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新年 (1)
傅異聞的父親西裝革履, 容光煥發,歲月在他身上沉澱,讓他看起來更具有魅力。
他侃侃而談,适當的幽默風趣讓餐桌上滿是歡聲笑語, 随和的不像是客戶, 反而像是友人來訪。
“我兒子?我兒子不行, 我和他媽也懶得管他, 都是随便他,什麽都讓他學一點。他愛搗鼓什麽搗鼓什麽吧, 這小子也是運氣好,每次成績都不錯,能混個獎杯回來。”
謙遜的話語, 表情卻滿是驕傲,可以看出他對傅異聞的滿意。
盛雪河父母尴尬笑笑, 從前與別人交談, 他們總是能拿盛雪河當作炫耀的談資, 他們有一個優秀的兒子,成績優異名列前排,是“別人家的孩子”。
現在卻有更加優秀的人出現,輕而易舉蓋過他們兒子的所有光芒。
馬術、賽車、滑雪、射擊、橄榄球、高爾夫……傅異聞在諸多項目中獲獎, 他們自慚形穢,将怒其不争的目光落在自己兒子身上。
他們贊美傅異聞, 傅異聞禮貌回應。
他們讓二人以後多交流, 不管是學業上還是生活上。等傅異聞父子一走,就換了一副嘴臉。
“同樣的歲數,為什麽人家就那麽優秀,你呢?除了成績好, 你還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嗎?”
“關鍵是人家學習成績也比你好!”
盛雪河平靜道:“那些興趣班不是你們退的嗎?”
“我們要退你就不學了?你不能自學?”
“他學的那些項目,每年每項投入至少十萬,參加比賽需要報名費,維護、更換護具也是一筆開支。”盛雪河問他們,“他的父母有這個條件為他提供資源、資金,讓他沒有後顧之憂,你們能嗎?”
盛雪河中考失利,但他有機會上重點高中,是他父母不舍得花這個錢。他不是聖人,每當他被薛武針對時,他總會想,如果他父母給了這個錢,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他的高中生活會不會稍微精彩一些。
Advertisement
二人沒料到盛雪河會還嘴,從前他們也經常這麽說盛雪河,但盛雪河都默不作聲。于是當下呵斥:“這是你該和父母說話的态度?你這是什麽意思,怨恨我們沒錢?你這樣的态度,就算上學了又有什麽用?不如直接退學,也好過我們養出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好啊。”
盛雪河說:“我聽你們的。”
在他們驚詫的視線中,盛雪河打電話給班主任,說要退學。驚得父母來搶電話,賠笑解釋:“孩子壓力太大了,只是玩笑,只是玩笑。”
他們責怪地看着盛雪河:“你怎麽這麽容易當真?”
“玩笑嗎?”盛雪河笑,“你們的任何一句話,我都會當真。”
“別再和我開玩笑。”
孩子怎麽會恨父母呢,他怎麽敢恨父母。
他因為父母的恩賜降臨在世上,吃穿用度皆由他們提供,離了他們,他便不能生存,會流離失所。
父母與子女的關系裏是極度不平衡的,父母不在乎孩子是否愛他們,他們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孩子的命運。
他害怕流離失所,害怕孤單一人,害怕被遺棄,他不遺餘力地滿足他們的要求,渴求得到一點點的愛,但這一點點的愛他們都吝啬于給。
只有成績,只有試卷上的滿分分數,以及獎狀能讓他們和顏悅色須臾。但他總以為自己會得到誇贊,得到獎勵,如同別的孩子那樣。
但他得到的是,“下次繼續努力,你別以為自己很厲害了。比你厲害的人大把都是,你這個成績很普通,你什麽都不是。”
三言兩語抹殺了他的所有努力,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之後小心翼翼地說:“媽媽,我會有獎勵嗎?”
