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移民
馬上就要開學, 盛雪河提前收拾行李,弄到一半渾身是汗,準備先去沖個澡。
等他出來時,發一群人呆在他的房間裏, 父親手中是他的錢包。
那一瞬間他仿若冰凝, 明明無風, 卻遍地生寒。
“這是什麽?”他父親用指尖挑起一張單寸照, 沉靜地問他。
盛雪河沒有回答,他說:“難怪你最近那麽奇怪, 原來是談起了戀愛,還是和……”說到這裏,他皺起眉頭, 是掩不住的厭惡。
“還我。”盛雪河伸手去奪,引起其他親戚的注意。
盛雪河無法将這張照片拿回, 就有親戚替他父母教育他, 說他不尊重長輩, 看到長輩不喊人,還這副态度。
這些人是他哪個親戚他都分不清,興奮的神情如同惡鬼把他包圍起來,義正言辭的腔調像塑料膜壓制他的呼吸, 讓他幾乎窒息。
他們在一個剛成年的孩子身上獲得權威感與上位感,他像是古代游街示衆的犯人, 誰都能指責他的不是, 他有些頭暈,面無表情卻很蒼白。恍惚間,他如置身冰天雪地,任由這場風雪吹打。
他不像是在家, 更像是在絞刑臺。
而他的父親低頭看着手機,這場刑罰結束後,告訴他:“他爸媽問過他了,他沒有在學校裏談戀愛,你這張照片怎麽來的,我也很清楚了。你應該不想讓他知道,你像是竊賊在暗處窺視他。不想你們連同學就做不成,就離他遠點。”
高中生的寒假只有十數天,很快就要再次踏進校園。
冬日最叫人厭煩的無非是跑操。
盛雪河感到頭暈眼花,渾身提不起力氣,他沒有多在意,以為是感冒了。
學校每次會對跑操的班級評分,根據隊形整齊度、出勤率、以及喊口號的響亮程度綜合打分。每周分數最高的班級,可以獲得一枚錦旗。
盛雪河在最優班,錦旗挂在他們班級門口就沒拿下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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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形排列也有技巧,為了讓隊形好看,高的靠前站,矮的靠後,這樣從遠處看過來會有一種銜接自然的流暢感。
盛雪河跑了半圈就感到費勁,他覺得呼吸困難,從前他跑操也會難受,但不會有這種窒息感。
經過主席臺時,班級會喊口號,在那一剎那,他終于忍不住往前栽去。
班級陷入一片混亂,盛雪河已經沒了意識,他牢牢靠在一個人身上,又被緊緊抓住手臂。
一股奇異而美妙的鈴蘭花狡猾地鑽進他的鼻尖,讓他瞬間卸下防備,且不願意松開對方的手。
他被送到了醫院,其中一項檢查結果:重度焦慮。
得知結果的時候,盛雪河整個人是懵的,他不敢去看傅異聞的表情。班主任在門口打着電話,他故作輕松:“高中生誰都會焦慮吧。”
他以最輕描淡寫的姿态描述自己搖搖欲墜的精神世界,傅異聞那雙眼如同望穿一切,讓他整個人轟然崩塌,像是懸崖峭壁上盤旋的人,突然腳底一滑,墜入了深淵。
他抓住傅異聞的手不放,将自己的額抵着傅異聞的手背,淚水不發控制地往下淌:“不要和我爸媽說……”
“求你。”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傅異聞只是個學生,他有什麽辦法幫自己?
