了活下去每時每刻都要緊繃神經,與那些同樣想要活下去的妖魔們互相吞噬。他的腹中似乎總是塞着一堆腐肉,即使已經惡心到想吐,還是會選擇吞噬對方,從中汲取能量。否則就輪到他成為別的妖魔腹中的腐肉,被當作養份吸收掉。
蘇青呷了一口清茶,眼睛微眯,當初到底是為何被關進鎮妖塔呢?他都記不清了……但是那只小鷹似乎知道。
想到這裏,蘇青不由得看了蘇鷹一眼,這才發現那只小鷹根本沒有好好休息,而是瞪着那雙鷹目,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對鷹目很漂亮,清亮的淺灰色,中間顏色略深的眼瞳大而圓,不管看什麽都顯得那麽專注深沉,被那麽一雙眼睛看着,會産生正被深深愛着的錯覺。
當然,也許不是錯覺,這只小鷹不止一次說過,他喜歡自己,或者愛自己?蘇青摸了摸嘴唇,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從對方胸膛流出的熱血的味道,如果那就是愛的滋味,蘇青覺得還不錯。
蘇鷹其實只是下意識地看着蘇青發呆。身體內部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只有胸口正在自行慢慢愈合的部位傳來又痛又麻癢的感覺。那種感覺說不上多難受,但也絕對稱不上舒服,他看着蘇青,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已,似乎這麽看着對方,就可以忘記那些痛苦了……他的大腦漫無邊際地想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蘇青喝茶的樣子真好看,他還是習慣一只手托杯底,一只手捏着茶杯的杯沿這樣喝茶啊……他看過來了,他現在在想什麽呢,還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嗎……等等,已經過去幾天了?
蘇鷹突然不安起來,那晚的事并沒有很好地處理幹淨,若是那些凡人有心總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的,更何況那個少女并沒有死,而且還看到了蘇青的臉!
“怎麽了?”蘇青很敏銳地感覺到蘇鷹的不安,因為這只小鷹的眼神亂了,那種專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神亂了。
蘇鷹掙紮着化作人形,失去羽毛的遮掩,那個傷口立馬顯得更加可怖起來。整整半片胸膛都顯露出鮮紅色的嫩肉,還有血因為蘇鷹強行化形而流下來。
蘇青猛然站了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麽!”他也沒想到原來傷口會這麽觸目心驚,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心虛愧疚,這個傷口□□裸地向他展示着,提醒他這是他造成的。
蘇鷹吸了口氣,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蘇青皺眉,“雖然你的自愈能力很強,但還沒強悍到經得起這樣折騰。外面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鎮外的路全被大雪封蓋了。而現在雪還沒停,你能走到哪去?”
蘇鷹臉部的肌肉瞬間繃緊了,他看了蘇青一會兒,才有些艱難地開口,“那你走吧。以你現在的能力,就算大雪封路也可以遠走高飛的。”
蘇青有些驚訝地看着蘇鷹,他甚至沒有掩飾他的驚訝,直接問了出來,“為什麽?”
“我不想你惹上麻煩……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避免。關你的那個鎮妖塔破了,可是誰知道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不能冒這種風險!”蘇鷹有些焦急地道,他不舍地看了蘇青一眼,“你快走吧,你一直往南……當年你就是帶着我往南走,那兒有一座四季如春開滿桃花的小島,你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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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的意思是你……”蘇青還是無法理解,明明那麽熱切地想要跟自己在一起,明明很舍不得,為什麽還是堅持讓自己先走,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再一次鎮壓?
蘇青只覺得自己堅冰一樣的心被什麽觸碰了一下,裂開了一條細縫,有什麽又熱又漲的東西順着那條縫隙鑽了進去,讓他覺得心裏很難受。
蘇鷹此時倒顯得很決絕了,臉上的不舍也收了起來,“你先走,我還會去找你的。我要跟着你一輩子的!”