他們臉色風雲色變,質問他最近的社交往來,問他到底和誰學壞。後來,他唯一的朋友也沒有了,也不敢再提起獎勵一事。
很快他就明白了,其他同齡人是父母的孩子,而他只是他的父母的理財産品。既然是理財,自然不在意質量好壞,收益才是重中之重。
K線下滑他們會大叫,會憤怒,會發洩。K線上升,他們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認為是自己高瞻遠矚,獲得這樣的成就理所應當。
他很快就找準了自己的定位,他的父母希望他成熟穩重,比任何人都要優秀,要成為他們炫耀教育有方的資本,是他們手中最成功的一只股票。
他也做得很好,其實也沒什麽難的,只要帶入相應的角色,不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将他們看作上司與下屬的關系,也就沒有讓人難過的地方了。
傅異聞的出現讓他們跳腳,他們從前可以盡情炫耀,那些富太太的兒子可沒他優秀。可傅異聞的父母不是,傅異聞父母有錢,有地位,有涵養,孩子也是一等一的優秀,所有的好處都被占了個遍。
支撐他們十多年的幻想終于打破,他們以為自己是很成功的人,但比起對方來說來說,他們什麽都不是。
他的父母終于消停了一陣,照常下晚自習後,住宿生前往食堂買宵夜,盛雪河準備回家,經過籃球場時,看見一顆籃球孤零零躺在地面上。
周圍沒有人,他走了上去,拿起這顆籃球,想嘗試投籃。
沒有投中,意料之中。
他不擅長任何體育項目,直白點,除了學習外,他什麽都不擅長。
盛雪河想再試一次,後方突然傳來聲響:“姿勢不對。”
球從手中掉落,盛雪河扭頭就想走,陰影落至他的身邊,拿起在昏黃燈光中彈跳的籃球。
“吓到你了嗎?”
“……沒有。”
他們共同停下腳步,傅異聞同他露出友好的笑:“你的音感很好。”
“什麽?”盛雪河愣。
“我在你房間裏看到過一張草稿紙,上頭寫了一段譜子,我學過一點音樂,你的音感很好。”
“……”
“我是無意間看到的,沒有動你的東西,如果你介意的話,抱歉。”
盛雪河說:“沒有,我不介意。”只是有些意外,傅異聞居然會在意這些東西。
他閑着沒事幹,或者是心情差的時候,會在草稿紙上随心所欲地寫着音符,這一切都是他自學的,沒有章法,更算不上正統,比業餘還要業餘。
傅異聞作為最優秀的宿主,在不同世界裏學習到許多知識,在許多方面,他都是專家。
“要打籃球嗎?”
“我不會。”
傅異聞微笑:“沒關系,我可以教你。”
他應該拒絕的。
籃球場內光線溫暖,照在傅異聞的臉上,将他的眉眼照得尤其深邃,眼眸中溫柔盈盈,仿若春夜泉水。
盛雪河答應了。
但盛雪河并沒有投中過,他的動作笨拙,屢次失敗讓他面上挂不住,想要放棄,但傅異聞耐心的指導令他無法将放棄的話說出口。
為什麽傅異聞能輕而易舉投中,他卻不行?
盛雪河不開心。
清隽的眉眼滿是糾結,過分纖瘦的臉蛋充滿不滿,傅異聞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忍不住輕笑出聲。
盛雪河卻認為這是嘲笑,扭頭要走,傅異聞忙拉住他的手臂。
二人短暫怔愣片刻,但很快恢複如常,傅異聞告訴他:“下一次你一定能投中,我保證。”
許是傅異聞過于篤定的口氣說服了他,盛雪河再次嘗試運球,他的姿态一定很愚蠢,像是個傻子,因為傅異聞直接的視線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讓他沒辦法忽視。
他正準備投球,一雙手扣住他的腰側,他騰空而起,瞳孔驟縮的同時低頭往下。
傅異聞同樣在看他,且在對他笑,示意他該投球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懷着怎麽樣的心情将球丢進籃筐,籃球落地後彈跳的沉悶聲始終不絕,卻又另一道更加急促,且更加強烈的跳動聲在他體內響起。
今夜月明星稀,遠方隐隐傳來青少年的歡聲笑語,傅異聞在路燈昏黃中慢慢走至他面前。
月光與暖光同時打在傅異聞的臉上,他擡頭望去,傅異聞也低頭看他:“我說過,下一次你一定會投中的。”
系統察覺到傅異聞的不對勁,他開始收集盛雪河的照片,主動接近他,态度溫和,像是個朋友。
【你以前不會管主角太多。你都任由自己發揮,從來不會教對方,更不會讨好對方……】
“你認為我在讨好他?”