盛雪河要求的人是陳綿,是他的班主任,而不是他的同齡人傅異聞。
他擋着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如決堤在傅異聞手背上淌,仿佛流不盡似的。
傅異聞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他只知道盛雪河很難過,同時,瘦弱的身軀一顫顫,因為彎曲的動作,突出脊背被病服勾勒,脆弱得不像話。
此刻的盛雪河不是主角,而是病人,一個可憐、得不到救治的病人。
這是傅異聞第一次懷疑系統的任務是否正确,連帶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合理。
他望着盛雪河不住顫抖的肩膀,與那日暴風雪夜的情景奇妙重疊,他仿佛被帶回那一天,無助而有破碎的吉他彈唱。
“班主任還不知道,病單在這裏。”
傅異聞将病單給了對方,他特地将盛雪河安排進私人醫院,這家醫院和傅家有點交情。
盛雪河哭得更劇烈了,他将病單抓成團塞進手心,像是害怕被人發現般惶恐。
這讓傅異聞想到了在草原上被獵豹追逐的羚羊,在猛獸的追趕下,羚羊只有跑得更快才能免于一死,否則只有成為食物的下場。
而現在,他就是那只追趕盛雪河的獵豹,盛雪河不過是艱難求生的羚羊。
所謂主角,并不是強大到值得豔羨的存在,他們不過是不斷在童年受到精神創傷的孩子,擁有不健全的人格。
自從盛雪河進入醫院以來,一直是傅異聞在照顧他。
他和家人提出要住宿,家人并沒有懷疑,加上來回交通确實麻煩,他們同意了盛雪河的住宿請求。
傅異聞總是給他送來美味的食物,還會幫他把湯裏漂浮着的肥肉撈掉,一切細節做得完美體貼。
一次,盛雪河因飲食過量引起消化不良,傅異聞在他身邊呆了一天一夜,時刻關注他的情況。
在這個時候,傅異聞會上網課,會害怕他跟不上學校進度,會幫他歸納知識點。
害怕他無聊,傅異聞也會挑選電影與他一起觀看。
挂水的時候,傅會在一小時設一個鬧鐘。
更讓盛雪河意外的是,傅異聞回在他因焦慮失眠的時候,一邊放着音樂,同時用吉他伴奏。
在盛雪河嘔吐的時候,傅異聞會一邊托着他的下巴,一邊用濕毛巾擦幹他臉上的汗。這讓無微不至的照顧讓盛雪河感到強烈不安,他害怕這種好是存在目的且會被回收的,哪怕是他的父母,都沒對他這麽好過。
在這幾天裏,盛雪河一直在想,傅異聞到底想要什麽?有一天,他終于将這個問題問出口了。
傅異聞收着碗筷,随口應付:“上次考試你是第一名,我不想趁虛而入,你要把狀态養好,再分出‘勝負’。”
也是,傅異聞平日裏看起來随和,但也是很驕傲的一個人,當然不會允許自己的強項被人蓋過光芒。
得到答案後,盛雪河反而松了一口氣,他很害怕別人給予他的無條件的好,他會恐慌。
傅異聞一次離開,盛雪河隔着玻璃窗往下看,看到傅異聞被家人接走。
西裝革履的精英男士,與周圍人拉開兩個層次,他們站在那裏,如同一個單獨的世界,将周圍匆忙普通的世界割裂開來。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外頭下着雨,車輛已經離開了,他看着窗外迷蒙的雨,以前他會在這時候聽英語聽力,旁邊座位會又傅異聞戴耳機上網課。那些網課都是他看不懂的東西,專業名詞拗口晦澀。
傅異聞有時候會提醒他該睡覺了,又或是幫他撿起耳機,但現在他又是一個人了。
呼吸的熱流在窗戶上蒙上一層白霧,他盯着許久,伸出手指,在上頭一筆一劃地寫着。
猛的回過神,他心跳加快,不可思議,慌亂的将上頭的名字擦成斑駁,水珠濕漉漉淌下,他打量四周,幸好沒人看到。
同時,又是恍惚。
在傅異聞的到來之前,總有人輕而易舉否定他的能力,把他貶得一文不值,他們告訴他傅異聞才是真正的天才,而他不過是拼命奔跑才到達對方觸手可得的程度的庸才。
他不會在任何一件事上附加期待,投入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期待、信仰、夢想,如奇跡瑰麗多彩,大多數卻是空談一場。
