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郅玄的書信送抵西都城,在城內引起不小的轟動。
騎士肩負使命,過城門時不聲不響,只道是送信。進到城內後立即大聲宣揚,沿途之上扯開嗓門,遇到巡城甲士照樣不懼,沒哪條律法規定不許大聲說話吧?
等書信送到西原侯和六卿手中,郅玄獵犀的消息早在城內傳開。國人、庶人議論紛紛,驚嘆公子玄勇武。談話間不免提起郅玄諸多事跡,例如斬酋首,獲大魚,仁義大度等等。
一時之間,郅玄成為西都城內的熱門話題。
正所謂公子玄不在西都城,城內照樣有公子的傳說。就是如此豪橫,任誰都沒轍。
相比國人的與有榮焉,西原侯的心情就很不美妙,甚至稱得上糟糕。
獵犀?
初代國君之後,西原國再沒有一任國君得此殊榮。他早年曾獵殺虎豹,體型龐大的野牛也曾殺過,唯獨一次都沒見過犀牛,何言獵殺。
本以為國內再無此等巨獸,目睹者也不過是空口白話誇誇其談。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有幸遇到,不只遇到還率人獵殺!
一時之間,各種情緒湧上心頭,西原侯難言心中是什麽滋味。
驕傲有之,苦澀有之,嫉妒有之,錯綜複雜,讓他凝視面前的竹簡,許久一動不動。
西原侯不懷疑信中內容的真實性。據侍人禀報,入城的騎士共有七人,除他之外,六卿也接到書信,內容想必大同小異。這樣的行事,只能證明獵犀屬實,準備入貢中都也不是虛話。
想到這裏,西原侯深吸一口氣,壓下複雜情緒,再次看向竹簡,斟酌信中提出的條件。
以犀皮、犀角和犀骨入貢,百年難得一遇。此等盛事,中都人王絕不會輕忽。傳揚出去,西原國必将名聲大振,壓過其他諸侯國,自己也将青史留名。
但有一個前提,自己的名字必須出現在入貢的國書上。
以國君為首入貢和以氏族之名入貢,象征的意義和得到的封賞絕不會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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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的話,中都有極大可能免今年貢賦,賞賜國君,再由國君獎勵氏族。若是後者,就變成郅玄一人受賞,獲利的也只有三地屬民。
思及此,西原侯深吸一口氣。
無論從什麽角度考慮,郅玄提出的條件他都不可能拒絕。糧食牲畜非但要給,還要多給,必須要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不使國人覺得自己是在搶兒子的功勞。
總體來看,這件事屬于雙贏。
郅玄得了實際的好處,西原侯也能挽回名聲,在其他諸侯面前出一把風頭。可他還是肉疼,肉疼且憋屈。即使是朝中六卿也很難做到如此地步,一邊讓他牙癢,一邊讓他吞下苦水,臉上偏要露出笑容,更要昧着良心說一句苦什麽苦,甜的!
同樣郁悶的還是密氏兄弟。
雖然三人沒有當面溝通過,可對西原侯的憋屈惱火,兩人也是感同身受。
看過郅玄的書信,兄弟倆對面而坐,都沒有說話的興致。
許久,密武才嘆息一聲:“遲了。”
他說的遲,是未能提早發現郅玄在藏拙,沒能早作提防。如果預料到今日,他會先于密夫人下手,絕不會讓郅玄有長大和就封的機會。
現如今,郅玄人在封地,他鞭長莫及。
這位二公子在會獵時立下戰功,在軍中聲名鵲起,就封之前留下仁義聰慧的名聲,到了封地竟能獵得犀牛。
一樁樁一件件,誰能預料得到?