【難道不是?】
傅異聞失笑:“那就是吧。”
“我在讨好他。”
【……】
【你這樣是違規的,會被處罰,你最好給出合理解釋。】
“我想換一種方式來培養主角,”傅異聞閉眼休息,他最近是有些累了,“先前你讓我自由發揮,通過不斷壓主角一籌來激勵對方成長。但是我發現,我确實比他‘優秀’,但這根本不能打擊到他。你沒發現嗎?他連正眼都沒看過我。”
“他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比他優秀,他對自己有着清晰規劃,明白自己要什麽。”
“他的精神很強大。”
另一邊盛雪河每天都被父母要求,要打敗傅異聞,要将傅異聞踩在腳底下,仿佛他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第一名。
他必須聽從自己父母所言,将他與傅異聞擺在勢不兩立的兩個陣營。
這是大課間,班主任按照慣例下班級激勵學生:“你們不要提防同班的同學偷偷學習,學習并不是可恥的,為了害怕別人知道你學習而去偷偷進行,說明你把你身邊的同學看作是競争對手。但我們的競争對手是全省的同齡人,絕不是我們的同學。我們是戰友,是共同進步、共同走向光明未來的夥伴。”
“你們要做的不是互相戒備,而應該相互扶持,手拉手共同進步,完成自己理想中的目标。而不是死盯對方排名。”
在陳綿的話語中,盛雪河猛地驚醒,張望四周,是熟悉的教室場地,他的臉色卻慘白得有些吓人。
他做了一個夢。
轉頭的剎那,他恰好與一人目光對上,正是出現在他夢境中的傅異聞。
盛雪河抿了抿唇,臉色愈發難看,将頭別了過去。
“他怎麽了?”
【他能怎麽,無非是讨厭你。這是你第幾次考試排名超過他了,學生間尤其是薛武都傳瘋了,說他活該。】
前段時間校內統一拍攝了單寸照,分發單寸照時,傅異聞的照片卻不見了。學委說可能是掉在半路上,準備回去找找。
盛雪河恰好在那段路上,撿起這張照片後,莫名想到那個夢境,指尖有些發燙。
他做出了一個不恥的行為。
将這張照片還給傅異聞時,上頭缺了一角,顯然是被人裁剪過。
“怎麽少了一張?”
“不知道,撿到的時候就這樣。”
盛雪河不擅長撒謊,只能用冷漠的表情掩蓋心虛,他問:“還有事嗎?”
傅異聞:“沒了,謝謝班長。”
有人對傅異聞說:“不會是他暗戀你,偷偷裁了吧?”
“不然怎麽會這麽湊巧,正好被他撿到,又正好少了一張。”
傅異聞:“班長不是這樣的人。”
盛雪河正在寫卷子,筆尖刮破紙張,他在發呆,他怎麽可以這麽龌龊,居然用這樣的方式留下傅異聞的照片,他和小偷有什麽區別?
他告訴自己,不會有人知道的。
盛雪河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他會還傅異聞錢的,傅異聞快過生日了,他會買很貴重的禮物補償,當作購買這張單寸照,他不會讓傅異聞吃虧的。
他又無力地安撫自己,一張照片而已,傅異聞有很多,可他只有一張。
想着想着,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悲,他找再多理由,無非就八個字——
他不想還。
他想留下。
傅異聞身為高中部的名人,他的生日是一樁大事,早在他生日前一個月,就有人讨論該送他什麽。
這些禮物傅異聞都沒有收,一一退了回去,唯一一個沒有署名的,傅異聞沒辦法退,更不好意思丢,就一直放在桌上等人認領。
這是一個小機器人,外觀不太好看,但功能強悍,價格昂貴,不是普通高中生承受得起的。
有人說這個機器人真醜,送禮物的人眼光真差。傅異聞說:“會嗎?挺可愛的。”
靠窗的盛雪河耳尖微動,眼睫不自然顫顫。
傅異聞生日當天,他邀請同學去聚餐,盛雪河拒絕了他,說約了朋友。傅異聞愣了愣,很是失落的樣子:“好吧。”
盛雪河哪來的朋友,他只是不想去聚會上敗壞別人興致。他不會說話,更不擅長社交,總是會把熱鬧的氣氛弄得很尴尬。
“那個機器人是你送的嗎?”
