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報仇不一定是報仇,可能只是單純地收屍。
宣郊明白自己這位恩師的性情,他是真的讓自己外出去打探消息。他有些後悔說謊,應當直接告知恩師那女修只是金丹期。可現在再改口也來不及了,為了免除責罰,他只能夠硬着頭皮接下這個任務。
他一直知道博浪村祭品的事情,不過這等小事随便找兩個精怪就可以做了,犯不着他這個大弟子親自動身。眼下他也打算将那鯉魚精給喚過來。然而久久沒有得到回應,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已經喪了命!宣郊又是憤怒又是惶恐,他不敢堂而皇之地出去,只能再找了只鯉魚精,舍去一枚“化形丹”,讓其前往岸上打探。
鯉魚精并非是自己修煉得以開靈智化人形的,而是借着丹力強行開智,這樣的後果便是這只精怪智商有限。從水中爬上來,當着村民的面,一身濕噠噠地進入了村中——恐慌在村子裏蔓延,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縮着不出。而鯉魚精則是愣愣地走到了村中間,左顧右盼,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
在鯉魚精邁入村子的那一刻,衛含真二人便得到了消息。比之一劍斬了,顯然讓它當個“引路人”是個更好的選擇。一道靈光閃出,精準地打在了那鯉魚精的身上。鯉魚精愣了愣,腦海中忽地填充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訊息,他頓時一喜,露出了一抹憨憨的笑容,轉頭就往外邊跑。
“跟過去瞧瞧。”衛含真低聲道。
這鯉魚精看着腦子不大靈光……未必真的是那博浪水君的手下。
宣郊雖是水族出身,但并不喜歡留在水域中。他學得也是玄門修士“仙風道骨”的作态,此刻正坐在自己辟出的洞府中翻檢可利用的護身寶物。
“大人——”鯉魚精回來的時候,他先是一喜,繼而面色驟然一變。雙手倏然朝着一枚玉簡上一點,頓時靈光漲起數丈高,将他整個包裹住。然而一道青光鑽入其中,啪嗒一聲響,便打滅了那靈光,将宣郊定住。
到了這會兒,宣郊哪裏不知道是被人找着了?他恨恨地瞪了鯉魚精一眼,手指一掐訣,破了這定身的書法,法劍一展,頓時朝洞府外沖出去。果然,是那先前一照面就打死渠平流的女修!她還找了個幫手!
“道友就不要走了吧。”衛含真望着宣郊莞爾一笑。
宣郊冷哼了一聲,祭出了一道淡淡的求救青煙,可師尊到底會不會來救自己,還是個未知數。當初他師兄弟兩個都不是那女修對手,別說現在對面有兩個人了。宣郊眼珠子轉動,掐了訣将那法劍運使的如同穿花之蝶,照着衛含真二人的面門劈去。
衛含真冷哂一聲。一眼便看出這厮是修至金丹一重境的妖蛟,他走得是靈修的法門,運使的飛劍也是玄門的路數。她負手站立不動,素微望着宣郊,眸光驟然深邃了幾分。先前讓這妖物逃走了,這回定然要留下他的命。
她知道宣郊又逃跑的心思,并未祭出本命劍器,而是将功法一運,起了一片鋪天蓋地的水潮來。宣郊見狀頓時一喜,他雖然不熱衷于水中行走,可到底是水族出身,在這水中化作原型,逃遁本領自然更強。念頭一起,他直接将身形一化,變作了近百丈長的蛟龍主動往北冥玄水中一鑽——
可在觸碰到那玄玄之水時,他頓時神情大變!這水流沾身不斷煉化自身的血肉,而且還有一道道暗藏的雷光直劈神魂,分明是長觀宗的神通道術!再想其他已經來不及了,當務之急是從水中脫身。可素微見他入了水中,哪裏還會放過他?周身靈力暴漲,水中雷光大動,一道道轟鳴聲傳出,竟是将那蛟龍打得血肉模糊。
等到那蛟龍徹底魂飛魄散,素微才将那水潮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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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這厮發了一道青煙,直到此刻都無人來援。”衛含真緩聲開口道。
素微擰了擰眉,她也覺得此事并不是這惡蛟自身能夠做得。
忽然間,一道光華如長虹貫日,威勢無匹。
衛含真和素微二人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警兆。
袖中飛掠出一抹拳頭大小的寶珠往那湛湛光華上一撞,頓時銀光崩裂,如屑橫飛。
“二位道友何故打殺我門下弟子?”一位老道人踩着一個蓮花寶座,自遠空飛來。在收到宣郊飛煙符時他就動身了,只不過一直沒有出手相助。那北冥玄水一出,他就猜到了這二人的身份。平日裏,這等弟子還是有多遠躲多遠,他們的師長不會在危急關頭現身相助,但是未來,此宗弟子會對你進行追殺,不死不休。然而他祭煉的器物還差一些血食,如果能夠拿這兩名修道士為餌藥——想至此,老道人的眼中迸發出強烈的兇光和殺意。
什麽元嬰修士,他現在明白過來了,是宣郊那混賬糊弄他的。
“閣下便是博浪水君?”衛含真望着他沉聲問道。這老道人雖然一副老态,但是身上并沒有死氣,顯然被她猜中了,他已然邁入了元嬰期。
老道人呵呵一笑,打了個稽首道:“貧道況魚肥。”
衛含真擰眉道:“道友氣息綿長圓融,顯然也是玄門正宗,為何做此等有違道義之事?”