密武完全可以想見,一旦入貢事成,郅玄在國內的威望必将更上一層樓,各諸侯國也将傳揚公子玄的大名。
任由事情發展下去,公子康将被遠遠甩在身後,再想問鼎世子繼承國君之位,絕對是難如登天。
密紀也産生同樣想法。只是和密武不同,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攥緊拳頭,臉上閃過狠戾之色。
縱觀各國,驚才絕豔的公子并不鮮見,戰功赫赫的同樣不少,但其中有幾個能成為世子?就算受封世子,在真正繼承國君之位前,也絕非沒有變數。
兄弟倆對視一眼,一人眼中閃過遺憾,另一人則浮現狠絕。
“大兄,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密紀沉聲道。與其等待虛無缥缈的變數,不如自己動手。
西原侯幾次遇刺,其中不乏密氏的手段。如今不過是舊事重演,派人到郅地動手,雖有諸多不便,卻也能更好地隐藏身份。
密武沒有馬上點頭,眉心緊擰,有些遲疑不決。
“大兄,你還猶豫什麽?”密紀身體前傾,擡高聲音,“犀實為罕見,入貢中都勢在必行。一旦事成,公子玄必聲名遠播,受國人擁護。屆時,公子康再無半分機會!”
密武斟酌利弊,在密紀再三催促後,終于下定決心。
“你去挑選人手,事情我來安排。切記嚴守口風,絕不能讓旁人知曉,尤其是小妹和公子康!”
“大兄放心!”密紀了解自己的兄長,知道他不做則已,只要下定決心,必然會布置周密。
兩人最終商定,挑選十名好手,藏在送糧的隊伍中,到郅地後伺機下手。為隐藏目的,密武不只答應了郅玄的要求,更在他提出的數字上多加兩成,面子做得相當足。
相比郁悶的西原侯和設下詭計的密氏兄弟,粟虎等人的表現就顯得正常。
羊皓栾會接到書信,看過其中內容,不願錯過這樣的機會,痛快拿出糧食,準備組織起人手送往郅地。
粟虎和範緒在朝會上遇見,獲悉國君和其他四卿準備的糧食數量,不由得會心一笑,對郅玄的區別對待十分滿意。
出于這種心情,兩人非但沒有減少糧食和牛羊數量,反而添加不少。範緒更給郅玄送出秘信,提醒他警惕密氏的送糧隊伍。
之所以有這封信,實非密氏兄弟的陰謀敗露,而是範緒知道本次入貢的影響,料定他們不會隐忍,更不會什麽都不做。
“以那二人的秉性,絕不會坐視。”
粟虎也有類似想法,同樣命人出城送信,讓郅玄提高警惕。
兩人的書信是前後腳送出,信使行動十分小心,混在出城的商隊中,根本就沒有被人察覺。
國君府內,密夫人又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奈何西原侯已經厭煩她,密武密紀為了計劃成功也不會任由她肆意亂來,最終的結果是又把自己氣病,躺在床上,喝了不少苦藥都未見好轉。
羊夫人得知消息,再一次嚴命婢仆侍人守緊口風,不許在外生事。還提點兩個女兒,千萬不要學這種行徑。
“想當年,密氏風頭無兩,連梁夫人都不看在眼裏。如今怎樣?”羊夫人斜靠在榻上,撫過兩個女兒的發頂,笑容溫婉,嘴裏的話卻諷意十足,“君上的确寵她,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寵得她沒了腦子,忘記自己是誰。寵得她落到如今下場。”
原桃和原莺不做聲,都聽出了羊夫人話中別樣的意味。
“你們要牢牢記住,男人的寵愛的确有用,卻也是最無用的東西。如果被這種寵愛蒙蔽雙眼,昏了頭,就會落到密氏一樣的下場。”說到這裏,羊夫人頓了頓,似陷入回憶。
“我同她年少相識,她原本也聰明,否則不會被送入國君府。可惜的是,這府裏的女人大多越過越清醒,她卻是越來越糊塗。”
原莺年級尚小,沒經歷密夫人最受寵愛的那幾年。原桃卻親身經歷過,也曾親眼看到,明明同樣的身份,自己的母親卻被迫低頭,而且不止一次。
羊夫人教育兩個女兒,也派人給羊皓送信。無論如何,羊氏現在不能同郅玄交惡,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扶持一把。
“公子玄為世子,羊氏或許衰弱,家族根基仍在。若公子康上位,羊氏全族上下斷無活路!”
