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翚翟東來
燕國冬日之美,京師以亭臺樓宇雍容華貴為主,殷州以山水秀麗典雅為美,而弁州,以山脈雄渾壯麗為最。
蕭韞曦與聞靜思慕雪山日出之名而來,已在山腳的鎮甸住過了一整個冬季。
二月初十一早,聞靜思洗漱完畢,正在廚房收拾糯米粉,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過了片刻,雁遲走進廚房道:“有一老婦人要見你。”
聞靜思愣了一愣,慢慢洗淨手中粉渣,對明珠交代好。他二人化去姓名住在此處,平日早出晚歸,也不知那老婦人為何找自己。
院子不大,老婦人站在槐樹下,見聞靜思出了門,急忙迎上去,繞着他瞧了一圈,笑着做了個福禮:“婦人本姓劉,鄰裏都叫劉婆子。今日來給官人道喜。”
聞靜思被她看得渾身不舒服,心中大約知道喜從何來,略帶不快道:“我年近半百,見過喜事無數,無需再添喜,請回罷。”
劉婆不料他一口回絕,臉皮僵了僵,勉強笑道:“官人,話可不能這麽說。城南張舉人家的大小姐,身家豐厚,前夫病死不曾留下子嗣。舉人老爺在畫館見過官人一面,心裏喜歡。官人一旦入贅,生個一男半女,今後張家家産還不是您一人說了算,這可是雙喜臨門啊。”
聞靜思平靜地道:“劉婆既然來尋我,也應該打聽清楚這院子裏都有哪些人。”
劉婆見他不再推脫,笑道:“早打聽清楚了,也就是官人的兄長和幾個親朋好友出門游玩。”
聞靜思又道:“那人不是我的兄長。”
劉婆好奇道:“二位是不大像,不是兄長是誰呀?”
聞靜思停了停,稍稍避開面前劉婆那雙探究的眼,鎮定道:“我與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你說他是我的誰?”說罷,不再理會劉婆,轉身回去廚房。
劉婆呆若木雞了好一會兒,張望一番緊閉的房門,終于跺跺腳,悻悻地走了。
聞靜思說這句話,聲音并不高,卻一字不漏被雁遲聽入耳。他見聞靜思面色如常,将松仁核桃碎包入糯米粉內,熟練地在手掌中滾成一個個湯圓兒,不由得打趣道:“這一路上,是第四個了吧,君謹比那位還得人青眼。”
聞靜思笑道:“他居于上位那麽多年,身上那股氣勢還在,尋常人自然不喜歡。只是,嫁人當嫁他這樣的,那些人沒有眼光罷了。”
明珠湊過來道:“既然如此,公子為何不快快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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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靜思裝作沒聽見,低頭繼續搓湯圓。雁遲不接口,笑着看他眼角的細紋,鬓邊絲絲縷縷的白發。這個人他看了三十多年,從未覺得家有女兒不當嫁他。
聞靜思搓好湯圓,明珠已将水燒沸,圓滾滾的下了半鍋。這邊雁遲也将蒸熟的糯米拌入芝麻與糖,捏成鹌鹑蛋大小。兩樣早膳都是香甜,聞靜思又切了一條醬瓜做小菜,只待粥熟就可上臺。
粥熟也不過片刻,聞靜思端上早膳一進屋內,便覺出不對來。蕭韞曦早洗漱完畢,此時笑眯眯地迎上來,接過他手中食盤,一一擺放開,啧啧有聲道:“哎呀呀,我昨日不過随口說好久不吃湯圓,你今日就做出來。如此賢惠,定要快快娶之。”
原來屋外的談話也傳入愛侶耳中,聞靜思不禁一笑,又急忙收住,伸手去摸他的額頭。蕭韞曦頭不動,口中安撫道:“莫擔心,三天不燒,早大好了。”
聞靜思放下手,在他面前坐下,端起粥碗道:“風寒剛好,更不能粗心,以免反複。”
蕭韞曦笑道:“夫人所言,莫敢不從。”
聞靜思微微一笑,夾了雪花糕放在他碗中,自己也吃起來。
自從五日前清晨,兩人出門遇上雨雪,蕭韞曦回來後未及更換衣物,染上風寒,半夜燒起來。幸而徐謙随身帶了配好的藥丸,兩日調養下來,也就退了燒。
這邊吃完早膳,那邊徐謙已經将藥送來。蕭韞曦一言不發,仰頭飲盡。見徐謙沒有走的意思,便問道:“有事?”