“……”蘇青深深地看了蘇鷹一眼,紅色妖瞳中情緒閃爍,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執起靠在門邊的傘,步入外面的冰雪中。
蘇鷹再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天知道他剛才花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勉強忍住想要抱着蘇青,不讓對方離開的沖動。對于現在的蘇青,他一點都沒有把握是不是會聽他的建議往南走,是不是有讓他再次追上的可能!他這是在賭!賭蘇青殘存的意識中是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蘇鷹慢慢坐到蘇青剛才坐着的位置,提壺倒了一杯茶。
他持杯貼在唇邊,也不喝,只是體味着剛才蘇青喝茶時留在杯沿的那點氣息。然後他親了親杯沿,“青青,我愛你,別讓我失望……”
***
蘇鷹待時間差不多了,便穿衣起身去廚房生火做飯。蘇青不在,他做起菜來便沒那麽講究,随手拿起一塊凍在窗臺上的肉塊丢進鍋中,加上水,放少許鹽,然後就坐在爐竈前認真看着火,只等肉煮熟了,就滅火起鍋。
蘇鷹還記得以前蘇青一邊生火做飯一邊絮絮叨叨說的話,他說在凡間生活,就要衣食住行盡皆與凡人相同,別人家的煙囪冒煙,他們家的也要冒煙,否則日日只見人進出,卻不見煙火氣息,會惹人懷疑。
蘇青說過的每一句話蘇鷹都記在心裏,他至今還記得聽到蘇青說“家”那個字時,自己心中暖融融的感覺。
可現在,等過千年,好不容易有些煙火氣了,努力經營出個家的感覺來,就又分開了。
以蘇青的腳程,現在應該已經走遠了吧……
鍋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蘇鷹拍了拍手上的灰,拿碗盛肉。
門口的雪雖然掃過了,但是又落了薄薄一層,薄雪下是早前結的冰,一腳踩下去吱嘎作響。
景岚停下腳步,擡頭看了眼煙囪裏冒出的煙和隐隐的肉香,覺得有些稀奇。
——妖也會生火做飯?
他猶豫了一會兒,擡手敲門。
“有人在家嗎?”
院落裏靜悄悄的,并無人走動的聲音,甚至連妖的氣息也無。景岚等了一會兒,正懷疑是不是搞錯了時,大門突然從裏打開了。
一個面容冷峻目光銳利的青年站在門裏,只穿了件單薄的白色中衣,肩頭披着玄色外袍,領口大敞着,露出裹着繃帶的胸膛。
“有事嗎?”青年的聲音沙沙的很低沉,說話的時候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景岚的視線從繃帶上掃過,随即雙眼一彎,臉上露出個笑來,他豎掌行了一禮,道,“貧道因大雪迷路至此,可否行個方便借宿一宿。”
青年連猶豫都沒有,只一點頭,“請進。”說罷就轉身往屋裏走。
這時景岚才發現對方一只手裏還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肉湯。剛才聞到的香味,恐怕就是這碗湯散發出來的,奔波了一天的景岚早就饑腸辘辘,被這香味一刺激,肚子很不争氣地發出一聲饑鳴。
“呃……”景岚很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走在前面的青年頭也不回道,“廚房還有,道長請自便。”
景岚一手拿筷一手端碗地進屋時,青年正夾着一塊肉往嘴裏送,只見兩片薄唇一啓一合,然後就是輕微的咀嚼聲,青年進食的姿态竟十分優雅。
景岚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剛要端起碗喝湯,又像想起什麽,開口道,“多謝這位小兄弟收留賜飯,還未請教小兄弟名姓。”
青年并未馬上回答,而是将口中食物完全咽下後才擡眼看着他,“我的名字,恐怕不方便告訴道長。”
随着最後一個“長”字音落,青年眼中的眼神完全變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和殺氣蒸騰出來,如銳利的刀鋒一般劃向景岚。
景岚只覺得眼前的空氣扭曲了一下,就像被什麽撕裂開來,一股強大的氣勁破開空氣向他面門襲來。