雖然傅異聞沒有指明,盛雪河卻警惕了起來:“不是我。”
“你為什麽會覺得是我送的?”
傅異聞解釋:“因為全班……”
“只有我沒送你禮物,所以就是我送的了嗎?”盛雪河平靜道,“不是所有人都要送你生日禮物。”
傅異聞沉默,說:“也是。”他們的關系沒好到這種程度。
遲到的後悔讓盛雪河心中發悶,有時候他真的很讨厭這樣的自己,為什麽總是說出不合時宜的話,為何總是把氣氛弄得難以收場。傅異聞只是問問他而已,他又為什麽要如此刻薄。
傅異聞一定很讨厭自己吧。
“如果是你送的話,我想告訴你,我很喜歡。既然不是,那就沒有必要了。”
傅異聞朝他微微一笑:“再見。”
盛雪河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去了醫院,見病房水果少了,便下樓買水果。
在他回來時,他看到書包有打開的痕跡,同時桌上還有一疊錢。
外婆看到他時,慌亂解釋:“我是想往裏面放錢,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盛雪河知道,他将錢收好放在抽屜,外婆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盛雪河的錢包裏有一張照片,藏在最裏處,上頭布滿褶皺,顯然時常被拿出來看。
“沒有。”
“是不是男生?”
盛雪河驚訝,外婆笑笑:“沒關系的,奶奶很開放的。而且他看起來很俊,你還賺了呢。”
他苦笑:“是啊,賺了。”
“但是真真也很優秀,他也賺了。”
盛雪河不知道該怎麽說,傅異聞确實很好,好到,他都不敢承認這份情感,好像這樣的喜歡對傅異聞來說是一種玷污。
跨年夜,他還沒進門就聽到父母在争吵。
盛雪河已經熟悉了這樣的生活方式,面無表情地穿過客廳,權當沒望見這場鬧劇。也正是他漠不上心的态度讓夫妻二人頓感不滿,一時忘了繼續争吵,而是将火力集中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言語無非就那麽幾句。
“為什麽別人家的孩子都那麽懂事,你兒子就這麽冷血?”
“還不是你生的兒子,關我什麽事。”
“那也是繼承到你卑劣惡心到基因,你們一家子沒一個好東西。”
“早知道生出來這樣的貨色,不如不生。”
盛雪河極力克制着自己,在聽到最後一句,心中憋壓依舊的郁結終于爆發。
最近他的學業壓力很大,光是呼吸都讓他喘不過氣,他的世界是黯淡無光的陰霾。
他驟然停下腳步,把手邊的東西摔滿在地,狠狠丢向茶幾邊上的夫妻二人。
這兩張熟悉的面孔從厭惡,到驚訝,又到不可思議,最後回歸厭惡,精彩至極,如同京劇變臉般精彩。
父親黑着臉上前想要抓盛雪河的手臂,被狠狠甩開,一個成年人竟被未成年人吓得不敢前進,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自己妻子。
妻子一同上前,一人按着盛雪河的後背與雙手,一人抓着盛雪河的腦殼,以暴力結束了這一切。
不,還沒有結束,盛雪河也不知所哪裏爆發出來的蠻力,很難想象一個未成年人竟擁有這麽強的爆發力。
他的頭皮幾乎被扯爛,強硬地脫離束縛,在夫妻二人被推到在地上驚恐面面相觑的時候,盛雪河已經回到了房間,鎖上門。
在門鎖扣上的瞬間,他整個人癱軟在地上,背靠着房門,将腿去起,滿是青紫傷痕的手臂環着小腿,不住地流淚。
他卻不敢哭出聲音,只能将所有翻湧的情緒壓在喉間,在吞進肚子裏。
他害怕,他無助,他絕望。
他的父母是互相咒罵的類型,這樣的鬧劇從小就經常發生,他原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的,可他發現,有些事永遠沒辦法習慣。
盛雪河抹了一把眼淚,從床底下拿出藏了許久的吉他——這是他偷偷買的,也是不敢被發現的秘密。
想要跳窗離開的時候,房門突然傳來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他已來不及将吉他收起,對上父母失望的眼神,抓着吉他的手收緊,又逐漸滑落,仿佛某種無能為力的投降。
他的父母将盛雪河的暴力行為歸結于叛逆,而叛逆來源于這把吉他,成績下滑也找到了解釋理由。
他們讓盛雪河處理好這這把吉他,他拒絕了。
“你非要護着這東西是吧?你別以為你拿了個獎就多厲害了,現在競争多激烈你明白嗎?我每天跟你媽累死累活,都在混口飯吃。你每天就讀書讀書,多輕松,多安逸,天天在學校享福。你怎麽還碰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不想念T大。”
“什麽?”