徐謙皺眉道:“你身體不如壯年,燒是退了,還需多養一段時日。回京的事,等痊愈再說罷。”
蕭韞曦點頭應道:“你是行家,聽你的。”見他滿意離去,回頭對聞靜思道:“你的意思?”
聞靜思笑道:“這次走了一年,我也想早些回去。誰的意思都不要緊,你身體要緊。”又道:“中午想吃些什麽?”
蕭韞曦擺手道:“你也莫操勞這些俗事,都讓他們去做,好吃多吃些,不好吃少吃就行。”
聞靜思口中順着他,一轉身,讓小仆殺只童雞,做黃芪蒸雞,蕭韞曦也拿他沒辦法。自從他二人五年前交出手中大權,不再幹涉朝政,一起住進嘉和宮,聞靜思便開始學習庖廚之道。他知曉蕭韞曦的口味,一個菜品多次嘗試,把握火候,小心算計油鹽醬醋的份量,在不講究刀功的菜中,也能做出幾個蕭韞曦辨不清出自誰手的菜品來。對于小點心,聞靜思偶有獨創,也迎合愛侶的喜好。蕭韞曦知道他從忙碌中猛得抽出來,一時不能适應,也就随着他學這些打發空閑。這一随,倒是止不住聞靜思的興頭了。兩人出游的準備,沿途體察民情記錄成冊,搜集孤本古籍叫人抄寫下來送回京城雕板重印。兩年前木逢春離世,他竟放着內侍不用,親手管起蕭韞曦每日的衣衫用物來。這事傳到蕭元謹耳中,當日就來到嘉和宮探望,見面口稱太後,把聞靜思叫的一愣。蕭韞曦只知愛侶閑不住,卻不曉得這有一半都是為了自己。
過了七日,徐謙才滿意地收回把脈的手。當日下午,一行人收拾行裝,準備次日清早離開此處。
回程仍舊和來時一樣,兩駕馬車一前一後。
蕭韞曦午睡醒來,見聞靜思從小窗觀望遠處雪山,将頭挪到他腿上,安撫道:“往後想來便來,論雪山勝景,這裏的确壯麗雄美。”
聞靜思道:“景色年年都如是,心境年年都不同。往後再來,眼前也未必是今日之勝景。”
蕭韞曦笑道:“這話怎麽說?”
聞靜思道:“世間美景衆多,我們一點一點去看,這裏的雪山未必會來第二回。若景色百變,眼前人不變,心不變,也不枉世間走一回。”
蕭韞曦抓着他一條手臂環過自己腰間。“都說五十知天命,做什麽這樣感慨。”
聞靜思笑而不答,伸手撫上他的額間,一寸寸撫過歲月的紋理,一點點撫過青春的消逝,停留下來的,才是永不可剝奪的。
雖說是回家,一行人互相遷就,也是走走停停。若停留的城鎮有武藝高強的宗師,雁遲與明珠總會聯袂拜訪,讨教武藝。如遇上名醫,不論醫人還是醫獸,徐謙更是要賴上四五日,與對方細說各種疑難雜症。聞靜思與蕭韞曦也不急,一個留意各方民風美食,一個享受愛侶嘗試做的糕點。
這一趟,從冰天雪地走到了春花初綻,從皮裘厚襖走到了绮羅衣裳,總算進入雲州境地。見到熟悉的城鎮,一行人的臉上都帶着些歸家的喜悅。當日傍晚,慕名尋到一家深巷裏的酒館用膳。這酒館中的賓客大多是文人墨客,也有一桌胡商。他們來時,館內胡姬正舞得遍地生花,賓客飲酒的,填詞的,和胡姬共舞的,十分熱鬧。