對方沒有自道名姓,況魚肥略有幾分不滿,但還是壓了下去。他笑道:“貧道往日護佑此輩,而如今需要其人之助,有何不可?若不是貧道出手,恐怕博浪村中的人都不存了。他們報答貧道是應當之事。”
衛含真聽他這麽一說,便知道沒必要再辯了。她擰着眉望着這老道人,冷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手下見真章吧。”
況魚肥望着衛含真,戲谑一笑道:“道友雖然是玄門正宗,可也不過金丹三重境吧?要知道金丹三重境與元嬰之間,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道友這回可是托大了。”
衛含真眸光泛着冷光,她往前打出了一道金芒,頓時便有一道厲芒朝着況魚肥身上打去。況魚肥眉眼抖動着,藏着幾分嘲弄之色。他不閃不躲,直到那紅光擦着他的面頰留下了一道血痕,才肅然警覺了起來,凝重道:“玄器?”他身體一抖,頓時一道水藍色的光華将他的身軀包裹住,手中掐訣,打出了數道罡雷。
“玄門雷法?”衛含真一挑眉,祭出了一塊玉牌。此玉牌名“沉玉牌”,是用玄龜甲祭煉而成的防禦玄器,這回離宗特意帶出來的。玉牌抖出一道如水流般的光華,将她與素微籠罩在其中。雷光落下,噼裏啪啦爆響,沉玉牌如一葉浮舟飄蕩,然而光華分毫不損。
“又是一件玄器?”況魚肥眉頭一皺,顯然沒料到這金丹期的修士都有如此豐厚的身家。但是很快,他的眼中閃過了一道亮芒,若是能夠将這兩位修士斬殺了,玄器便是他的了。冷笑了一聲,他放出了一只血線蟲,此是在血泊邪穢中蘊養的,是陰邪之物,專門用來污穢法寶。
血線蟲振翅而飛,眨眼便形成了一大群。
素微取弓在手,靈力為弦。火紅色的箭矢陡然而發,靈光并着蟲群一并消失。只是那頭蟲尚在,眨眼又出了一群新的。有一部分已經沖到跟前,往那水藍的光華中鑽,一旦身死,就在其中留下了一個黑點。
衛含真眸光閃了閃,北冥玄水嘩然而起,将那蟲群一卷。只是死了一群,還有一群。她這行為只是陡然消耗靈力。
況魚肥不着急,直到在那防身法器廢去之前,他的道術對這二人造不成傷害,他捏着胡須笑眯眯看衛含真二人的動作。
“師尊?”素微擰着眉,覺得這血線蟲頗為棘手。
“無妨。”衛含真眸光微暗,金劍玄梭驟然飛起,繞着況魚肥周身轉動,打出道道光芒。
況魚肥笑眯眯道:“道友只是金丹期,如此禦使玄器,支撐時間更短呢。”他朝着那頭蟲打出一道法訣,将其變得更為暴烈。有無數蟲子蟲孫擋着,它始終不曾被北冥玄水卷去。
黑點越來越多,仿佛要攀上玉牌。片刻後,水藍色的光華一抖,玉牌上靈光暗淡,終是落回了衛含真手中。
玄器被污,幾無護身之能!況魚肥見狀眸色一寒,頓時蕩開了迎面而來的金劍玄梭,朝着衛含真她們打出了百道雷光。他的靈力運轉有片刻的遲滞,而腳下一尾墨魚陡然躍起。
雷光籠罩了方圓百裏地,将天地照成一片詭異的紫紅色。那分明被污濁的沉玉牌驟然展出寶光,将衛含真二人護得滴水不漏。
沉玉牌乃是上乘的防禦法器,豈會如此輕易被血線蟲污濁?只不過是衛含真借着障眼法,引得況魚肥下那“百煉雷”。她恰是知道這門雷法神通,若是一口氣打出百道雷,周身靈機會有片刻阻滞。就算這一瞬延長,她們也斬殺不了元嬰。然而,讓那陣圖生效困住況魚肥,還是可以做到的。
“墨魚鎖靈圖!”況魚肥的面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他以為兩件玄器已經是極限,沒想到這小輩還有第三件!腳下墨魚游動,他氣憤得欲要吐血。長觀宗真傳弟子他也見過,一個個根本是窮得很!
