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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此時已經下班，這一層的燈關了一小半，走廊上很安靜。

一個人辦公的地方，很能窺探出這個人性格的一角。

煋佑覺得自己馬上要進入某人的某個私人領域，還是在萬籁俱寂，容易讓人滋生某些不該有的想法的時刻……

煋佑想起了躺自己父親手機裏的最後一條信息。

親愛的老師：

我馬上就要回國了，臨行前想與您告別。

我最近有新的設計靈感，在臨行前的幾小時內，很期盼能與您分享。

今天下午十六點我将在學校門口的咖啡館等您。

希望您能來。

信息右下角顯示着發送人的姓和名。

——顧宸。

當天傍晚，他就接到了自己父親出事的消息。

出事的地點，就在去那家咖啡館必要經過的道路上。

而那個短信中本該出現在場的人，卻沒有在預約的地點出現。

也沒有任何後繼的消息。

從此，在世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獨自走過寒冬；

獨自走過處暑：

一路走了漫漫數年，來到這裏……

煋佑的目光越來越冷，像漫過荒蕪的沙，像漫過寒冰的水，再也溫暖不起來的樣子。

所以，顧宸。

當天下午你去哪裏了？

你到底在不在場？

那場意外，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

煋佑心思沉沉的推開顧宸辦公室的門……

我費盡心計來到這座城市，接近你，觀察你，無非就是想看看，當年父親交口稱贊的人。

那個在異國他鄉仍然不忘用繁體字簽名的人。

那個在父親口中總是說着要融合東方傳統文化思想到西方設計理念中的你！

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我會看見什麽秘密嗎？

煋佑心底迷惑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自己到底是想看到點什麽，還是不想看到點什麽。

心，像是蒙了一層層的水霧，連自己也看不清楚。

輕輕的，他推開了裏間辦公室的門。

灰色調的配色風格一如既往顯示着主人幹淨利落的做事風格。

牆邊擺着一個唱片機，上面放了一張唱片——《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第18變奏》。

旁邊書架上，是一排榮譽獎杯和獎狀。

煋佑走上前一一看過去。

有些是國內非常重量級別的獎項，還有很多國外知名獎項。

這些都在說明，顧宸這個人在設計這一專業領域，真的非常，非常優秀！

這些數不清的獎狀和獎杯下面是一排排設計類的專業書籍。

煋佑被其中的一本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本中文的設計類書籍，書的脊背上用黑體印着《設計的狂想》這幾個字。

這本書的著作人叫做——林博文。

——他的父親。

顧宸竟然有這本書的中文版！

煋佑擡起的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細微顫抖。

書被包了一層質地良好的牛皮紙，書皮的四個角被折疊的四四方方，一看就是被保護的很好的樣子。

但是翻開後，從內裏的紙張樣子看，這本書肯定被翻看過很多很多次。

因為無數次的翻閱，不可避免的在這些紙張上留下了些許翻折的痕跡。

這是父親早年的著作。

當時父親還在國內，并沒有出國。

那時，他在設計界的名聲還不太顯。老林曾經親自跟他提起，說，這本書是他自掏腰包自己給自己出版的第一本書，所以被刊印的份數非常非常少。

煋佑唯一看見過的一本也只有在自己家的書櫥裏。

在父親的辦公室內，他還看到過兩本全英文的譯本。

那也是後來出國後，被國外設計界認可後，重新經過修改刊印後的版本了。

顧宸這裏竟然有一本全中文的！

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意思的事情。

煋佑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牛皮封面，一時間的心情難以形容。

然後他帶着滿腹思緒，輕輕的翻開了第一頁。

突然，一張照片從書頁中滑落下來。

煋佑彎腰撿起，盯着照片中的人，愣住了。

那是顧宸年輕的時候。

照片中的背景，是艾斯頓大學設計大樓邊上的一片小樹林前。

午後陽光，穿過身後高矮相間，枝繁葉茂的枝丫，灑向前面站着的兩個人身上，頭發上，留下一片片斑駁的影子。

那時的顧宸，穿着短袖，留着稍長的頭發，照片定格在某個瞬間。

那個瞬間正巧有一縷微風拂面，那過長的發梢随着風，輕輕飄揚起來，遮住了部分帶笑的眉眼。

他的骨相輪廓和現在相比，并沒有變化多少，但是整體的感覺和氣質，卻看上去更加的年輕，充滿活力。

照片中的他，給人的感覺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笑着，而他笑起來的樣子，很輕快，充滿少年時期的無憂無慮。

