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雲泥
☆、雲泥
如果說陸明宇他們這次真的能蒙混過關的話,那麽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謝“江成五中”這塊牌子給他們“樹立”的混混名號,這所學校有個別稱叫“閑雜人等養成所”,出産的都是此等不學無術只收保護費以及出了校門就會破壞社會主義和-諧的“人才”,在此之中要是混進去幾個深藏功與名的太子爺也是有可能的。
旁邊那張桌上的光頭刀疤臉已經把背後的刀子拔出了一半,卻被身邊的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攔住了。
最重要的是,此時的莫翔依舊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目中無人得簡直令人發指:“大少爺前幾天去給老爺子賀壽的時候,專程挑了一只黃嘴黃腳的收身八哥,訓練了幾天就學會了撒嬌,老爺子天天寵愛的不得了,連誇大少爺機靈聰敏,恰好這幾天大少爺回來,老爺子正讓人籌備大禮,準備好好給大少爺接風洗塵呢!”
他這話說的真是谄媚無比,活像個在太後娘娘身旁見風使舵的小太監,簡直不要臉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連老爺子都搬出來了?
這小子怎麽知道‘大少爺’這幾天回到了江成?
難道真的是哪個深藏不露的人物?
陸明宇明顯是懶得跟他回嘴,或者說,他看上去更像是望風而逃:“老板!趕緊過來結賬!”
光頭刀疤男旁邊的那個人突然站起身來,略略瞄了他們一眼就向櫃臺那邊走過去了。
學究深知他們根本不能等到他回來,否則只會前功盡棄,于是他也能下狠心摔碎了一個瓶子,碎裂的底座直直對着老板,天知道他是從哪個女優姐姐那兒偷來的氣勢:“快點結賬走人!老子還得回去交班呢!”
劉軒偉一直在一旁裝聾作啞,此時仿佛反應過來了似地突然把面前的杯盤往旁邊一掃,四周頓時是一陣噼裏啪啦的碎裂之聲,他騰地一下把衣服向上一掀,露出肚子上一道長疤,那疤痕看起來比老板手臂上的蜈蚣還要兇惡,從露出來的部分可以想象出來,造成那道傷口的利器是如何從肩膀向下斜拉劃過去,最後在小腹上才宣告了終止。
這傷連陸明宇他們幾個都沒有見過,于是不免都側目看了幾眼。
事實上,老板總覺得他們幾個像是照貓畫虎地學着古惑仔的蹙腳演員,雖然演技不行,但是氣勢還是學了個十成十,竟讓老板回憶起了當年去吃霸王餐的那種既緊張又要裝款爺的青蔥歲月,這種好像看到了後輩的感覺當真微妙的不可言說。
去了櫃臺那邊的男人遲遲不歸,陸明宇他們幾個又壯着膽子硬着頭皮地站在原地,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老板看了一會兒居然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笑聲粗噶而又毫無美感,但好歹緩和了一點氣氛。
“兩千三”,老板扒拉着算盤報出個價,憋着笑根本連頭也懶得擡:“結完賬趕緊滾吧。”
幾個人急急忙忙地結了賬就走,拐進一個小巷子裏就不見了蹤影。
去了櫃臺那邊的男人回來之後對老板耳語了幾句,老板神色大變,指揮了幾個人就拿着棍棒之類的去小巷子那邊堵人,等那幾個人感到巷口的時候,只有冷風沿着街角的石磚縫隙裏擠過去,哪裏還有人存在過的痕跡?
事實上,這幾個人在進入大排檔那些人視線盲區的那一瞬間撒腿就跑,一個個就和身後有豺狼虎豹追趕般逃得連博爾特都要自愧弗如。開玩笑,小打小鬧還可以,真刀真槍地誰要和他們拼命?再記幾次大過的話真的連高考都可以自動取消了,這麽多年的書難道還白念了不成?
莫翔喝得最多,這麽快跑幾步之後酒氣全沖到了頭皮之上,他扯着喉嚨向後面大吼:“偉子!你看看有沒有人追上來!”
“你可長點心吧翔子!”,劉軒偉體力不如莫翔,跟在後面幾乎追不上他的腳步,全靠學究在旁邊拉他幾把:“陳澤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你是不是又把誰推進火坑了?”
