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涼地位于西原國最北,境內多草場丘陵,少耕地,屬民多以放牧為生。
因同草原接壤,涼地時常遭遇戎狄部落侵擾。為能自保,生活在這裏的人性情彪悍,無論男女均能上馬作戰。
洛弓抵達涼地之前,上一任縣大夫即被召走,留下空蕩蕩的府邸,還有大堆落灰的竹簡。
簡單了解過情況,洛弓連續數日召邑大夫議事,其後派出心腹,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統計人口,國人、庶人和奴隸分別造冊。最終統計出,涼地國人庶人共二百一十三戶,奴隸數量不多,僅一百人左右。
之所以如此,并非涼地國人不好戰功,而是土地貧瘠,大多數人家都依靠放牧維持生計,不需要大面積開荒種田,就不需要太多奴隸。涼地人十分務實,大多以戰功換了牛羊,僅有部分需要奴隸,用來耕種少數熟田。
洛弓抵達之前,逢青黃不接的季節,涼地連遭數次胡患。屬民再是強悍,遇到十幾倍于幾的狄戎也沒辦法輕易取勝。
幾次襲擊中,總會有一兩座村莊被攻破,村人飼養的牛羊被搶走,家中也被洗劫一空。
凡是居住在涼地的人,都和狄戎有着血海深仇。無論哪個村莊,也無論國人庶人,甚至是奴隸,都對這些強盜恨得咬牙切齒。
他們不是沒有戰鬥力,人數相當或者只差兩三倍的情況下,狄戎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時常被打得屁滾尿流。
吃過多次教訓,狄戎部落開始學得聰明,不再各自為戰,每次南下劫掠都是數個部落聯合,蝗蟲一樣殺之不盡。
洛弓召邑大夫和村老了解詳情,後者聽他親口證實郅玄就封戍邊,将建新軍掃除邊患,無不拍手稱快。
“君如有召,我等出人出力絕無二話!”
邑大夫和村老全都受夠了胡人,他們十分直白地告訴洛弓,只要下令,涼地之內凡是能拿起武器的,無論男女老少都會沖上戰場,不會有一人後退。
“公子玄如要建新軍,男子不足,女子亦可為兵。我等雖老邁,家中兒女孫輩都能騎馬射箭!”
村老們都曾上過戰場,有的還屢次立下戰功,十分了解西原國的軍隊組成。
單靠三地的男子絕不可能召齊新軍數量。加入涼地女子,戰鬥力同樣不弱,發下足夠的武器,同樣能上戰場殺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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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子成軍,在各諸侯國并不罕見。尤其是一些小國,人口本就不足,依靠國人男子,別說三軍,一軍都湊不齊。為了保護國家,都會召女子入軍,待遇和男子相同,一旦立下戰功,獲取封地和氏并非難事。
邑大夫和村中共同提議,洛弓結合當地實際情況,也認為此事可行。在給郅玄的信件中,特地附上相關內容。
談話結束後,洛弓在家中設宴,款待邑大夫和村老。
宴上沒有太多珍味,主要是粟飯管飽,還有用鹽腌制的肉和醬菜。
邑大夫和村老相當滿意,十分感謝洛弓的招待,決定回去後立即召集村人,傳達公子玄的命令,讓各家準備好,随時準備受征召從軍。
就在幾人用餐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依稀聽到有人在哭泣斥罵,對象正是洛弓。
邑大夫和村老停下筷子,疑惑地看向坐在正位的縣大夫。
洛弓安如磐石,不見任何驚訝之色,吃完最後一口粟飯,放下碗,才道:“日前我率人巡視邊界,搜尋狄戎部落常出沒的地點,諸位想必清楚。”
邑大夫和村老們點頭。正是因為洛弓的務實舉動,他們才會認可這位縣大夫,在對方提出公子玄要建立新軍時,紛紛出謀劃策。
“途中遇到大雨,在一處丘陵地紮營。遇到戎人部落偷襲,數人畏敵不前,被我以律法處置。門外叫嚷的正是他們的家人。”洛弓道。
聽到這番話,邑大夫和村老們勃然變色。
西原國尚武,涼地又位于邊境,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誰沒有同狄戎交過戰動過手?戰場之上,最被鄙夷的就是懦夫。你可以不夠強,但你絕不能畏敵退後!