他能夠忍受孤單,就代表他能夠忍受一切。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家人,不需要理解。
堅定的無神論者,不會相信幸運女神的眷顧。
他該出院了。
病房裏,傅異聞看書睡着了,書落在小腹上,很端正的睡姿。
盛雪河打開小燈,小心翼翼過去。
借着燈光,仔仔細細地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摹着他深邃眉眼,目光清澈又炙熱,絲毫沒有半個小時之前展現出來的倦怠。
傅異聞生得極好。
輪廓英挺,小燈照亮他的臉,五官卻沒有一處不是造物者的精心雕刻。
湊近了他,鼻息盡是是他身上散發的淡香,是他身上的特有氣息。
盛雪河很喜歡這個味道,會讓浮躁的心安定下來,如同找到避風港。
悄悄俯下身伸手摩挲着他的手指,然後緩緩插入指縫與他十指相扣。
怕弄醒他,動作很輕。感受着對方的溫度,盛雪河心中湧現奇異的滿足。
好像只要憑借這種接觸,就能獲得支撐他的力量。
他應該放開的,卻不舍。他不斷告訴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就松開。
過了一會兒,他又告訴自己,再等等。
【你的情感波動很奇怪。】
【你想拯救他。】
“我不會。”
【你說謊。】
傅異聞不會,不意味着不想。
沒有誰可以拯救誰,也不會有人能夠成功解救誰。一個人的脫胎換骨,不是依附任何人,唯有憑借自己。
任何關系都一樣,誰都不是誰的救世主,沒有誰會是另一個誰的救世主。
一個人想要拯救另一個人,這是很可怕的。所謂救贖皆為空談,真正的拯救,只有自我成長。
深谙此道的他,明白一切道理,卻依舊無法控制,無法停止地冒出這個不該有的念頭——他想要拯救這個人。
【你必須馬上退出這個世界,不然你會死。】
“他很恨我嗎?”
【是的。】
傅異聞其實不意外。
反派的最大作用是成就主角,他需要做的事并不多,只需要處處都比主角優秀,給主角壓力,讓主角産生打敗他的動力。
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他借此機會學到了很多,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事,甚至接觸了許多未來時空才會有的知識。
他像是一個工具,不斷給主角制造麻煩,最後被主角打敗。因為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能真正蛻變,煥然一新。
傅異聞曾經問過:“如果他熬不過去呢? ”
【那說明他只配當普通人。這個世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直接把他解決,處理掉這個世界,還能給主系統少一些負荷。以後我加載也不會那麽慢。】
系統說的是那麽容易,毀滅一個世界,萬千人的意識,像是電擊鼠标清理電腦裏的垃圾文件一樣随意。
系統又告訴他:【你在同情他們嗎?沒必要同情。如果他們無法蛻變成主角,說明他們是不合格的,就算沒有你,這個世界也會難以運行。】
說到底,他必須要将惡人做到底,否則就是在殺人。
也許是傅異聞做得太絕,最後他都是被殺的那個。他們很恨他,很恨很恨,他經歷過很多死法,很多折磨。
但他的心情無比平靜,甚至能保持紳士的笑意,這讓他們感到毛骨悚然,最後對他吐出二字:“瘋子。”
這個世界本不該由傅異聞負責,他是強行留下的,因此許多地方不夠完善,但能讓系統如此警告他,說明問題很嚴重。
因為他的到來,盛雪河才會被不斷比較,才會擁有滅頂壓力,盛雪河應該很希望他消失吧。
傅異聞說:“我知道了。”
回到學校後,盛雪河才知道為何傅異聞能天天來醫院,他家破産了,可能要退學。
但這些時日裏,傅異聞都沒有和他提起過這件事。
在一次無人地點,盛雪河問他:“你最近……還好嗎?”