蕭韞曦當先挑了個角落坐下,要來飯菜與一壺西域葡萄酒。酒館膳食不算可口,卻勝在酒美胡姬明豔。他們幾個人都是樣貌堂堂,舉止端正雅貴,不僅吸引了胡姬的目光,也引得文人墨客頻頻張望。
胡旋舞終了,換了漢女上來。這歌姬一身時興的袒胸褥裙,懷抱琵琶,不見傾國色,只見五指驟輪,張口唱來:“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她嗓音稍沉,尾音似訴似嘆,倒把這首歌唱得十二分的凄切哀傷。
聞靜思喜愛聽曲,停箸欣賞。蕭韞曦也捏着酒杯看人,看得卻不是場中麗人。他坐在聞靜思身旁,燈燭的黯淡也隐藏不去這人鬓邊的白發,眼周唇邊的紋壑。衣香依舊,好似昨日封相時新染,初次歡愛時枝頭的梅花,長子滿月時的百花宴。忽而回首,年華似水,這人依舊坐在自己身旁,任憑毀譽,再不曾離開。
場上你方唱罷我登場,蕭韞曦滿上酒,一手摟住愛侶的肩膀,一手将酒杯送到愛侶唇邊,低唱道:“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靜思,你欠我的婚禮,何時還我?”這話一出口,不僅明珠雁遲聽見,連徐謙都聽得一清二楚。
聞靜思被他忽來的話問得一愣,淡淡一笑,就着他的手低頭飲盡杯中酒,才悠閑地回道:“何時都行。”
這回輪到蕭韞曦愣神,盯着他的眼睛急促道:“我不和你玩笑,我要制金版,入宗譜,将你從華陽門接進皇宮。”
聞靜思将自己杯中剩酒一點一點喂給愛侶,安撫道:“你冷靜些,你娶我嫁,這些是必然之事,只要你不讓百官觀禮,你愛如何就如何。”
蕭韞曦嘴角一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親了親愛侶的唇,全然不顧酒館中偶爾一兩個張望過來的食客。他雙眼精光四溢,滿是抑制不住的歡喜,竟大笑着端起酒杯上場和胡姬跳起舞來,看得明珠與雁遲目瞪口呆。幸好明珠回神快,一閃身,上前以舞相護。
雁遲見聞靜思眉目含笑,顯然也十分歡愉,便試探道:“我以為君謹從未做此打算。”
聞靜思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欠他一個妻子,他欠我一個名份,如此而已。”
雁遲想了想道:“恐怕不止如此。”
聞靜思嘆道:“他要我入皇陵與他同棺,當世人知曉我二人真心相對。可百年後世人呢,難免不會有人将污言穢語潑在我二人身上,壞他一世聖明。不如有名有份,免去許多煩惱。”他飲了口酒,又道:“我虧欠他始終是多,如此也算彌補些許。”
雁遲看看身邊嘴角帶笑的聞靜思,又看看不遠處狂喜的蕭韞曦,心中也跟着愉悅起來:“與君結婚,順應天和!”