“此等人,君還留其作甚?”一名邑大夫鄙夷道。
身有官職卻這般畏敵,簡直丢盡了士的臉面。無論在哪個諸侯國,這樣的人都不配為國人。
“他們竟還有臉叫嚣!”聽到門外的人越罵越過分,邑大夫和村老表現得義憤填膺。若不是洛弓出言,幾人怕是會當場拔刀。
“諸位不必氣惱。”洛弓安撫道,“此事我會妥當處理。今日之後,還請諸位鼎力相助,助公子玄早日建成新軍,掃除邊患,揚我國威!”
邑大夫和村老齊聲應是,決定回去之後,立即将消息告知衆人。
待到幾人離開,洛弓方才下令,将之前叫嚷的一群人押到面前。
他們中有老有少,有女人也有孩子。待房門打開,洛弓出現在門後,一群人登時來了精神,叫罵聲再次響起,有人還朝洛弓吐了一口唾沫。
“大膽!”家仆怒喝一聲,舉起手中的棍棒狠狠砸了下去。
沉悶的擊打聲伴着骨碎聲傳入衆人耳朵,叫嚷得最厲害的幾人先後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口鼻流出殷紅的血,很快就一動不動。
叫罵聲瞬間一滞。
洛弓示意家仆停手,後者放下棍棒,看着蜷縮在院子裏的三十幾個人,不屑地啐了一口:“孬種!”
無視對面怨恨的目光,洛弓負手站在廊下,掃視院中,冷笑一聲:“果然是物以類聚,膽小貪婪,無恥之尤。”
一番話重新激起衆人怒火,一人大聲道:“洛弓,你血口噴人!我父親分明是飲下你派人送來的甜湯,七竅流血而亡!我要見公子玄,我要當面問一問他,憑什麽這樣對待老臣!”
這些人并不糊塗,心中都十分清楚,若沒有郅玄點頭,洛弓絕不敢行此事。即便是為鏟除對手,也不會一次毒殺六人,還都是梁夫人留下的舊臣,簡直駭人聽聞!
“你還有臉面提公子?”洛弓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聲音冰冷,目光如刀,“梁夫人是如何善待爾等,爾等又是如何回報?休言你父所為你半點不知!”
此番話一出,叫嚷的青年登時啞口無言。
無論在哪個時代,背叛都是極其可恥的行為。尤其是梁夫人向來寬厚,從未虧待跟随她的家臣,更将自己的兒子加以托付。
結果如何?
這些人根本沒有遵守誓言,全都選擇了背叛,或投向西原侯,或同某氏族暗通款曲。他們自以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早被洛弓看在眼裏。
事情沒有揭穿,也無法擺上明面,不代表他們能繼續逍遙法外,更不可能一邊拿着郅玄給的俸祿,一邊背叛舊主,将郅玄賣個徹底。
洛弓掃視衆人,逐一道出其家罪行。
背叛的家臣沒少從西都城得來好處,身為他們的家人,不只知情多年,更心安理得享用背主得來的一切!
若不是洛弓識破,忍辱負重多年,他們還将繼續恬不知恥,表面裝作忠誠,背後繼續出賣,絲毫不念及梁夫人的恩情。
“你們如何有臉叫嚣?如何還有顏面活在這世上?”
洛弓從沒打算放過這些人。
在他的觀念中,斬草必要除根。他連自己的命都可以舍棄,又豈會生出婦人之仁。
之所以沒有馬上動手,是要把事情做得圓滿,絕不能讓公子玄背負丁點罵名,不能讓西原侯和密氏有機會找麻煩。
将背叛者釘在怯戰畏敵的恥辱柱上,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只要消息傳出去,哪怕西都城內有人懷疑,也不能公開調查,更不能追究。否則的話,必會招來國人質疑甚至是罵聲。
“你是故意,你是故意的!”一個年長婦人突然叫嚷起來。
自從被帶到這裏,他們一直被嚴密看守,雖未遭到刑罰,也不能出牢門半步。
聽守衛露出口風,得知洛弓在府內宴客,一群人以為有機可趁,将身上藏匿的財物全部送出,還許下諸多好處,好不容易買通守衛,說動對方開門,一起沖了過來。
仔細回想,一直對他們不假辭色的守衛,為何突然變得好說話?