照片中，他的右手邊，站着煋佑的父親——林博文，林教授。

他的父親手左手熱情的勾着顧宸的肩膀，右手比了個大拇指。

就像他的動作一樣，那嘴角笑容中溢出的贊揚被這張照片永遠的定格了下來。

照片經過塑封，夾在書冊中，被保存的很好。

煋佑低垂着眼睫，盯着照片久久的沉入了某種回憶……

這書，這照片……

似乎在向他展示着某些過往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他不曾參與，不曾知曉的……

直到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他才把照片重新夾回書裏。

一看來電顯示，又是催命的李斯特！

“哎呦，我的煋佑大少爺，你到底到了找到了沒有啊！我這裏可是再過半小時就要開場了啊！”

現場音樂震耳，吵鬧的背景聲中，李斯特全程跟別人說話都不得不扯着嗓子，以至于現在嗓音聽上去都有些沙啞了。

“我剛到。”

煋佑随口應付了一句，手裏卻把書重新插/回了書架中，轉身開始往裏面的設計單間走去。

“就在顧總設計室內挂着呢。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沒有呀？”李斯特催魂般的催着。

煋佑推開設計室的門，一眼就看到，“……是那件挂在模特身上的那件裙子嗎？”

“哎對對對！是是是！你拿來，快點快點啊！定位已經發到你手機上了啊。三刻鐘內務必趕到！救場如救火，趕緊趕緊！好了，我先挂了啊！到了再打我電話。”說着火急火燎的挂斷了電話。

“……”

靠牆邊的沙發上還有一件非常精致特別的禮裙，煋佑的視線在沙發和模特間來回了一下。

呃……李斯特這麽肯定，應該不會錯吧？

他挂斷電話，走近，支着手肘看着模特身上的裙子。

顧宸的設計間雖然不太大，卻整理的很幹淨，不像其他設計師一樣，材料丢的到處都是。

憑煋佑多年的設計經驗來看，這件禮服整體設計非常棒。

一些別出心裁的設計小心思，煋佑看的不住點頭。

嗯，顧晨在設計方面，果然還是很有料的！

聽設計部的一些同事說，「繁素」下季度主打低調奢華風格。

往這方面去理解，這件禮服非常貼合這個主題特色。

煋佑想着自己來回一趟花費時間實在太長，萬一有問題肯定來不及再回來一趟。

于是「咔嚓」拍了一張照，發到李斯特手機上，決定和他再電話确認一下，結果電話打過去是忙音。

煋佑挂斷電話，看到通訊錄裏出現在第二順位的聯系人——顧宸。

剛才去萊恩莫斯的時候打過電話給他，手機通話記錄是倒序的，所以，他現在排在第二位。

煋佑猶豫了一下。

算了。

誰要打給他！

于是幹脆鎖了手機屏幕。

二十分鐘後，煋佑到達了美德裏花園展廳。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麽才來，不是叫你三刻鐘內趕到的嗎？”李斯特接到煋佑電話就出來了，現在已經在門口等了兩分鐘了，顯然那小子還沒到就給他打電話了！

李斯特一看見他下車，就小跑着迎上來，“竟然還知道提前打我電話！”

“打車不需要時間嗎？路上不需要時間嗎？”

煋佑被李斯特抓着手腕往前拉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心情也頓時不好了，“這個時間點市中心的車有多難打，你心裏沒數嗎？你電話不一定一打就通，你心裏沒數嗎？”