眼神當然不可能真的化作鋒利的刀刃,襲向景岚的是對方手中的雙刀。
景岚挑了挑眉,臉上的笑容不減反增,一邊頰肉內陷,露出個酒窩來。他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只随意擡手一擋,不知何時出現在手中的赤霄劍上迸出兩點火星,硬是扛住了這雷霆般的一擊。
可是桌子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只聽“波”的一聲,桌面從中一分為二,往兩邊倒向地面。桌上湯碗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難,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肉塊和湯灑的到處都是。
“啧啧,真可惜,貧道還沒嘗嘗手藝呢,也不知好不好吃。”景岚遺憾地搖頭嘆息道。手上卻陡然使勁,将架在上面的雙刀一下震開。
蘇鷹也不硬拼,撤刀後退,肩上的玄色外袍滑落在地上,沾上一地污漬。他忍不住皺眉,卻不是可惜那件衣服,而是這一下力拼讓他還未完全痊愈的傷口又迸裂了,溫熱的血液緩緩浸透繃帶,染紅了白色的中衣。
“你流血了。”景岚陳述道,他的雙眼在看到那抹紅色時不禁眯了一眯,多麽漂亮的顏色,為什麽一個妖物的血也會跟人類一樣是紅色的呢?他輕輕笑了一聲,“我會讓你流更多的血的。”
“妖道。”蘇鷹灰色的眼眸中滿是刻骨恨意,眼前這個口出狂言的道士與千年前的那個重疊在一起,一樣可惡,一樣礙眼。
“唔,妖是妖,道是道,你這只小妖可別弄混了哦!”景岚一邊說一邊走向蘇鷹,他身上的黑白道袍鼓蕩起來,袍身上面的太極圖案緩慢旋轉,發出白色的光芒。這件被藥店掌櫃所嫌棄的半舊道袍,是景岚宗門中傳下的一件法器,袍身上的太極圖案成九九之數,平時隐而不見,一旦發動,便會全數浮現,如一個小型八卦法陣,将妖魔困于其中。而景岚能斬妖無數,自然少不了這件太極袍的助力。因此,當他看到蘇鷹臉色發白,握着雙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渾身因為太極八卦陣的威壓而顫抖的模樣時,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你若是乖乖說出那個為你買藥的妖物的下落,貧道便留你一條性命,否則……”
“……唔!”蘇鷹悶哼一聲,右肩上多了一道傷口。中衣被整齊的劃開,肩頭一道細長的劍痕,乍一看似乎就像被邊緣鋒利的葉片不小心割了一下,可蘇鷹知道,那一劍只是因為太快了,快到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事實上,那一劍不僅劃破了他的皮肉,更是生生劈進骨中,他整個右肩都被廢了。右手的刀再也握不住,“铛啷”掉在地上,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痛楚。
景岚輕柔地撫摸了一下赤霄劍,笑吟吟地道,“貧道這一劍的滋味如何?哦,也許剛才貧道出手太快,你還來不及好好體味吧,這一次,貧道會慢一點。”
接下來這一劍果然如景岚所說,極慢極慢,劍尖一點點刺透左肩的皮膚、肌肉,鮮血争先恐後地噴湧而出,在遇到骨骼的阻力時,赤霄劍仍是慢慢地既有耐性地一點點旋轉着往裏鑽去。
蘇鷹痛到極致,灰色的鷹目中神光渙散,喉間啊啊低叫出聲,脆弱地仿佛随時都會暈過去。
“說,與你一起的那個妖物往哪兒逃了?”景岚一把掐住蘇鷹的下颌,語氣輕柔,“說了,就放過你。”
蘇鷹睫毛微顫,艱難地喘息着道,“我,我說……”他氣若游絲,聲音低的幾乎就像只不過蠕動了一下雙唇。
景岚不禁手上動作一頓,凝神去聽。
而蘇鷹等的就是這一刻,一直壓在舌下的那口血如一道利箭射入景岚眼中。
景岚下意識抽劍去擋,誰知劍身卡在蘇鷹的骨縫中,一時抽不出來。此時他與蘇鷹的距離實在過近,那道血箭竟是避無可避!
“啊——!”只聽一聲慘叫,景岚捂着左眼急急後退,插在蘇鷹肩頭的赤霄劍感應到主人的悲憤,嗡地一聲從蘇鷹肩頭直穿而過,帶出一蓬血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