話音剛落便開始懊悔,他頭一回希望自己的嘴巴不要這麽笨。
傅異聞愣了愣,随後笑了:“我沒事,小問題。你好好準備考試。”
“……謝謝。”盛雪河還想說什麽,傅異聞卻來了電話。
盛雪河成功被保送,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打工,幫小孩子補課存錢,偶爾會去學校探望老師,準備一些采訪。
他和傅異聞時不時會聊天,都是一些沒意義的話,尋常人看到這聊天記錄都會無語的地步。
沒營養,沒意思。
覺得有意思的只有他一個人。
高考那天,盛雪河有些緊張,他打聽到傅異聞的考場,在外頭蹲守,但他并沒有看到對方。他以為是自己漏看,便一直等着。
等到所有家長散光,等到場地再無其他人,等到保安來問他,他才離開。
後來盛雪河才知道,傅異聞沒有參加高考,據說是家裏鬧得很嚴重,連報紙、新聞都有報道。
他早就知道自己同傅異聞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十八歲的他是普通普通高中生,但傅異聞與他一樣的只有年紀,一點都不普通。
盛雪河一直想去找傅異聞,他們的聊天記錄像是被定格,朋友圈也毫無動靜,像是人間消失那般。
七月份,盛雪河跟随家人去泰國游玩。他本不愛拍照,可看到明媚燦爛的風景,忍不住按下快門。
異國風光讓他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希望能找到一人分享此刻喜悅,可他想了很久,竟想不到一個人選。
他發了朋友圈,設置了僅一人可見。
父母在沙灘閑逛,與攤販讨價還價,他坐在邊上乘涼,時不時看向手機。
終于,手機彈出了一條消息。
傅異聞:[泰國好玩嗎?]
盛雪河:[很熱。]
他又說:[還好,也沒那麽有意思。]
傅異聞沒有馬上回答,盛雪河想了想,問:[最近怎麽樣?]
傅異聞:[我挺好的,你呢?保送T大,學校有史以來第一人,恭喜。]
可是按照傅異聞原本的成績,也是能上T大的。話語在會話框中删删減減,怎麽都無法發送出去。
傅異聞:[你不用安慰我,我沒那麽脆弱。]
許久,他又問:[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三天,你會做什麽?]
現實版假如給你三天光明嗎?盛雪河想了想:[什麽都不做。]
傅異聞發了個大笑的表情,有些可愛,他打來了視頻電話,盛雪河毫不猶豫接通。
畫面中的傅異聞西裝革履,頭發整齊,露出部分光潔額頭,眉宇鋒利。然而在看向鏡頭時,他又恢複往日的随和青春氣息。
“抱歉,按錯了。”
“沒事。”
傅異聞看起來很累,扯了扯領帶,躺在床上很懶散地看着他,這樣會有一種他們在躺在一張床上對視的感覺。
“我要出國了,後天的機票。”
猝不及防的言語讓盛雪河微怔,随後平靜道:“那挺好的。”
“嗯。”
沉默過後,盛雪河問:“哪個國家?”
“美國。”
“……學校看好了嗎?”
“嗯。”
盛雪河說:“那挺好的。”
像是一次不夠,他再一次說:“那挺好的。”
傅異聞突然笑了起來,他伸出指尖去觸摸屏幕,又在冰冷的電子屏幕彈了彈,很孩子氣的做法。他問:“你會想我嗎?”
“不會。”盛雪河果斷道。
“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又不是……”現在交通那麽方便,怎麽會見不到。
“我要移民,定居美國。”
盛雪河問:“不會回來了嗎?”
他回答:“不會了。”
之後盛雪河說:“那挺好的。”
他又笑了:“嗯,你也要好好的。”
兩個高考作文都能寫到滿分的人,此刻用着蹩腳的話語溝通。之後有人喊傅異聞,他們互道了再見。
哪怕他們知道再也沒機會再見了。
泰國真的很熱,熱到盛雪河不想動彈,遠處父母喊他,他也不想理會。
盛雪河悵然若失,渾身沒有力氣,剛剛消退的中暑又開始了,五髒六腑難受,集中在心口發悶,情緒像是被人掌控。
他想到自己方才不斷重複的話,這挺好的。
這一點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TUT我以為我兩點能打完牌,結果又和弟弟們(親弟)打游戲去了,淩晨五點才睡。
我發現我弟同學真頂,和我們通宵打游戲,然後去田徑訓練,我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