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極樂鳥(十)
老實說, 宋笙并不在意江程對他用的這些小伎倆。
不論江程背着他做過多少事情,宋笙都知道江程絕不會傷害他。
事到如今,他更明白江程一切行為的本質目的, 只是為了他而已。
如果宋笙還把江程當做一個小孩——小孩有再多的心眼,宋笙都可以當做沒看見。
他完全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繼續順着。
可江程并不願意僅僅做一個小孩, 不是嗎?
那麽,宋笙對待他的方式,自然也會發生變化。
有些事情, 有些欺瞞, 他不會再以輕描淡寫的方式, 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
必須明明白白說清楚。
和昨晚是同樣的情況,可就算是江程, 此時此刻也感受到了宋笙的态度差異。
昨晚,宋笙釋放出來的愠意是清晰可見的。
宋笙将不悅表現在臉上時, 往往代表他其實沒有那麽生氣,所以當時江程可以憑借着內心那股奮不顧身的沖動,進行幾乎是自爆似的刺探。
他将自己的yu望, 他所渴-求的一切, 都赤luo裸地展露出來。
他試圖以強勢的面貌僞裝自己, 狼狽地虛張聲勢着,以期能将這一場試探的節奏重新掌控回自己的手裏。
他失敗了, 因為宋笙看穿了一切。
他也成功了,因為宋笙并沒有将他趕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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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一如既往地, 包容地接納了他的刺,他的沖動和頹敗。
可這一刻, 宋笙并沒有在生氣。
他就和往日裏那樣溫柔地微笑着, 靜靜地注視着他。
江程攥緊了雙手。
在酒會中對他溫柔備至的男人, 這一瞬間以他最慣常的溫柔在他與江程之間劃下了一道線。
這讓江程覺得一切好像回到了七年前……他和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還是那麽遠。
宋笙等待着江程的回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屋子裏靜到聽不到任何聲音。
忽然,不知是誰的手機震動了下,嗡嗡兩聲。
兩人誰都沒有去看。
江程動了動。
他緩緩直起身,道:“……我和胡光耀的對話,你都已經聽到了,不是嗎?”
宋笙仰頭望着他,語氣平靜:“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為什麽要喝那杯酒?”
時間好像回到了三天前的那一晚。
江程直直地盯着宋笙的眼,目光卻好似看到了那一晚酒店包廂裏晃動的燈光。
他從衛生間回來,打開包廂門的瞬間,看到胡光耀将酒杯放在了他的位置上。
江書景的朋友正在和身旁的人聊天,整個空間裏好像只有江程一個人注意到了胡光耀做賊心虛般撚動的手指,和他酒杯裏噌噌冒出來的氣泡。
江程慢慢地掃視了胡光耀一眼,後者拿紙巾擦了擦汗,眼神躲閃,手指哆嗦。
而江程就這麽一步一步走過去,在原位上坐下。
垂眸看着那杯酒,他扯了扯唇角,幾乎下一秒就想将這杯酒甩到胡光耀的臉上。
可是不知道是否是酒精作用,握住酒杯時,冰涼的杯壁刺醒了他的神經,窗外,夏季閃電劃過夜空,江程忽然間回想起了方才不久前,他站在頒獎典禮舞臺上的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無論臺下坐着多少人,無論多少攝像機對準了他,在鏡頭後面又有着多少的觀衆——
在那片星光閃耀中,他的腦袋裏只有一個人的身影。
一個他在心底悄悄安置了許多年……如今,似乎終于覺得自己可以伸手觸碰一下的身影。
而彼時,酒店包廂中,他握着那杯被下了藥的酒,醉意朦胧之下,腦海中冒出了一個荒唐拙劣的念頭。
……
江程緩緩說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我想回到你的身邊。”
即使心裏已經料到,可親耳聽到這番話,宋笙內心還是産生了不少情緒波瀾。
他保持着冷靜,問:“光是戳破胡光耀的行徑還不夠,非要喝下去不可?”
江程輕聲道:“不喝下那杯酒,你和二叔會相信我被這件事吓到了需要逃走,逃到你身邊去的地步嗎?”
宋笙頓時被氣笑了。
“所以是為了圓你的戲,是嗎?為了圓這出戲,你寧願冒着會身體受損的風險?”