“放屁!陳澤确實是老爺子手下一員虎将,也确實和大少爺有點交情,但他前幾天重傷了大少爺手下一員猛将,事情被老爺子壓下來了,但他也确實是拔了大少爺的虎須!我當時喝得太多,腦袋裏根本想不起來誰的名字,只能把陳澤拉上去裝場面了!兄弟我對不起你!”
“現在扯這些白爛話有個屁用啊!陳澤完全就是在躺槍啊!”
“那你呢?你肚子上那個傷疤是怎麽回事?別告訴我是闌尾炎手術的時候,醫生把你的肚皮當成了拉鎖!”
“我呸!那是旁邊那個護士小姐看我實在太過潇灑,不小心向旁邊多拉了一道!”
······
幾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同時閉嘴了。
任何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別人不能涉足的領域,心裏都有那麽一塊烏托邦是其他人無法觸摸的地方,即使是再親近的朋友、再有依戀感的家人也無法越其雷池半步。
就像陸明宇心裏最堅固的那塊珍寶。
名叫陸筝的珍寶。
他不知道把這塊玉石捧出去的話會造成什麽結果,因為那塊玉石真是太寶貴了,稍稍觸碰都會讓它上面出現裂痕。
所以他寧可将它藏起,也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學究這樣常年徜徉在小黃書和小黃片世界裏的人早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指望他像其他幾個人那樣跑出馬拉松一樣的距離,倒不如殺了他來得更加爽快,不過他唯一的優點也很快顯現了出來,就是辨識能力真是一等一的好——
——他成功地在雜亂無序并且混亂成一片的地攤中發現了自行車,順帶在一個拐角裏驀然回首,豎起的一塊“租賃”的牌子驟然出現了燈火闌珊處。
租車的老大爺正把帽子蓋在頭上打瞌睡,誰知還沒進入沉眠,他頭上的帽子就被人一把拽下,老大爺眯縫着眼剛想抱怨,眼前就出現了數十張百元大鈔——
“——大爺,這兒剩下的幾輛車是不是你的?我們要了。”
于是在橫貫着楊舟河兩岸的大橋之外,四個年輕人飛車疾馳,他們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系在腰上,在蹬動自行車的時候,還有獵獵風聲在身邊呼嘯着和鳴,他們故意在路過女孩身邊的時候加快速度,看着女孩抱着肩膀捂住裙子尖叫,他們就發出一串串的大笑。
小孩子興高采烈地抱着氣球蹦跳着走在路上,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個氣球就被人一把捏爆,然後就是這幾個走着Z型路線的“飛車黨”回頭沖小孩吹了幾聲口哨,在小孩委屈的大哭之中毫無愧疚地騎遠了。
他們故意把石子扔到橋下,看着那些覓食的小鳥被驚得唧唧叫嚷着飛走;他們對着河邊大叫,把那些憋悶和惱火對着長河盡情發洩;他們呲牙咧嘴地扮成怪獸跟在獨自回家的單身女白領背後,在她顫顫巍巍着回頭的時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引來女人驚慌失措的尖叫。
他們抓着青春的尾巴做着能想到的一切的惡作劇,在法律和道德還不能完全束縛他們之前盡情揮灑着名為無知的熱情,他們從高高的斜坡上俯沖而下,感受獵獵的風聲将衣擺吹得四散飄揚,他們通紅着臉挂着汗水,高昂着嗓子唱着五音不全、聽不出原本腔調的歌曲······
“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啊!”
“嘿嘿嘿嘿參北鬥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路見不平一聲吼啊!”
“該出手時就出手啊!”
“該出手時就出手啊!”
“風風火火闖九州啊!”
“······”
騎在最前面的陸明宇突然剎住了車閘。
他的聲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莫翔也一個激靈停住了車,對陸明宇這種動不動就抽瘋的性格感到無可救藥:“又怎麽了?”
陸明宇的臉色變得十分凝重,甚至慢慢攀爬上了一絲名為恐懼的藤蔓,他幾乎是以時間靜止的刻度推着車向後挪了幾步,然後悄悄湊近莫翔的耳朵,近乎耳語地對他道:“你看那邊的那個人,他是不是想要跳下去?”