“我不想參加競賽,保送的專業我不喜歡,我不想要這個名額了。”
“我看你真他媽是瘋了!你想死是不是!要是你想死早點說,省的我們陪你折騰。”
突然,他父親冷笑:“你倒是說說,你想學什麽。”
“音樂。”盛雪河說,我想學音樂。”
如盛雪河意料中的嘲諷與貶低:“就你?”
無力感席卷盛雪河全身,他想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連呼吸都帶有窒息感的地方。
“要是你敢踏出這個家門一步,你就別回來了。”他還說,“奶奶快不行了。”
盛雪河停下腳步,拳頭握緊,眼圈在瞬間發紅,淚水在眼眶內打轉。忍耐許久過後,他輕聲道:“我想去看奶奶,”
“把這東西處理掉。”
“好。”
他們說:“乖孩子。”
他總是喜歡以逃避的方式去解決不想面對的事,比如小時候,父母大吵大鬧甚至動手時,他默默在角落默默畫畫,很快他就發現他并不能在繪畫中靜下心來,耳裏聽着歇斯底裏的話語,只會讓他想用畫筆将素描紙戳爛劃碎。
只有帶上耳機聽音樂的時候,噪音才會被隔開。
盛雪河抱着這把吉他去了很遠很遠,外頭下着暴風雪,他卻連外套都忘了穿。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皆是趕着回家與親人團聚,共同迎接美好的2022。冰天雪地之中,他像是紛飛白雪中孤獨的逆行者,被世界抛棄,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他到了廢棄的車廠,周圍一片荒蕪,地面上連雪都很少有。
他麻木地坐了下來,漫無目的地盯了很久。思維發散,一片漿糊,許久,隐隐約約的啜泣聲在寂靜的雪天裏升起。
像是倒進冰塊中的開水,冰塊因為承受不住某種熱度,驟然飄起了白汽。
他一邊哭,一邊抱着手中的吉他,手上撥弄着毫無意義的音符,因為哭腔有些顫抖的嗓音不成調地跟唱,溢出零星顫抖的英文單詞。
這聲音斷斷續續,如同破碎的玻璃展品,不受控制地朝四面八方發散。
他感到無止境的寒冷,指頭僵硬得不像話,外頭的暴風雪下得更大了,他拿出了手機,并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震了震。
這是來自各大軟件的默認祝福,這是2022的新年,00:00,沒有人給他發任何祝福消息,也沒有人祝他新年快樂。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突然沒那麽冷了。
同時,他的手機再次震響,他收到了一條信息,一條活人的祝福語。
2022年快樂。
來自他的“死對頭”,傅異聞。
周圍的溫度愈發詭異,太暖和了,暖和得不像冬夜,他忍不住出去看情況,卻發現一枚紙箱。
裏頭不僅有一件羽絨服,還有一朵剛剛盛開的鈴蘭花。
他怔神許久,這場景太詭異了,夜深人靜的郊外,憑空發生這樣的事,絕對稱得上靈異事件。
他将鈴蘭花小心翼翼捧出,帶到溫暖的室內,內外如兩個天地。
外頭寒意逼骨,如同要将靈魂與思想一起凍成冰塊;室內溫暖如春,仿佛鑽進了被窩那般惬意。
最後,他将鈴蘭花種在角落的土壤裏。
傅異聞收到系統通知,系統告訴他劇情有了大大推進,對主角來說,是足夠銘記終生的成長。
他想問具體的,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根據他這麽多年的經驗,想要塑造一個主角,真的很簡單。奪走他的全部,給予他希望,再将希望打碎,迫使他在逆境中成長。這就是這個系統的意義。
每個主角都要經歷無窮無盡的痛苦洗禮,才能真正成為意志堅強的人,成為遠超普通人的存在。
有時候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為什麽主角一定要經歷種種磨難才能真正成為主角?還是說,只有能夠忍受常人不能容忍的人,才是主角。那如果是這樣,到底是磨難成就了主角,還是主角打敗了困難?