也許真的時間緊張，也許是李助理脾氣好，他似乎沒聽出來煋佑語氣中夾雜着的火氣，急匆匆拉着煋佑穿過大廳，從側邊門入，來到最裏面一間準備室內。

後臺準備室內。

杜安娜臉上已經畫好了濃妝，此時正穿着自己的常服，坐在化妝鏡前，支着手臂，歪頭刷手機。

聽見有人推門進來，杜安娜聞聲擡起頭。

看清是煋佑後，臉色突然很臭！又是這個沒眼力勁的新助理！

杜安娜嗤笑了一聲——還是從鼻孔出的氣。

“好了，安娜！衣服到了，來吧，趕緊換上吧。”李斯特陪着笑對杜安娜說，邊說一只手邊往後面用力伸，掌心朝上。

煋佑低頭盯着那只手掌，已經快看出字來了。

如果手掌能自動翻譯主人的心理活動，那上面一定刻着一行字：你倒是快點拿來啊！

煋佑默默的把手裏的袋子遞了過去。

李斯特馬上拿出裏面的衣服，抖開，對身邊待命的莫妮卡說，“快點幫安娜姐姐準備起來，再過五分鐘大秀就要開始了。”

莫妮卡下意識的伸出手準備接過，然而才伸到一半，動作頓住，他瞪大雙眼，目光驚恐，顫顫巍巍的抖了一句話出來，“李，李哥，這衣服不是我們這次要上場的那件啊？”

李斯特愣住，然後下意識看了眼手裏的衣服，非常認真的盯着看了幾秒鐘，然後用異常驚悚的語氣，見鬼似的叫了聲，“煋佑！！”

回饋他的，是整個世界的沉默……

片刻後，煋佑天生微涼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問你，是不是挂在模特身上的那件，你說是的。我打你電話打不通，圖片也已經發到你的手機裏了，你看了嗎？”

那聲音在此刻聽着就像是帶着無比的嘲諷。

……

李斯特打開手機一看，果然一條未讀信息！

“啊！天哪！剛才手機放桌上了！沒看到！天哪！這可怎麽辦？”李斯特的嗓音已經吼叫的破了音。

“不行，我要給顧總打個電話！天哪，這是下季單品的首秀啊！”

李斯特把那件拿錯的衣服往煋佑懷裏一塞，剛準備撥出電話，一邊杜安娜晃了晃手機，略顯嘲諷的說，“我已經打過了，不通。”

“天哪！都這樣了！我不行了！顧總，你到底在哪裏啊！”李斯特簡直要抓狂了，“煋佑啊，你打不通電話可以再打，再不濟，設計室內總共就那麽幾件衣服吧，一起掄過來不行嗎？”

“怪我？”煋佑表情很鹹的反問了一句，諷刺滿分。

顯然不背這個鍋。

随着時間的迫近，杜安娜心裏雖然也有些着急，但是看着那個上次堵的她胃疼的，名叫煋佑的新助理，站在那裏劈頭蓋臉被李斯特數落的樣子，又覺得非常解氣。

反正她白天已經去過設計部了，至于最後沒有說出來，那可不能怪她。

誰讓有人一直在趕她走呢！

她想呆也沒辦法呆啊！

這怎麽算都不是她的問題……她都提前去找顧宸了，只不過沒找到而已。

不能算她違反契約精神。

而且，此時，她前期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妝也畫好了，頭發也做好了。只要服裝到位，換上馬上能上臺。

現在的問題不在她，而是……沒有衣服。

煋佑聽着李斯特的唉聲嚎叫以及周圍幾個設計師嗡嗡的讨論聲，有些頭大。

特別是杜安娜坐在邊上微微簇起眉心，一副裝模作樣憂心忡忡的白蓮花模樣，實在是太礙眼了！！

那個女人，實則在看好戲吧！

”衣服在哪兒？”煋佑問。

然而，這間房間裏面的大多數人都沉浸在各自的焦躁中，沒有人聽見他在說些什麽。

煋佑揉了揉額角，沉下聲音，“安靜！”