江程看着宋笙的臉,想起三天前那晚,他淋着雨走入薄暮,走向吧臺,走向背對着他的這個人。
這個人的背影,和七年前幾乎沒有什麽改變。
當時,江程無聲攥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心跳飛快,有那麽片刻時間,他甚至忘記了呼吸。
明明兩人曾經朝夕相處整整一年,江程無比清楚宋笙有多在意他,可他覺得自己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氣,很漫長的時間,才真正走到了這個人的面前。
而宋笙呢?
這一次,他轉過身,會是什麽表情?
會驚喜,還是驚訝?
會責怪他四年來都沒怎麽聯絡嗎?
還是根本不提之前那四年,只和七年前一樣溫柔地叫他一聲“阿程”?
又是否,會以嶄新的目光看待他呢?
不知道。
江程的胸腔快被各種各樣的情緒沖垮了,但是在宋笙轉過身來的瞬間,他将這所有的一切死死壓制下去。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才能讓自己冷靜地喊出一聲:“笙哥,好久不見。”
……
江程抿了抿唇,道:“我只喝了一口。”
“你覺得自己只喝了一口,不會有多大的影響,是嗎?”宋笙反問,嗓音嚴厲了起來。
江程張了張嘴,他已經意識到宋笙真正生氣的點是什麽,有些啞然。
宋笙坐直身體,盯着江程問:“阿程,之前那四年時間的空白,是你刻意制造出來的,對不對?”
宋笙不是笨蛋。
到了這種地步,很多事情不用江程說,他已經能猜到。
江程看他的目光早在七年前就已經發生變化,事到如今這個男人還要用這種迂回的方式,處心積慮地回到他身邊,試圖試探他,改變他看待他的眼光——這足以證明這麽多年來,江程對他的感情從未改變過。
既然如此,這中間四年的空白又是怎麽回事?
——只消一轉念,宋笙就已然明白。
江程就是故意的。
這個男人故意拉遠了和他的距離,故意和他分開這麽長久的時間,只為四年後他重回宋笙面前時,宋笙不會再将他當做一個小孩子看待!
宋笙自己也必須承認,如果江程一直在他身邊長大,即使有一天江程真正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宋笙也很難改變對他的态度。
他會永遠把江程當做一個孩子。
真想讓宋笙改變看待他的目光,那就遠離他,像小鳥離巢一樣自己學着翺翔,開拓領土,再以嶄新的姿态回來——這确實是正确的做法,宋笙決不會為此責怪江程。
真要說起來,這四年裏單方面擔負着那份情感,無法訴之于口的人,是江程。
寧願飽受折磨,也要換取四年後這一天的人,也是江程。
自我壓抑的人是江程,自我克制的人是江程,在那一千多個日夜裏不知道有過多少紛亂思緒,不知道默默做過多少努力的人是江程!
宋笙根本什麽都沒做。
他什麽都不用做,江程就會把自己的一顆心捧到他的面前來!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輕松的事情嗎?!
但是——
宋笙直直盯着江程,嗓音沙啞了起來:“阿程,四年時間還不足夠讓你相信你已經足以改變我對你的看法嗎?為什麽不能堂堂正正走到我面前來,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江程一僵。
“為什麽非要做到這種程度?”
時隔這麽多年,宋笙确實偶爾還是會和以前寵小孩一樣寵江程。
但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已經切身體會到江程長大了。
也許在江程對他告白之後,他依舊會感到不可思議。
但他絕不會再如同對待小孩子一樣,想也不想地就将江程劃出自己的世界。
——江程那四年的克制已經切切實實地生效、發酵。
所以,明明不用再附加以如此迂回的方式、如此荒唐的手段,也可以啊。
江程的喉結滾動着。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聽着宋笙這番話,臉上漸漸浮現出來的,卻是空白。
他輕聲喃喃道:“……我可以嗎?”