忽然間,況魚肥想到了一個人——長觀宗、金丹境、身家豐厚!
“含真道君?”況魚肥咬牙切齒道。
玄門弟子就算對敵也會自道來處,以示風度,他說怎麽這兩就不道名姓了呢!
況魚肥眸光閃了閃,又道:“衛道友,你如今跌落至金丹期,玄器在你的手中,催發不出完整的威力。你困得住貧道,卻殺不了貧道。”
“是麽?”衛含真輕飄飄地望了況魚肥一眼,眉頭一挑,又問道,“道友雖是妖身得道,可走得是玄門功法,并不以人為食,那為何要以生人做祭?”
“哈哈。”況魚肥仰頭大笑,應道,“我輩大計,豈能說與爾等聽。”
他這麽一說,衛含真更覺事機複雜。九州魔劫将起,這些事情她不得不多想。
“師尊……”素微遲疑了片刻,低聲道,“有一搜魂術,可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衛含真詫異地望了素微一眼,這門道術因為手段殘暴陰邪,不為玄門修士所取。長觀宗中藏有典籍,可很少有人會去練這門功法。素微被衛含真望着,有幾分羞慚。她原本不想暴露這門不甚光彩的手段。
況魚肥神情大變,他眯了眯眼,恨聲道:“不過是金丹期的小兒,貧道神魂比你強勁,也不知是誰吃虧!”片刻後,他又陰測測道,“玄門修士不過如此。”
他說得也不錯,一般都是對階下囚使用這門術法。可現在況魚肥只是被困在陣圖中,周身靈機并未損傷多少。以素微的修為,不可能撼動他的神魂。
既然已經開口了,素微也不怕在衛含真跟前暴露更多。她平靜道:“師尊,弟子手中還有一面陰神鏡,是自專攻神魂之術的魔宗修士那裏得來的,可以與攝魂術一并用。”如果成功在況魚肥身上施展攝魂術,也不怕殺不死他了,畢竟神魂受損之後,極大可能會變成癡兒。
衛含真沒那麽多講究,思忖了片刻,正打算應下,忽地一道清越的歌聲傳來。
“身入神州八百年,菩提一指淨魔天。
慈心度世開明路,合掌悠悠揖寶蓮……”
來者是個眉眼英挺的女修,一身明黃色法衣,寶髻珠璎,手持一朵青蓮,法相莊嚴。
“慈心佛遠浮天。”衛含真眸光微動。此是須彌聖境的佛修,她之所以能夠認得,也是因為慈心佛與她的母親是故交,來過長觀宗數回。衛含真朝着遠浮天行了一禮,道:“慈心居士。”
“原來是衛師侄在此。”遠浮天雙手合十還了一禮,她的視線在衛含真師徒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了那困陣中的況魚肥身上。
況魚肥只覺一股宏大的氣息沖撞着自身,像是被壓在了高山之下。此是化元修士,并非他能夠撼動。這女佛看起來與衛含真是舊識,他的心中警兆頓起。
衛含真瞥了一眼況魚肥,将博浪村的事情解釋一二,又蹙着眉嘆息道:“其擒捉凡人,也不知所圖何事。”
“無妨。”遠浮天笑了笑道,“我佛門有摩诃真言咒,可使其開口。”她因與老友有約,故而法身出游,恰巧路過此地,不意遇到了這番場景。
衛含真道:“那就拜托居士了。”素微畢竟只是金丹期,能夠不用搜魂術自然再好不過。
遠浮天沒有懷疑衛含真的話語,她也不聽況魚肥的解釋。手上結印快速翻動,一道金光打在了況魚肥的身上。在那神通術法之下,況魚肥根本控制不住自身,只能夠将自己的謀劃盡數說出。
原來其在博浪湖修行有數百年之久,十五年前,龍皇三子明寂落于此處,他成為明寂的手下。也不知明寂從哪裏得來的一些奇異術法,使得他的功行長進極快。之後,明寂交給了他一項任務,便是祭煉那“棘耳血烈陽”的玄器。這玄器乃是一件攻伐之器,極為霸道酷烈,祭煉手段也頗為殘忍,需要人血為祭。況魚肥便選中了博浪村的人為祭品,來做那法器所需的血食。怕這些人遷村,便通過村子裏的水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記,一旦離開便會死亡。
“明寂,此事恐怕與妖庭有關。”遠浮天擰眉道。當初龍皇隕落,其子嗣争奪妖皇之位,這龍三子便是争位中的失敗者,其讓況魚肥祭煉這等法器,怕是懷着卷土重來的心思。恰好不久後便是妖皇的誕辰。
“我師徒二人正好要往妖庭走一趟,可将消息帶去。”衛含真出聲道。