這一聲安靜仿佛帶了冰渣子般，瞬間把一屋子的噪音凍住了。

“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在哪裏？”

此刻的煋佑站在屋子中央，面無表情，眸子黑沉沉的映着頭頂的燈光，與平常很不一樣。

他的聲音冷若冰霜。

很神奇的，那些嗡嗡嗡的聲音都安靜了下來。

有些人認識煋佑，知道他是顧總身邊新來的實習助理。

有些人不認識。

但無一例外的，都被他此時突然氣場全開的樣子給鎮住了。

莫妮卡下意識的去拿了那件衣服。

就連杜安娜都收起了看戲的目光，皺着眉頭一聲不吭。

“你去幫她穿一下。”煋佑下巴朝着杜安娜方向輕輕擡了一下。

杜安娜似乎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這件太小了，我穿不進。”只不過在煋佑投射過來的視線中，尾音幾不可見的弱了幾個音階。

“拉鏈不要拉。”煋佑站在一邊補充道。

莫妮卡也回過神，她雖然覺得在顏值上，新來的林助理足以和充滿魅力的顧總匹敵，但是若要說改動顧總的設計……莫妮卡有些不确定的問，“煋佑，你是要試着改動嗎？”

煋佑點了點頭。

莫妮卡在「繁素設計」設計部已經工作兩年多了，不算職場小白。她有些憂慮的說，“可是，我們都看過了，這件衣服，如果在腰身上做修改，勢必整件衣服的結構都要發生變化。”

此時，門外突然歡呼聲高漲，顯然秀已經開場了。

莫妮卡在那陣歡呼聲中有些無奈的說到，“季度秀已經開始了，除非顧總現身，否則來不及了。”

煋佑笑了一下。

他本不是經常笑的人，偶爾的笑容也都是帶着禮貌的，客氣的，疏離的，有時候甚至是漫不經心的，敷衍的。

但是此時，莫妮卡卻在他的笑容中看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張揚與自信！

那笑容就像是他們頭頂的水晶燈。

每一個角度都在閃着光！！

“相信我。”煋佑說。

莫妮卡恍惚的點了點頭。

“不必浪費時間了。繁素的設計師都束手無策的事情，你一個實習助理而已，口氣也未免太大了些。”

杜安娜站起來，一副你未免也太看的起你自己的不屑神情，“不用浪費大家時間，把這件衣服從清單裏剔除吧，李助！”

李斯特被點名，剛想說點什麽，煋佑一擡手阻止了他。

只見煋佑收起了笑容。

對付這類人，他還是有一些心得的。

“杜安娜，杜小姐是吧？據說是國際知名模特。”

他說這話只用了最平淡的陳述語氣。

聽在杜安娜耳中，卻不知為何，帶着些說不清楚道不明的嘲諷意味……

“我看過「繁素設計」的部分合同模板，恰好有關于簽約模特合作方面的。我記得其中好像有這麽一段說明：

對于有意制造障礙，妨礙公司活動，或直接，或間接導致公司利益受損的，将按照合同約定金額十倍支付違約金，并立即解除合同關系。”

煋佑篤定的看着杜安娜，“我想，杜小姐應該簽的是标準合同。那麽這一部分條款，在标準合同條款裏肯定都是一樣的。”

煋佑站在杜安娜面前，目光筆直的望進對方的眼底，“「繁素設計」雖然是個剛成立不到十年的新興企業，但是它的母公司宏福，在業界的地位，想必同在此行中的您，應該是非常清楚的。如果被宏福旗下「繁素」主動提出解約，那麽您将來在業內前途……想必會變得有些曲折。”

在那卷翹的睫毛背後，煋佑已經望見了杜安娜眼底的一絲驚疑不定。

煋佑微微阖起了一絲眼睛，那個輕微的動作使得他整個眼尾線條更加筆直，從內裏投射出的目光更加深沉淩厲。

……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輕助理該有的樣子！

“不知道杜小姐是否真的考慮清楚了？”

杜安娜聽見那個令她不喜的年輕助理，俯身在自己耳邊，輕聲的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