他不聽系統的警告,擅自來到這裏。
系統不斷提醒,他不該出現在這裏,此刻是主角心境的轉折點,只有自己克服,才能真正蛻變成主角。
這種話他都聽膩了。
系統知曉傅異聞帶過很多主角,手下有諸多典型主角例子,被主神拿出來公開誇贊,當作範例傳閱在同事之間。傅異聞比誰都要清楚,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更不該給予對方關愛。
然而當傅異聞聽着盛雪河混着抽泣的吟唱,明明情緒已經崩潰得不像話,卻固執地彈弄吉他,即便撥出的音符支離破碎無法銜接,外頭風雪猛烈,打在車廠不牢固的窗戶上,讓其搖搖欲墜,仿佛随時會掉落坍塌。
這個地方很危險,如同盛雪河此刻的情緒危險,他與惡劣的暴風雪天氣都像鋼絲繩上行走的雜耍藝人,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
盛雪河突然一頭紮進自己的腿間,好像處在可怕的痛苦中似的,斷斷續續的泣聲被壓的得很低。
這是傅異聞第一次聽到他哭的聲音。
傅異聞選擇動用權限,冒着被處罰的風險,縱使腦中警報聲拉響,他也充耳不聞。
顧自将溫度調到适宜水準,同時在門口留下一個紙箱,裏頭裝着加厚版羽絨服。
做完這一切他就該去系統內接受懲罰了,然而在離開前,他望見盛雪河滿面淚水的樣子,無端煩躁又不安,某種無法控制的情緒湧了上來,讓他想要遷怒他人,更多的卻是遷怒自己。
他決定再做一件事,反正都要受到懲罰,多懲罰一會兒,小懲罰一會兒,也沒有兩樣。
又是一次測試,盛雪河答應過外婆要拿滿分卷,這一次他确實考出出乎意料的成績,理科全部滿分,就連語文作文都超常發揮拿到了滿分。
這所普通中學,居然出了個全省第一,堪稱奇跡。
盛雪河卻感受不到快樂,只覺得麻木,從前不喜歡他的人并不會因為他成績好而有所改觀。
回到家後,他質問父母:“為什麽不告訴我?”
盛雪河考試當天,是外婆火化的日子,可他毫不知情,連外婆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
他的父母很奇怪:“告訴你有用嗎?而且這是她要求的,不希望你看到她走。你又在犟什麽?現在的你要以學業為重。我聽你老師說了,你這次的競賽……”
盛雪河抱着頭,痛苦地蹲下了身:“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他的父母看了他片刻,選擇讓他冷靜一會兒。
他在房間的角落裏,呼吸都是痛苦的,看向窗外,他的意識在渙散,在搖晃。
春節當天,家庭聚餐。
女人和孩子只能在廚房裏的小桌子裏吃,盛雪河成年了,跟着父親坐在外頭。
父親拿他吹牛,還和他們說他也就那樣,如果他們的孩子有學業上的問題,可以問他,随便問。
但是他們說他沒有男子氣概,性格也不爺們兒,男人還是要陽剛點。
于是他們逼他喝酒,他喝了,覺得想吐,一堆人笑他。他爸覺得丢他臉,讓他回小桌。
“哥哥,你好厲害。” 一個小女孩崇拜地看着他,“全省第一!”