遠浮天聞言愁容才斂了幾分,她道:“那就拜托衛師侄了。”頓了頓,她忽又取出一冊書,遞給了衛含真。“此是你母親所著的《定命金書》,當日借走一閱,便再無機會歸還——”說到此處,遠浮天的神情有幾分黯然,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但老友的隕落,仍舊在其心間留下一道傷痕。她長嘆了一口氣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啊。”
衛含真一怔,沒想到會有如此收獲。她也被那傷懷感染了幾分,直到遠浮天的化身離去,仍舊未曾回神。
“師尊?”素微望着衛含真有幾分擔憂。
衛含真将那《定命金書》收起,輕聲應道:“我無事。”她望了眼況魚肥,一時不知此妖如何處置,只能夠先将他收入陣圖中帶走。到時候前往妖庭,給明空妖皇,算是賣她一個人情。
事關妖庭,有因法器已經祭煉成,師徒二人便不再各處停留。飛舟自雲中急速穿梭,直奔目的地。
北海之畔,大浪滔天。妖庭在海域中,因磁光亂陣,不能坐飛舟,也不可駕飛劍,只能夠乘坐往來的寶月筏。港口處十分熱鬧,妖皇壽誕在即,來客衆多,分布在這邊的水族舟師更是不計其數。
衛含真師徒二人坐上了一艘寶月筏後便入了艙中,開啓禁制,不許外人來打擾。
素微斟酌了片刻,開口道:“師妹他們應當已經到妖庭了。”
衛含真盤腿坐在幾案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她将《定命金書》置于桌面,快速地翻看起來。此書所載的乃是推演天機的道術,她翻看時總有種親切之感,仿佛自己要找的答案就藏在這本《定命金書》中。
素微見她沉浸在道書中,便噤聲不語,兀自打坐修持。
舟行海上,真正抵達妖庭将近一旬。如同大多修道士,在這海上的時間都在清修中度過,然而就在第四天的時候,房間的禁制猛地一個震蕩,素微驟然驚醒。她朝着衛含真望去,見她吐出了一口血,面色蒼白如紙,頓時大驚失色。一閃身掠到了衛含真身側,伸手扶住她。
“師尊!”先前便走火入魔一次,這回不會也出了狀況吧?素微顧不得那麽多,伸手搭在了衛含真的脈門,一道靈氣打入了她的軀體中。然而沒多久就被逼了回來,素微悶哼了一聲,咽下了湧到了唇邊的鮮血。
衛含真有些失神,耳畔嗡嗡嗡震響。
她拿到了《定命金書》後,最先推演的便是自己以及原身的過去!在冥冥之中有種聲音告知她,她可以從中找到答案——她也确實找到了答案,她的跟腳并不在她以為的那方世界,不管是她還是原身,在最開始的時候,都落于此方。她試圖撥開遮蔽在眼前的那層迷霧,結果只得到十六個字!
“玄天道正,玉骨天成。築世之梁,禍世魔兵。”
那該死的原著劇情可找不到這十六個字的答案,可能那書中展現的只有無數可能中的一種,而她已經走上了另外的路,那後文自然無所依憑,就盡數崩解。
“師尊,師尊……”
素微的聲音傳來,像是阻隔着重重的水浪,陡然生出一股渺遠之感。衛含真擡了擡手,可體內的靈力因為那《定命金書》揮霍一空,渾身軟綿綿的根本沒有氣力。“我、我無事。”衛含真的聲音略有些沙啞。
素微愣了愣,她的視線落在衛含真那被鮮血染成豔紅色的唇角,心中猜測着她的動作和意圖。半晌之後,素微才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擡手,撫去了衛含真唇角的血跡。
在素微柔軟的指腹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衛含真的頭皮頓時一炸,一股酥麻自脊骨驟然蹿升,她忽地生出了無窮的力氣,将素微一推,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一個趔趄,反倒是自身跌坐在地,眼神愕然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