聞靜思既然已同意,蕭韞曦再也無心流連山水,次日就直奔回嘉和宮。雁遲和明珠樂見其成,徐謙少了尋訪名醫的機會,心有不甘,卻也不發一言,只暗笑這位五十餘齡的太上皇,一旦得其所求,和十餘歲見臉知心的幼稚少年別無二致。
這一頓趕路,将半個月的游山玩水生生縮短了七日。然而回到嘉和宮,蕭韞曦又不急了。與三個兒女小聚了幾日,吩咐心腹內侍夏清和幾件差事,便是日日與聞靜思整理游玩中收集的小物什、游記與書籍。他不急,聞靜思更不急了。收拾完行裝就帶女兒回父家小住,将游玩中學到的食方一樣一樣做出來,不僅有給聞允休清淡易食的雞粥,也有給聞靜雲夫妻精致鮮美的八寶肉圓,更有給侄子侄女清甜新奇的藕粉羹。直把小輩的嘴喂得刁鑽,每日眼巴巴盼着大伯下廚。蕭青萼仗着父親疼愛,時而要表兄表嫂陪自己在家中裝扮各種人物,哄父親開心,時而要表兄拿出珍藏的金石雅器玩耍,歸還時多了一個濕答答陶土捏的仿作。她“作威作福”得高興,便會抱住父親撒個嬌,要父親做些小糕點,借花獻佛“賞賜”給表兄。
聞靜思就這樣,在父家住上月餘,又被聞和韡接走。他前腳進了王府的大門,蕭韞曦就跟了過來,帶着女兒仍舊住在東苑,一住便到了大暑,可把隔三岔五微服前來的蕭元謹給跑得沒了耐心,借父親五十壽辰将至,将兩位父親連妹妹一并接入宮中。蕭元謹欲效仿父親一生一世一雙人,至此不曾納娶,因而後宮空虛,朝中雖有微詞,蕭聞二人卻只有贊許。
這許多年,聞靜思的生辰,蕭韞曦從力勸以千秋節的規制舉辦,到以愛侶舒心的規制舉辦,設宴從昭顯皇家尊容,到顯露伴侶愛意,氣勢越來越小,情意卻越來越深。聞靜思最喜兒女們那些親手制作的玉雕、盆栽、瓷具這類小物件,時常拿出來玩耍,比真寶貝還要寶貝。
而這一年的生辰,蕭元謹在千碧湖設家宴,只請血親摯友,不請臣工。開宴之前,依舊是進獻賀禮,各家都知聞靜思見過的珍寶不計其數,如今最重情意二字,便都送些別致新奇的物件。有波斯的樂譜,名家碑帖,皇宮與孝王府景觀的木雕,而當蕭韞曦慢悠悠拿出匣子中的畫軸,慢悠悠一寸一寸鋪展開來,別的賀禮在這一刻都黯然失色。畫中是聞靜思年輕時的樣貌,騎着高頭駿馬,在遍野春花中含笑看過來。聞靜思看着這幅畫,就像面對銅鏡看二十年前的自己,過了片刻終是感嘆道:“你畫過那麽多幅小像,就這幅最好看。”
蕭韞曦笑道:“只是好看麽?當年柳清晨不見你一面,就能得神得形。他的筆力我不及,但我看你那麽多年,眼力是夠了罷。”
蕭元謹奉承道:“不僅眼力夠,腿力也是夠的。”
聞和韡見妹妹笑出聲來,不解道:“你笑什麽?”
蕭青萼道:“腿力不夠可追不上爹爹呀。”
聞靜思笑笑,将畫軸卷起來交給雁遲:“挂我書房裏罷。”雁遲鄭重接下。
八月初一一過,聞允休與聞靜雲便覺出異樣來。前來走動的新朋舊友比往年更多,原本談不攏的買賣也都順利談妥。聞靜雲托人打探內情,不知不要緊,一聽倒是吓一跳,當着父親的面叫道:“皇上要選我的女兒做皇後,這怎麽可能,他們倆可是血親啊。”
聞允休一點兒也不急,靠在椅子上悠閑道:“你急什麽,誰娶,誰嫁還不知道呢,看着吧。”
這一看,真看出不一樣來。既然要娶聞家女,也不見皇帝遣使來叫做準備,若說是空穴來風,也不見的,不僅聞靜林和夫人,連遠在殷州的妹妹與妹夫,也一起回了家。
三日後,聞靜思回家居住,幾年不曾團聚的一家人,終于又好好坐在一起,着實熱鬧了許久。
次日,宮中內侍前來傳皇帝口谕,太上皇将以皇後禮迎娶聞靜思,令聞家家主做好準備。聞靜雲瞠目結舌得聽完內侍的傳話,親自将人送出大門。一旁的聞靜心自言自語道:“都幾十年老夫妻過來,現在才回頭娶,忒矯情。”忽然見兄長還在一邊,連忙用袖子遮住,朝二哥做了個鬼臉。
聞靜思笑笑,點頭承認:“誰說不是呢。”
既然是皇帝口谕,聞靜雲還是用心準備起來。說是準備,又不知道從何處起,抓耳撓腮地去請教父親。聞允休聽後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沉着臉道:“問我做什麽,又不是我準備,問你兄長去。他就算嫁人,也還是你兄長。”
聞靜雲抓耳撓腮退出父親的書房,又抓耳撓腮走進兄長的卧房。聞靜思聽清來意後,想了想,笑道:“按舊時阿心出嫁的樣式布置家中就行了,不需備嫁妝,也不需宴請族中親眷,不要張揚,若有長輩問起來,就說是我的意思。”
聞靜雲摸了摸胡子,為難道:“若有人問起家中何人出嫁,我該怎麽說?”