公子鳴太過年幼,縱然有聰慧的名聲,也不可能同長成的兄長相争,至少現在不行。羊夫人逐漸看明白,羊氏不應該和密氏一樣出頭,更好的選擇是效仿栾氏。可惜時光不能倒轉,唯有在今後設法補救。
說一千道一萬,誰能想到公子玄醒來之後仿佛開了竅,同之前判若兩人。比起羊氏,密氏和公子康才更是措手不及。
事情就怕對比。
羊皓接到羊夫人的書信,雖有幾分不情不願,對比一下密氏的處境,心情又不禁轉好。
的确,公子鳴還年幼,他何需事事強出頭,大可以坐山觀虎鬥。至于羊夫人提出的相助郅玄,羊皓卻嗤之以鼻,并未放在心上。
西都城內的風風雨雨,郅玄暫不知曉。
按照原定計劃,他連續數日去往工地,将建設新城的想法告知負責工程的下大夫和匠人。
下大夫出身氏族,常年居住在氏族坊內,同樣不喜髒亂,和郅玄一拍即合。
匠人們卻有些傻眼。
“公子,這個,仆等沒有做過。”
按照郅玄的要求,城內要挖冰窖,要建公廁,要建排水管道和下水道,一改舊城不注重衛生,到了夏天就髒亂差的情況。
匠人們聽完他的話,表示冰窖沒問題,側所也沒問題,反正都是挖坑,在哪挖怎麽挖挖多深,都是公子一句話的事。
排水管道是什麽?
下水道又是什麽?
鋪在地下不算,還要連接起來,四通八達?
他們的祖師爺都沒教過這門手藝,別說做,連聽都沒聽說過。
匠人不是推诿,而是真的不熟悉業務。聽完郅玄的要求,滿臉為難之色,樣子別提多可憐,就差抱着大腿哭訴:公子,仆真的做不到啊!
“公子,此事确實為難。”下大夫說道。
別說是匠人,在郅玄提出之前,他一樣沒聽說過類似的工程。地上挖溝十分常見,沒誰在地下挖溝,中都城都沒有!
更何況,要在地下挖掘,現有的工具根本做不到,也沒有專門燒制器具的窯,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聽完下大夫的分析,郅玄也是無奈。
眼前的情況是,圖紙拿出來,工程怎麽做暫且不論,先要把管道和工具搞出來。想想巫醫和桑醫所言,郅玄十分清楚,自己又一次犯了想當然的錯誤。
不過,對于新城的衛生工作,他不會輕易放棄。地下挖暫時不行,那就在地面工程下功夫。
“地溝挖深,鋪石塊。地溝上鋪石板,石板之間留出取水口,只許引入清水,不許倒污水。”
“廁要深挖,上要建棚。”
“排屋前設木桶,用于傾倒污水污物,由奴隸運出城外,早晚各一次。”
關于修路,郅玄也有自己的想法。只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先将最重要的安排好,其餘可以慢慢來。
下大夫和匠人們牢牢記下郅玄的吩咐,并根據經驗加以完善。
考慮到下大夫之前提出的問題,郅玄決定再組織起一批人手,專門制造工具。鐵器沒材料,可以做青銅器。青銅器不夠,石器、木器甚至骨器都可以湊合。
人要學會變通,只要能用,管他原始不原始。
忙碌的時間過得飛快,不過是一眨眼,太陽下山,到了回城的時候。
郅玄剛剛登上牛車,就見幾人飛奔來報,道是在靠近邊界的農田發現二十多個野人。
“身上捆着繩子,額頭有印記,似是從販賣奴隸的商隊手中逃出。”
聽完侍人禀報,郅玄下令打起火把,轉道去往發現野人的地點。他要确認這些人的真正來歷,才好決定該如何處理。
與此同時,遠在趙地的公子颢,逐滅兩支擾邊的狄部,又一次接到北都城的來信。
信中寫明漠侯妹已經動身,送嫁隊伍中途會經過趙地,為免遇到狄戎騷擾,需趙颢派兵護送一程。
對只會嘤嘤嘤的小不點,北安國下不去手,狄戎卻不會。在他們眼裏,凡是中原的諸侯國,甭管大國小國,各個富得流油。
正事之外,北安侯不忘詢問趙颢,是否已和郅玄通信,對方是什麽态度,他是不是可以差人準備起來了。字裏行間都是老父親的關懷和催婚之意。
趙颢讀完整封信,面無表情合攏竹簡,手指在案上輕敲。片刻後,展開一卷新的竹簡,手執刀筆寫下回信。
随着他低頭,燭火照亮白皙的側顏。冠帶垂落,帶上珍珠滑過繡金的領口。
燭光下,珠身溫潤光滑,金線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