盛雪河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你以後會比我更厲害。”
“真的嗎?爸爸不關心我的讀書,說女孩子嫁人就好了,成績好沒用的。” 她苦惱道,“我哥成績很差,我爸媽倒是很着急。”
盛雪河:“不要聽他們的話。女孩子更要好好學習。”
只有學習,才能逃離這裏,逃離一切。
她看着盛雪河,點頭:“嗯!哥哥,我會好好學習的,以後我争取和你考一個學校。”
之後她想到盛雪河的成績,很是苦惱:“啊……好難。但是我會努力的。”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 ”盛雪河笑道。
酒味讓他想吐,準備上樓休息的時候,他母親指責他沒禮貌。他沒說話,外婆不在了,他誰也不想管。
躺在床上,房子隔音不好,男人們放聲大笑讓他渾身難受。
眼睛酸澀,想吐,反胃,腹部痙攣。
外頭的煙花在放,小孩兒的歡笑聲,熱鬧得很。
樓下開始打牌了,女人們在打麻将說家常,他看着天花板,想睡卻睡不着。
拿出手機,23:40,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就拿出手機,打開一個人的會話框,一直看着。
看了足足十幾分鐘,艱難地輸入“新年快樂”,在23:59的時候不小心發了出去。
他後悔,想撤回,卻又在等。
對方沒有馬上回複,他想撤回了,覺得嘲諷,丢人,他們根本不熟。
而在他輸入“抱歉,發錯人了”的時候,對方也發來了“新年快樂”。
時間恰好00:00。
一瞬間,淚水莫名蓄滿眼眶,他握緊手機,莫名地笑。他一直笑,卻不知道在笑什麽。
他的眼淚擦不幹,就任由流着。
對方又問:[在做什麽?]
盛雪河:[沒做什麽。]
他補充:[外頭好吵。]
傅異聞:[煙花嗎?]
盛雪河:[嗯。]
[想看。]傅異聞說,[我這裏禁煙花。]
傅異聞家在市中心,不允許放煙花爆竹,反而是他這裏的鄉下管得較松。他想說,不放煙花不是挺好的嗎?最起碼安靜。
但覺得不妥,這句話太沒情商了,于是一一删掉。
傅異聞等了很久都沒等到盛雪河的回答,對方一直處在“輸入中……”,卻沒有消息傳達,好像回答他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看了看外頭的夜景,霓虹大廈璀璨明亮,絢爛無邊。突然,他的手機震動,對方發來了一條視頻。
盛雪河的聲音有些低,像是在難為情,帶着幾分拘謹的內斂,清透悅耳的嗓音穿越空間,跨過冰冷的電子産品墜入他耳裏。
“那我錄給你看。”
盛雪河其實并不喜歡煙花,他讨厭任何很吵的東西,許多人說煙花漂亮,他卻覺得一般,不過爾爾。
他的心跳很快,聲音響亮,他害怕會被錄進去,所以反複錄了許多次,聽了許多次,确認沒有差錯後才發送出去。
他想,幸好外頭足夠吵鬧,才能掩蓋住他的心跳聲。
這也是他第一次喜歡煙花。
傅異聞沒有回複,他像是傻子一樣等待,坐在窗邊的他等到煙花結束,伸手将窗簾拉上。
回到床上後,傅異聞問他:[煙花應該結束了吧?]
盛雪河:[剛結束。]
手機在震動,同樣是視頻,卻是對方彈來的視頻電話,盛雪河瞬間從床上坐起,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忐忑地按下接聽。
傅異聞将鏡頭對準窗外,是城市中央的美景:“我不能還你一場煙花,因為我沒有。”
将鏡頭切換到前置,穿着居家服的他看起來随意,沒有往日的清朗,墨色的發絲随意落在額頭,五官英挺深邃。
褪去少年感的他面孔端正,看起來擁有成年男人的魅力,讓人無法将目光轉移。
傅異聞突然喊着:“盛雪河。”
盛雪河莫名有些緊張:“怎麽了?”
“仔細想了想,文字版的祝福還是不夠真誠。但我沒辦法當面送上祝福,所以,盛雪河——”
專注視線隔着屏幕有如實質落在他身上,傅異聞薄唇微動,面上染有淡淡笑意,他聽到傅異聞在說。
“新年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這部分快結束了。
我覺得大部分看文的讀者年紀都還小,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先道歉。:)
不要相信任何人說的,讀書沒有用。
讀書很有用,同時也是性價比最高的塑造自我的方式。女孩子一定要多念書,不要相信任何“讀書無用論”,都是害人的話。
感謝在2022-02-11 20:56:59~2022-02-12 01:35: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