聞靜思笑道:“韞曦既然已退位,你直說也無妨。”
聞靜雲放下了心。聞靜思見他仍有疑慮,問道:“你是不是想說我們一起那麽多年,現在才提嫁娶之事?”見弟弟點頭,莞爾道:“我早年答應過他,行六禮做妻子。現在雖然沒有什麽能讓我們分開,但當年答應的事,還要遵守諾言,該有的擔當要有,該有的名份,我也不想缺。”他停了停,笑着自嘲道:“都知天命的年紀了,我也開始貪戀這些虛名了。”
聞靜雲也笑道:“我們家的這個皇後,總算金板有名。自家親友熱鬧,又不是什麽壞事嘛。”
聞靜思搖頭道:“我不信族中長輩個個都如父親那般開明。我自己的婚禮,總要我自己舒心才是。”
聞靜雲心中有底,做事就十分迅速,不過三日,府中上下布置一新,聽到風聲前來恭賀的族中親友被他一一勸回。
中秋次日,皇帝蕭元謹命孝王為主使,宗正卿為副使,黃門侍郎持幡節,中書侍郎持制書,前往聞府宣告皇帝谕旨。
聞靜雲早有準備,以家主身份,帶領家中諸位接待來使。聞靜思不料次子為主使,父子在這種場合下相見,免不了尴尬。聞和韡卻十分興奮,對父親悄悄道:“機會難得,皇兄原本要做這個主使,猜枚輸給了我,父王不會怪罪罷。”
聞靜思哭笑不得,擺了擺手随他去。
聞和韡展開诏書,邊讀邊偷窺面前各人的精彩神情。聞靜雲滿臉尴尬,又不得不嚴肅待之;聞允休雙眼半睜,似老僧入定;聞靜林與聞靜心兩人靠得近,眉目傳遞,忍俊不禁;父親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靜,含笑看過來。
蕭韞曦與聞靜思是補一場婚禮,省去問名這等不切實際的禮儀。聞和韡命人獻上制書與大雁後,裝模作樣唱道:“已合生辰,加諸蔔筮,占曰大吉,快快嫁娶。”這下,不僅聞靜林與妹妹,連不動聲色的聞允休,也哈哈大笑起來。
聞和韡朝父親眨眨眼,又對聞靜雲道:“太上皇拟八月初八迎親,家主可有異議?”