這一切的一切,原來都是圈套!
為的是什麽?
院子裏的人被婦人提醒,有反應快的已經臉色鐵青。
洛弓好整以暇看着衆人,嘴角掀起冷笑。
這些人妄圖借助外人之口敗壞他的名聲,他無非是将計就計,讓他們鬧一場,方便事情更快地傳出去。
他是涼地縣大夫,公子玄的屬官,消息由他口中傳出,難免有被質疑的可能。換成民間,就會是另一種結果。
國人庶人言之鑿鑿,斥責畏戰之人,誰能言假?
民間聲浪掀起,誰都不可能為這些人翻案,更沒有任何理由牽扯到公子玄。
“帶下去嚴刑拷打。”
這些人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多,洛弓無意繼續糾纏。之所以和他們說了這麽多,無非是讓他們死得更明白些。至于拷問情報,有且罷,沒有也不算什麽。經過這些年的觀察,他已經知道背後都是誰,大可以等到公子玄羽翼豐滿再做計較。
院子裏的人開始大聲哭嚎,他們當真是怕了。
洛弓不願再理會,揮手讓人把他們拖下去,就轉身返回室內。
其後不久,關于這些人畏敵的消息就在涼地傳開,很快傳到豐、郅等地,附近氏族封地中的國人也有耳聞。
衆人一致認為殺得好。
同諸侯國交戰,畏懼不前都是恥辱,竟然還畏懼狄戎,簡直不配為國人,真該找條地縫鑽進去!
涼地發生的一切,洛弓全都寫在信中,巨細靡遺。
除此之外,他還在竹簡中夾了幾張獸皮,上面寫明動手的經過,以及從背叛者家人嘴裏問出的情報。并在末尾寫明,他有意召集一批涼地屬民,和帶去的甲士混編訓練,擇日北上草原,找幾個部落練練手。
涼地人大多不種田,無需時時刻刻留在家中。放牧的事情交給奴隸,國人庶人均能脫産,正适合練兵。
洛弓的用詞十分文雅,字裏行間卻透出殺氣騰騰。簡單總結一下,就是天熱不下雨,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去草原搶他丫的!
郅玄看過之後,覺得照他的計劃執行下去,涼地八成會培養出一批職業軍人。不同于國人的脫産方式,他們不再是按時間服兵役,而是徹底脫離土地,随時随地都能上戰場。
“可行嗎?”郅玄不确定。但以目前的情況,任何辦法都要試一試。若是不成功,大不了再去坑渣爹,總能設法兜底。
讀完洛弓的書信,郅玄很快寫成回信,派人送往涼地。
信使出發不久,一隊北安國騎士抵達郅地,随身帶來趙颢的書信。
“公子颢寫信給我?”
郅玄起初有些驚訝,詢問來人,對方只負責送信,并不知曉更多。
“府令,安排他們休息。”
送信人被帶下去,郅玄拿起被布包裹的竹簡,一邊思索趙颢的意圖,一邊解開系繩。
布袋之內尚有一層蠟封。
郅玄将蠟封劃掉,展開竹簡,看到上面的內容,眼睛越睜越大。
“君之心意,颢已告知君上。期不日相會,詳談此事。”
足足有兩分鐘,郅玄握着竹簡一動不動。
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不是吧?
真的不是吧?
從頭至尾又看一遍,郅玄默默放下竹簡,想到稀裏糊塗送出的神鳥佩,猛拍一下腦門。
到底是這對父子特立獨行,還是這時代的人就是如此狂野奔放?
一個敢說,一個竟然不反對!
還是說,這背後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若他馬上去見趙颢,解釋從頭至尾就是一場誤會,還來得及嗎?會不會被對方抄起長劍紮個對穿?
猜想可能的後果,郅玄雙手捧着腦袋,悔不當初,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