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修】這個世上最疼愛你的人……
宋雲翊死在了2019年的秋天。
那時, 江妄已經許久沒有回去過了,自從2014年春天,他被江清遠送去警察局, 宋雲翊做了人證之後,江妄便切斷了與宋雲翊的聯系。
他退了學,簽約SY,成天沒日沒夜地埋頭苦練。
其實,倘若有人問他放棄畫畫, 跑去打比賽, 到底是因為什麽, 他也說不出來。
後來他們招青訓生的時候,他看那些小孩兒一個個眼睛發光說自己熱愛啊, 夢想啊,他只覺得陌生。
人人都道江妄是天之驕子,有天賦, 又努力, 不管做什麽事, 都能夠做成佼佼者。
但鮮少有人知道, 他最初去打游戲, 不過是因為叛逆罷了。
他小時候學畫畫,是蘇瑾喜歡,是江清遠喜歡, 是宋雲翊喜歡,他們從小給他灌輸思想, 告訴他長大後一定要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藝術家。
于是他就一直畫着。
可是後來,蘇瑾死了,江清遠整日渾噩度日, 跟瘋子也差不多了,而唯一他覺得還能夠一起相依為命的宋雲翊,在他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徹底背叛了他。
或許對于現在的江妄來講,他會覺得無所謂,沒那麽重要,也沒有那麽受傷,甚至,再善解人意一點,他還會理解她。
畢竟,每個人活在這世上,所要面對的一切人物關系都是很複雜的,甚至每件事都是複雜的,不能單純用對錯來評判。
但那時候的江妄,還差幾個月才滿十九周歲,他年輕、赤忱、血氣方剛,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給宋雲翊找最好的護工,每個月都往她的卡裏轉大筆的錢,但就是不回去看她。
偶爾護工會偷偷發視頻給他,他反反複複将視頻看好幾遍,但從不回複。
宋雲翊給他打電話,他也從來不接,只有一次,他還記得,那是2019年的夏天,京市快要下雨,天氣悶而潮濕。
Advertisement
他剛跟其他幾個戰隊打完一場練習賽回來。
那會兒,SY已經不像初時那麽拮據了,他們換了大房子,是城郊的一處聯排別墅。
幾十個男孩子擠在一起,哄哄鬧鬧往衛生間走,上完衛生間,還要繼續回來複盤剛剛的比賽。
夜色深重,江妄站在另一邊的窗口抽煙。
窗戶很小,他靠在那裏,夾煙的手搭在窗臺上。
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走廊裏太吵了,他一開始沒聽見。
等發現的時候,電話已經被他的手蹭到,接通了。
宋雲翊的名字明晃晃映入他眼裏。
他沉默了一瞬,本來想挂斷的,聽筒裏卻突然傳來老人似驚似喜又有些不确定的低喚:“江妄?”
他沒有小名,從小到大,家裏人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
他将煙蒂咬進嘴裏,低低應了一聲。
宋雲翊卻又沉默起來,教練在那邊叫人集合了,江妄又等了半分鐘,說道:“您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挂了。”
宋雲翊不知道說什麽,但是也不舍得挂電話,她吞吞吐吐半天,最後也只是問:“你好嗎?”
江妄語氣很淡:“還不錯。”
有什麽不好的呢?
像每一個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普通人那樣,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學習,獲得了好的成績會歡呼慶祝,成績不好時,也會喪氣自省。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工作性質特別一點,忙時很忙,沒有比賽的時候,比起旁人會相對自由一點。
宋雲翊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就好,好就好。”
她連說了兩遍,似是欣慰,那是他們最後一次通電話。
江妄後來再接到宋雲翊的消息,就是護工打來的電話了,她哭得話都講不清楚,但江妄還是從她哽咽的聲音裏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她說:“奶奶走了。”
起初,他沒理解“走了”是什麽意思,他反複詢問,語調一次比一次硬邦邦,護工只是哭,不講話。
然後護工的電話被人奪走,緊接着裏面傳來劈頭蓋臉的一通大罵。
那是江妄第三次看到江清遠哭成這樣。
第一次,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江清遠終于開始接受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天賦有限,成不了大家,在繪畫方面的成就只能止步于此的時候。
第二次,是蘇瑾去世的那天。
第三次,就是在那天的電話聽筒裏,他字字誅心,罵江妄不孝,罵江妄心腸硬,罵江妄不體諒老人。
他哭天搶地,将不體面這三個字發揮到了極致,可江妄默然半晌,他發現自己無從指摘他。
“她病最重的那幾天,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等他罵完,電話又回到了護工手裏。
江妄聲音哽澀得厲害:“為什麽那時候不通知我?”
“奶奶說,你要比賽,不能耽誤你比賽。”
并不是什麽重要的比賽,不過是直播平臺和游戲方合作舉辦的一場小型比賽,根本用不到他上場,宋雲翊每周都會托護工幫她查詢江妄的行程,然後貼在自己的桌前,倘若比賽有直播,她哪怕再困,都要撐着精神去看。
“其實,哪裏看得懂呀?”