聞靜雲心中叫苦連天:“你們日子都訂好了,我還敢說個不字?納彩請期一次完,做什麽不今日就接人。”口中卻是恭敬應諾。
蕭韞曦對聞靜思用心素來細如毫發,連嫁妝也一一備妥。三個箱籠擡入卧房內,一箱是婚服,一箱是被褥,一箱是金制書。家中衆人将這三箱圍在中間,聞靜思無奈,只好親手打開,以飽他們的眼福。
被褥并無多少新奇,仍是蕭韞曦用慣的織造局的手藝,精致雍容,喜慶和美。金制版長一尺二寸,寬四寸,厚八分,聞靜林捧在手中沉甸甸。他盯着喃喃念了幾句,笑出聲來:“你們聽聽’普天陷塗炭之危……練彩石而鋪乾綱,拯橫流而恢地絡……雖處位以思泣,心之所存者道,可謂知微。靜而有謀,敏亦能斷……’這是冊封皇後的意思麽?”這下,不禁聞靜思,連聞允休都伸頭看過來。
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吃棗的蕭青萼忽然道:“不必猜啦,原本的意思和今天有什麽關系,只要是寫在這塊金制版上,就一定是封爹爹為太上皇後的意思。可惜沒早幾年,不然爹爹坐在後位接受朝臣拜賀,那一定很好玩兒。”不等父親出聲呵斥,朝最後一箱婚服指道:“制版有什麽好看的,那箱才叫稀奇呢。”
這一看不要緊,連早已波瀾不驚的聞允休也愣了一愣。日月星辰,群山飛龍,玄衣纁裳,正是皇帝大禮用的衮冕。聞靜思将衣裳小心捧出,也不發問,直直看向女兒。蕭青萼笑道:“皇帝哥哥說袆衣雖隆重卻不如衮冕好看,父皇說想看爹爹穿衮冕,哥哥就下令織造局趕制了兩套給爹爹做婚服。”
聞靜思低頭怔怔看着這一件僭越出八百裏的禮服,心中不知憂喜。聞靜心湊過來笑着輕輕地問:“大哥敢穿麽?太上皇盼了二十多年了罷。”
聞靜思看看妹妹,又看看手中婚服,笑了一笑,小心放回箱內。
聞靜心這一問,足足癢了家中人數日。
大禮之前這幾日,蕭韞曦與兩個兒子既忙宮中人事,又忙行宮布置,總覺得眼前樣樣不順眼,又說不出哪裏不順眼。蕭元謹坐在一旁直嘆氣:“華陽門與正殿都修繕完畢,禦道也都重新鋪了,父王坐步辇入宮,有帷帳隔絕,看不清楚宮外的樣貌。總不能沿途絲綢裹樹,重修宮外門道,這也來不及啊。”
蕭韞曦眉毛一皺,還沒說話,聞和韡搶先道:“父王肯定不介意這些,與其裝扮宮外,不如多裝飾嘉和宮,畢竟父王久住。”
蕭韞曦撓撓頭皮,想了想道:“照元宵的意思辦罷。宮外大道注意修整,滿月兒大婚的時候也要用的,可不能讓各國使節見着寒碜。”
蕭元謹笑道:“父皇五十多了才大婚,兒皇還早呢。”
聞和韡也笑道:“父皇爹爹肯定不會叨念皇兄,皇兄要讓朝中大臣不叨念才行啊。”
八月初八,是欽天監蔔出的大吉之日。聞家許久都沒有那麽忙碌了,灑掃庭院,鋪設行帷,做百年好合宴席。聞靜思依舊悠閑自在,等過了正午,才進入浴室,洗澡熏香,仔細用香脂滋潤肌膚。他從浴室出來,蕭青萼已在門外守着,挽着父親的手回到卧室。雁遲站在桌前,桌上正是衮冕婚服,他見二人進屋,笑道:“君謹不穿衮冕,就沒有第二件婚服可穿了。”
聞靜思道:“今天韞曦最大,他想看,就讓他看,禮制也要讓一讓他。”
蕭青萼笑道:“我給爹爹梳妝。”
聞靜思笑道:“女兒為父親嫁娶妝扮,你也是第一人了。”
蕭青萼笑而不應,拿着梳子仔細梳理父親黑白交織的頭發。聞靜思年輕時,頭發烏黑濃密,就算掉了不少,如今梳成一束握在手中也頗有份量。雁遲端來兩頂頭冠,蕭青萼瞥了眼,詢問父親:“父皇送來兩頂發冠,爹爹今日想用哪一頂?”