宋笙的瞳孔微微一顫,有些愕然。
這一刻,所有的驕傲好像都從這個男人身上血淋淋剝離了下來。
“我也覺得很荒唐,”江程扯了扯唇角,“明明應該還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回到你身邊,但我好像就是想不出來。”
“我想了整整四年,始終害怕你會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我。”
“這件事沒辦法能這麽快就改變吧?”江程垂眸道,“所以我想,我可以先找個理由重新和你朝夕相處,相處的時間多了,我就會有更多的機會讓你意識到我真的長大了。”
“喝下那杯酒是個馊主意,我知道,那天我的腦子不太正常,”江程的嗓音變得嘶啞,“我也知道到頭來我還是利用了你對我的感情,明明不想讓你把我再當成一個小孩子,結果還是像小孩子一樣死皮賴臉留在了你身邊。”
……他可能根本沒有成長吧。
這樣的他,又怎麽能要求宋笙将他當做一個成熟的大人來看待?
想到這裏,江程忽然放松了身體。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再也沒有了任何僞裝,這一刻他終于得以以最真實的自己來面對宋笙。
江程擡眸,凝視着宋笙,輕聲道:“……笙哥,其實很早以前我就已經不想叫你哥了。七年前我就痛恨自己為什麽才十八歲,我想努力長大,想變成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再單方面受到你和二叔的照顧,相反,我可以照顧你們。”
宋笙收緊了雙手,直直看着他。
“我想照顧你,變成一個可以讓你依靠的人。我想讓你像欣賞男人一樣欣賞我。”
也希望總有一天,你的目光能主動追尋我。
“我愛你,我不敢期望你能對我抱以相同的感情,但就算只是一點,”江程張了張嘴,低聲道,“就算只是一點也好。”
“但我好像還是做錯了。”江程笑了笑。
宋笙卻只覺得這一瞬間自己的心髒好像被這一抹笑給狠狠攥緊了一般。
笑完,江程看着宋笙,沉默片刻,輕聲道:“對不起,別生氣了,好不好?”
宋笙的胸口酸澀,簡直快要被那排山倒海般襲來的窒悶吞沒。
他深呼吸一口氣,忍不住站起身,道:“阿程——”
卻就在這時,不知道是誰的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語。
宋笙僵了僵。
這一次明顯是來電,嗡嗡聲持續不斷,大有不接電話就不挂斷的意思。
聲音來自江程的衣兜。
江程動作有些遲鈍地低了低頭。
宋笙把話給吞了回去,擡手插進了額發中,壓了壓自己的沖動,道:“先看看是誰的電話。”
江程看了看他,将手機拿了出來,來電人是江書景。
宋笙只覺得更焦躁了,他側過身,嘆氣道:“你先接電話,接完電話我們再談。”
沉默幾秒,江程接通了電話,放到耳邊,低聲道:“二叔。”
下一秒,他微微一愣。
深夜十二點,市中心醫院急診大廳。
江書景抓了抓腦袋尬笑道:“哈哈哈哈鬧烏龍了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那會兒嫂子又是吐又是發燒,我真的差點以為又出事了,才會這麽急地給阿程打了電話,沒想到只是急性腸胃炎哈哈哈哈……”
江書景笑得尬,他面前換了身便裝趕來的宋笙和江程也是表情各異。
江程的爸爸當年做生意失敗跳樓自殺之後,江母就倒下了,病因是胃癌,中期。
其實本來就已經有了征兆,只是受到了當時那一遭重大打擊之後,病情才徹底爆發。
所幸發現得不算晚,江書景把娘倆接回家後,給江程的媽媽找了全國這方面最好的醫生,在及時的手術治療,和長期的休養之下,江程媽媽已經順利度過了五年生存期。
只是如今但凡江母有一點胃部的不适,家裏人就會特別緊張,更別說江母今晚是又吐又發燒。
江書景一個三十六歲的大男人,差點被吓得車都不會開了。
還好,到了醫院後經過化驗檢查,醫生診斷江母只是患了急性腸胃炎,至于會不會牽涉到舊病複發,那就要看之後的治療情況。
當然,醫生的意思明顯是不用太擔心這方面。
江母從診療室走過來,氣色雖然有些憔悴,精神卻還好。
聽江書景這麽說了,她無奈道:“我都跟你說了不用叫阿程過來,這都幾點了,搞這麽大陣仗!”