她只能靠解說的解說,來判斷江妄打得怎麽樣,江妄能不能贏。
贏了,她就歡喜拍手,輸了,她就沉默着不說話。
“人都是越活越回去,像個老小孩。”
江妄回憶到這裏,語聲停了片刻,他與盛意還坐在外廳裏那個狹小的沙發裏,他們換了個姿勢,他坐在沙發上,盛意則頭枕着他的腿,躺在上面。
江妄手裏還拿着一盒酸奶,邊講話,邊用勺子舀出酸奶送進盛意嘴巴裏。
是黃桃味兒的,酸甜而滑膩,口感很好。
盛意聽得專注時,會忘記往下咽,她眨了眨眼,心裏為江妄疼得要命,但這種時候,反而不知道說什麽。
她喉嚨有些幹澀地發問:“然後呢?”
江妄說:“後來,我回到SY,一開始還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可幾天後,跟人對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心理出現了一些問題。”
他的語氣很淡,不像是在講自己的事情,盛意心髒猛地一抽,江妄低頭看了看她,雖然她極力克制,但可能情緒太濃了吧,根本就隐藏不了。
她臉上的心疼快要溢出來了。
他不由失笑,撥開她臉上的碎發:“別擔心,不是什麽大問題。”
他的性格一向如此,舉重若輕,盛意未敢将心放下來,問他:“什麽問題?”
“我發現,只要打比賽,我的手就會不受控制地發抖。”
不僅如此,還會犯惡心、幹嘔,好像本能地抗拒這件事,然後這種症狀又延續到了他的飲食上。
江清遠口不擇言罵的那些話,他以為自己沒放在心上,可語言如利刃,最終還是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口。
雖然他用了千萬句話告訴自己——奶奶的死跟他打游戲沒有任何關系;沒能見到奶奶最後一面,以及這些年斷聯的點點滴滴,都跟他打游戲沒有關系——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将那些話聽進去了。
江清遠說:“你就算為了報複我,也不應該拿老人撒氣,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歡畫畫。”
她當年望子成龍,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可兒子不争氣,她又将自己的願景寄托在孫子身上。
結果孫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她最夢寐以求的那個學校,還沒讀滿一年,就突然辍學了,然後去打什麽勞什子電競。
江清遠說:“要不是你突然退學,她身體好,心情好,也不至于走得這麽快。”
“你害死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你的人,怎麽還有臉自己在那裏風光?”
如果是以前的江妄,肯定就會立馬找出他這些話裏的問題,但人在經歷過巨大創傷後,往往很難再保持理性地思考,很容易就會把責任全部往自己身上攬。
縱然他心裏什麽道理都明白,但心理上的這些問題,根本不是說掌控就能掌控得了的。
他把自己的問題說給戰隊經理陳馳聽的時候,陳馳吓壞了,他瞞着衆人帶他去與隊裏的心理醫生聊,效果不好,又去聯系別的名氣比較大的心理醫生。
看完之後,他的精神狀态看着穩定多了,就跟沒事人一樣了,但是那些生理症狀卻始終得不到解決。
恰逢不久後,那年的秋季賽開賽,他發揮失常,SY輸得慘烈。
結束之後,他們去附近的餐廳裏聚餐時,那天與他們對戰的SNS也在同一家餐廳裏舉辦慶功宴。
兩個包廂離得近,江妄那天心情不好,沒怎麽吃東西,出去抽煙時,正好碰見SNS的幾個隊員在跟大款争執。
勝者得意,嘴了SY幾句,大款聽不下去,還了嘴。
兩方鬧得難看,江妄扔下煙頭,本來準備上前去把大款拉走,冷不防聽Nion冷嘲道:“說什麽Wind奶奶死了他才發揮失常,我尋思着這比賽也不是他奶奶幫他打的啊?”
“他奶奶挑着這個時候去世,說不定就是想讓我們SNS幫她教訓一下Wind這個不肖子孫呢……”
話未落音,江妄的拳頭就揮了上去。
夜色漸深,江妄講到這裏,盛意就全明白了。
他不是那種喜歡賣慘的性子,以前就不喜歡将自己的苦難示于他人,所以,原本他是沒打算跟盛意說這麽多的。
談戀愛就給對方快樂就好了,沒必要将自己生命裏那些重量也施加在對方身上。
譬如此時,她聽完之後,就好久沒說話,但握着他的手的那只手卻在漸漸收緊。
她垂着眼,應該是心疼得厲害,睫毛一直在顫抖,手裏的勁用得很大,甚至快要把他捏疼。
她掰開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去摸他手指的紋路。
他的手指皮膚不算非常細膩,骨節雖然大,但手指長得很勻稱。
指甲修得短短的,很幹淨。
盛意其實有好多好多話想說,想說,江清遠說得不對。
奶奶對江妄有着深厚的愛不假,但她擅自将自己的夢想壓在江妄身上也是真,要感恩,要愛她,但是也不必認為事事都是自己的錯。
想說,你沒有做錯什麽,換成任何一個人,遇到那種事,都會生氣。
所以,可以傷心,可以自責,但不用這麽自責,更不要傷害自己。
她嘴唇動了動,仰頭去看江妄的神色,他垂着眼,目光亦定格在她身上。
于是,盛意滿腔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江妄都懂的,他本來就是那樣聰明通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