“你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別人也有自殺妄想症麽?”,莫翔不以為然地向他所指的那個方向看去,下一秒他就想扇自己兩個耳光,本來眯縫着的小眼睜到了最大:“我操?!”
天色已經漸沉,夕陽早已沉到了大海之底,在這偌大的河流之間,他們所處的這座大橋像是深淵之上的一條鋼絲,稍不留神就會讓上面的人掉入無哏之地。
被那個毫無感情的、只會奔流的怪獸徹底吞噬。
四周不知何時已經靜谧下來,那些沸騰的人聲和喧嘩似乎都被阻隔在了世界之外,悠長的峽谷之間只有他們四個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顫抖得如如同荒原上的最後幾個火種。
那個站在橋邊的人似乎隔着夜色轉過頭來,對他們綻出了一個恍惚的笑容,然後,他的一條腿就直接跨過了護欄,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那護欄卻被驚吓到了似地晃了幾晃,這個輕微的幅度在陸明宇他們眼前放大了數倍,連心髒都跟着顫抖起來。
不會······真的要跳下去吧。
即使在這種時候,學究都不忘在後面翻手機查黃歷,他的人生真是永遠都忘不了“黃”這個充滿即視感的色彩:“呃,今日果然不宜出行不宜嫁娶,當然也不宜自殺,這種身體力行的事情我做不來,我會找準時機打電話報警,你們誰有經驗,趕緊去當談判專家吧!”
那個人似乎也在猶豫,挂在護欄外的那條腿就像飄蕩在半空中的細線,稍不注意就要随風而逝。劉軒偉忍着恐懼仔細看了一會兒,終于确定了一件事:“你們看看他穿的衣服······是不是一中校服?”
這句話把幾個人炸得一愣,天子驕子也會自殺?
江成一中是數一數二的尖子生彙集的高中,和五中這種地方根本是雲泥之別,說的文藝一些,在江成縣的老老少少眼中,這就是妙玉和劉姥姥之間的身份地位之差,那可不是靠一朝一夕的讀書作畫就能彌補的距離。
連劉姥姥都能吃能喝地活的自在逍遙,這妙玉大小姐怎麽有資格放棄生命?
這讓寶玉怎麽想,這讓黛玉怎麽想,這讓依舊腆着臉瘋玩傻鬧的四個板兒怎麽想?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而陸明宇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沖上去拽着那個人的領子給他幾巴掌,順便再罵上一句,你他媽高貴冷豔地給誰看呢?
要跳你就跳,不跳你就滾,你給想看風景的人騰個地兒!
那個人似乎察覺到了這邊既僵持而又冷凝的氣場,他慢慢回過頭來,一雙大眼嵌在蒼白如紙的面皮上,活像在紙燈籠上捅了兩個窟窿,陰測測地讓人膽寒。
他微微張開了口,明明室外的溫度并不算低,陸明宇卻覺得在他說話的時候,就會有白霧從他唇縫間擠出來,然後輕飄飄地在半空之中:“你看這河流,它多美啊······”
陸明宇下意識地向橋下一看,烏壓壓的只有奔騰的河水,連根水草都看不清,哪兒來的什麽美感?
他在說話的時候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陸明宇,仿佛要用那探照燈似的兩眼在他的臉上剜出兩個深洞。
陸明宇當即挨了一聲悶棍,好像有棉花堵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心裏想的是‘大哥拜托你別看我你想讓我也跟着你一起跳嗎’,嘴裏說出口的卻是:“哪裏美了?”
那個人很奇怪地看了陸明宇一眼,陸明宇就又張口結舌了:“那個······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麽?”,那個人重複了一遍,随即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河流,聲音飄渺的仿佛都要散落到雲端上去:“名字什麽的,已經不重要了吧······阿空就是我的名字。”
阿空?
四大皆空麽?
莫翔在背後悄悄踢了陸明宇一腳,從唇縫中擠出幾個字來:“會不會是在拍戲?”
學究連忙四面查看了一番:“附近沒有反光板,草叢裏沒有攝影機,大橋下也沒有什麽防護措施,最重要的是除了我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放心吧我已經報警了,但那位大哥的聲音聽起來剛剛睡醒,到底多久才能趕過來我也不知道,總之在此之前只要他不跳下去······”
“是麽?”阿空的耳朵突然動了動,略略向這邊轉過臉來,眼睑下的黑眼圈如同拿墨水畫上去似地厚重,而他的另一只腳也随之跨過了護欄:“既然這樣的話,還是早點解脫的好啊。”
我擦?!