江書景讪讪地撓撓臉頰。
江程戴着口罩和鴨舌帽,微蹙着眉道:“化驗單呢?我看一下。”
“有什麽好看的,就是一點炎症,也不嚴重。”江母雖然這麽說了,但江程還是執拗地把化驗單接了過去,低頭認認真真看了起來。
看他這副模樣,江母笑了笑,心裏還是熨帖的。
江書景又湊到宋笙耳邊問:“你怎麽也跟來了?”
宋笙瞥了瞥他,這一刻是真沒有說話的心情。
江書景噎了噎——見了鬼了,宋笙竟然都有連笑臉都懶得擺的一天?
那頭江程打算去替江母付款配藥,江母也好幾天沒見兒子了,既然還有勁頭,那自然是跟着江程一起去。
半夜的急診大廳人可不少,估摸着還要等一會兒,江書景用下巴示意了下外頭,道:“出去抽根煙?”
宋笙看了眼江程的背影,頓了頓,轉身跟江書景走到了急診大樓外。
尋了一處無人的地方,宋笙接過江書景的煙,點燃,垂眸輕吸一口。
江書景吐出一個煙圈,道:“哎,你還是跟七年前一樣,帶孩子似的地帶他啊,他都幾歲了,來一趟醫院就讓他自己打車來呗。”
宋笙擡了擡眼:“只是跟他一起來了趟醫院,我就成帶孩子了?”
“我也不是單指這一件,就說你現在對他總體的态度還是跟以前一樣。上次他不是那個麽,被狗仔拍到,惹了禍,你連讓我多訓他兩句都不願意。”說起那回事,江書景依舊有些不滿。
當然,像今晚在酒會中那樣,讓宋笙充分發揮長輩優勢,多帶江程認識認識大人物,江書景還是覺得可以的。
他絲毫不覺得自己這雙标多雞賊。
宋笙沉默片刻,說了句:“如果真是像七年前那樣,我連一句話都不會讓你訓。”
江書景登時被怼得咳了起來,吐槽道:“真把他當你家孩子啦?!”
宋笙只沉默地抽着煙。
漂亮的面孔隐在了夜色之中,江書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今晚的他不怎麽高興。
江書景妥協道:“是,和七年前比你還是有了點長進的,但總歸還是寵!你小心別把孩子給寵壞了!”
以前也沒怎麽覺得不對,可此時此刻聽着江書景一口一個孩子,就連宋笙都覺得不對勁了起來。
他吐出煙氣,垂首揉了揉額頭。
他又想起了剛才江程對他露出的那種笑,心髒像是被扯着一樣疼。
他沒想到自己當初對江程的态度會對他造成這種程度的影響,以至于這個已然成熟長大的男人至今連堂堂正正向他踏出一步都不敢。
誠然,江程也沒能僞裝地很好,光這三天裏就已經暴露了數次,昨晚甚至頗有點破罐子破摔,可不論在身上套了幾層外殼,本質上,這個男人卻是在用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
宋笙覺得心裏憋得慌。
也許以後他有必要在江程面前規避掉會讓江程誤解的态度,可轉念一想,讓他改變,真的很難。
他已然轉換了看江程的角度,不再将他當做一個小孩子,而是将他當做了一個男人。
不論是江書景還是江程,他們誤以為他沒有絲毫的改變,不外乎是因為他對江程寵小孩般的寵法。
他對江程的寵溺來源于他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yu望,本質上其實和江程是小孩還是大人無關,抛卻這種寵愛只會讓他不知道要怎麽跟江程相處。
所以,要怎麽才能解決掉這個可能會在未來留下隐患的問題?
問題又究竟在哪裏?
思緒到了這裏,倏地有什麽劃過腦海。
宋笙眉頭一松,凝眸看着指間那一抹火星,和悠然無聲的煙,一顆心好似也随着這道青煙袅袅升起。
他忽然笑了笑,道:“江書景,人真的要學會開拓一下思路,才不會陷入死胡同。”
江書景一臉懵逼:“啊?”
“你讓我別寵小孩可以,但讓我不寵江程,我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
江書景滿頭問號。
宋笙轉過頭。
江書景愣愣地看着這個眉目溫柔的男人,笑着對他說:“因為我宋笙,對喜歡的男人也是這麽寵的。”
只是因為喜歡。
這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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