聞靜思想了想。“你父皇今日定會戴金冠,我戴玉冠應和他罷。”
蕭青萼為父親簪發戴冠後,取來小鑷子彎下腰,一本正經玩笑道:“我給爹爹修眉,拔着有些疼,爹爹忍一忍哦,怕疼就叫我。”
雁遲見了勸道:“你爹爹又不是婦人,做什麽還要修眉。”
聞靜思道:“随她去罷。”果真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蕭青萼忍着笑,輕輕拔去眉緣外的一根,見父親無動于衷,不由撒嬌道:“爹爹不要忍嘛,疼了就說。”
聞靜思等她再拔一根,張口叫道:“哎呀,輕手輕手,好疼。”這一聲逗樂了一旁的雁遲和身前的蕭青萼。小女孩兒前俯後仰地笑了一陣,幹脆就坐上父親的大腿,認認真真修起眉來。她女兒家,做這事十分熟手,不過片刻就好。聞靜思看着銅鏡中的自己,伸手壓了壓鬓邊的白發,一言不發站起來,任由好友和女兒為自己穿上衮冕禮服。雁遲第一次見他衮冕玉冠,心中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豪邁之氣來,滿腔贊美之詞凝結于喉,半晌只吐出一句“真好看”。蕭青萼看看這位陪伴了父親半生的人,又看看微笑而立的父親,眼睛忽然濕潤了。
聞靜思訝異地摸了摸女兒的頭,溫聲道:“這是怎麽了?”
蕭青萼眨眨眼,揉了揉鼻子,笑道:“爹爹和父皇真是令人羨慕,不知道我将來的夫婿有沒有爹爹和父皇這般好,如果連一半也沒有,我就不嫁,一輩子陪着爹爹和父皇。”
聞靜思攬着女兒的肩膀向外走。“不好的人當然不嫁,要嫁一定嫁良人。你父皇看人準,他一夫當關,定然不會不如你的意。”
蕭青萼這才又見笑臉。
聞靜思從卧房出來,聞和韡領着副使,家中男女親眷,一一上前來賀。雖是大婚,新婚二人卻是做了半輩子的夫妻,弟妹侄兒侄女們也不好用一般夫妻的賀詞來恭賀他,只道萬壽萬福,平安喜樂。
聞靜心繞着兄長走了一圈,仔細看遍了這件婚服,打趣道:“大哥不像是個出嫁的樣子,倒像去納皇後的。”
聞和韡一聽,哈哈笑了兩聲,附議道:“那我回去和皇兄商量下,看看父皇願不願嫁?”
聞靜思板起臉對他道:“不要胡鬧誤了時辰。”
聞和韡恭敬地一揖到底:“是,絕不誤良辰。太上皇後請登步辇。”
十六人的步辇隆重又華美,平平穩穩地從聞府擡出來,平平穩穩地行走在街上。街道兩旁不設行帷,過往百姓便可從帷帳中影影約約辨出人,聞靜思也可從帷帳中朦朦胧胧看到兩旁景致。有幼年時就風華正茂的楊樹與槐樹,有少年時喜歡游逛的書肆,有原來賣胭脂後來是西域香料的胡商鋪子,也有中年時自己和蕭韞曦一同下令開設的新學館與醫館。城中的道路條條都刻下兩人的足跡,白色的帷帳面面映出這半生與蕭韞曦形影不離的記憶。一忽兒是共騎一馬出城游玩,一忽兒是離別三年門外相送,一忽兒是王師出征恭祝旗開得勝,一忽兒是微服巡視各地百姓。這些歲月早已被兩人溫柔地融入血骨,伴随到下一輩子,永不忘懷。
聞靜思閉上雙眼,兩旁百姓的喧嚣入了耳,恭賀入了心,足以慰他這半輩子的辛勞與心血。或許自己百年之後,或許天下百年之後,陵墓中的自己,仍然以功績傳世,百姓福祿不朽。
步辇從華陽門進入,來到了正殿門前。蕭元謹見父親許久不下步辇,心中正奇怪,卻見父皇整了整衣冠,一步一步走下玉階。聞靜思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辇外,帷帳分開兩邊,露出一張看了半生的臉龐,淡淡一笑,嘆道:“如此人生,夫複何求?”
蕭韞曦握着愛侶的手,輕輕牽下步辇,站在身邊。“但求生生世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