誰托麽給這劇情按的快進?
趕緊暫停啊!
陸明宇一時間簡直是痛心疾首了,心想大哥你耍我們玩兒呢?
但是實際上他反而上前了一步,盡量安撫似地對阿空道:“如果你就這麽跳下去的話,可就什麽都沒有了啊,要不要先把你的不滿向我們發洩一下?”
“不必了。”
阿空居然張口回複了他,然後屈膝就要用力彈跳。
“別!”
陸明宇趕緊河東獅吼地來了一嗓子,然後就絞盡腦汁地搜刮字句:“你想過你的父母該怎麽辦麽?你的家人該怎麽辦麽?他們由誰來贍養?你的朋友會因為你的死而難過,甚至會背負一輩子的枷鎖!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地一了百了?
阿空恍惚地笑了一下:“不會的······他們巴不得我死了,一模的成績得了班級倒數第三,我已經很努力了,也已經早起晚睡地學習了,可那些方程式就是看不懂,化學反應看起來就像天書一樣,我真是個笨蛋,有什麽臉面活在世上······”
“妙玉大哥,你聽小爺說啊!你只是在實驗班考倒數幾名而已,在普通班還一樣是尖子生啊!而且那只是在你們學校裏的對比而已,拿到縣裏的話,你的成績已經能秒殺很多人了!比如······比如五中!你的一模成績估計比五中的學年第一都要好啊!”
莫翔實在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把自己的母校拉出去游街,天知道他心裏有多熱愛自己的母校!
阿空擡出去的半只腳顫顫巍巍地停住了,他似乎在心內天人交戰了一番,但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他們幾眼,神色裏透出一種難言的怒意:“為什麽拿我和他們相比?你是在羞辱我麽?”
五中四人組:“······”
你托馬怎麽還不往下跳!
莫翔轉身就想騎車離開,卻被劉軒偉一把拉住了,學究也跟着用眼神指了指阿空。
阿空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于是也站在了半空,随着一陣河風刮過,他單薄的身體竟如同随風飄蕩的小旗:“在上次班裏模拟考的時候,成績出來之後我爸就狠狠打了我一頓,還告訴我再考出這樣的成績我就不用回去了!他會打斷我的腿然後把我趕出家門!他還說就當沒養過我這樣的兒子!養着我這樣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學不明白的敗類只會給他丢人而已!我媽非但不幫着我,還在他旁邊幫腔!我呸!她就是被我爸打怕了,甚至都不敢幫着自己的兒子說話!那個沒用而又懦弱的女人,活該再婚找不到個好人家!”
他的袖子呼地被風掀了上去,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陸明宇他們也接着遠處的微光瞄到了許多青紫斑駁的痕跡,其中鞭子抽成的紅色的腫起非常明顯,如同一條條蟲子盤踞在手臂之上在吮吸着他的鮮血,難堪的觸目驚心。
阿空狠狠攥緊了拳,鼻涕眼淚都挂在了那張慘白的面皮上:“宿舍的人也都看我不順眼,說我笨的要死,晚自習的時候寫不完作業,還要半夜偷偷趴在被子裏寫······但是我根本沒有他們那麽聰明!我不知道怎麽在規定的時間裏做完一套理綜卷子!我沒有辦法我只能半夜打着手電才能寫完啊!我要是能走讀的話我也想回家啊!即使不能回家我還能去親戚家啊!誰願意看他們的臉色啊!”
莫翔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想法真多真複雜······娘們唧唧的。”
“你快閉嘴吧!”劉軒偉在背後踢了他一腳。
阿空果然耳尖得可以,聞言居然回頭瞪了莫翔一眼,但很快他就又回過頭去,自嘲而又無奈地笑了一下:“說的也是······沒有人能理解我的,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很快,一切就會結束了。”
他說着就閉上眼睛張開了雙臂,腳下的吊橋微微搖晃,那洶湧的河水也露出尖牙對他張開了巨口,随時準備着将他吞入腹中。
作者有話要說: 豬隊友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