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熱情高漲的新生活
紫極大殿上, 朝臣們一片沉默,氣氛凝重。
蕭青冥心中泛起一陣冷笑。
如今僅僅只是重新丈量田畝罷了,這是歷朝歷代都會做的事。
他既沒有妄圖更改土地所有制, 沒有剝奪地主豪強巧取豪奪的田地,更沒有試圖挑戰士紳官僚士大夫們免稅的特權。
只不過是讓他們把本應上繳國庫、卻被私吞的稅吐出來, 就一個個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挑釁他。
膨脹的貪婪之心,果然會讓人失智。
喻行舟一身玄黑攝政官袍,手持玉質笏板, 不卑不亢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殿上吊着碩大的長明燈,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身上, 勾勒出一把清潇傲骨。
衆臣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往喻行舟身上隐晦地瞟去, 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愁眉苦思, 還有人暗自得意。
喻行舟微微側過臉, 沉靜冷然的目光往朝臣們臉上一掃,那些隐晦打量的視線瞬間低下去。
除了大殿中央站出來,幾個公開批駁他的尚書和禦史大夫, 幾乎沒有人敢在這個尖銳的氣氛下與之對視。
就算是戶部尚書錢雲生等人, 面上雖一臉慷慨,心中照樣打着小鼓, 若非被逼急了,誰願意和這位手段陰狠的攝政大人在早朝上硬扛?
前些年皇帝不管事, 朝廷內部, 以喻行舟為首的激進主戰派, 以戶部、禮部尚書等出身南方世家重臣為首的保守主和派, 黨争不斷, 再加上太後宗室外戚一黨攪混水。
三方在朝堂上互有勝負,維持着極為微妙的平衡,直到燕然大軍南下,保守主和派和太後黨合流,大占上風,迫使喻行舟和黎昌下獄。
本以為從此之後,朝廷将徹底掌握在南方世家一黨的手上,不曾想震驚朝野的逼宮案發生,皇帝如同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了個人,這股脆弱的平衡徹底打破。
自從皇帝開始恢複早朝以來,似乎對他“親手”封的攝政有種若有若無的防備。
表面上一口一個老師的親熱叫着,實則喻行舟的好幾次政令和人事任免提議,都被皇帝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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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于世家大臣們,皇帝的态度同樣不好,偶爾借用他們打壓一下喻行舟一黨咄咄逼人的氣焰,照樣利用得很順手。
大臣們都知道,這次清丈京州田畝一事,是皇帝授意喻行舟主持。
可如今面對朝野上下如此龐大的阻力,民間四起的“民怨”,文人們口誅筆伐的痛斥,難道還會強硬保下這個皇帝本就不喜歡的權臣嗎?
亦或者,是見好就收,已經清出的田畝增加了一筆大收入,後續到此為止,不再繼續往下推。
同時順水推舟将喻行舟作為棄子抛出去,順便收回他作為攝政的巨大權柄,安撫朝野衆臣們的怨憤。
相信要不了多久,民間和士紳文人圈中,就會開始傳頌陛下聖明的美名,徹底扭轉前些年狼藉的昏君名聲。
如此一來,國庫收入也增加了,權利越發收攏,朝臣民間都有了交代。只要喻行舟一人背下大鍋,其他人皆大歡喜。
這種選擇對于皇帝而言,難道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一些陰謀論的大臣入崔禮之流,甚至暗暗猜測,或許皇帝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才特地叫喻行舟來主持清丈田畝,這種歷朝歷代都難有好下場的苦差事。
金龍椅上,蕭青冥面無表情地望着臺下,似在思考,在權衡,始終不發一言。
反對繼續清田的世家大臣們,彼此暗暗交換着眼神,他們越發篤定,這事能成!
就在錢雲生暗示手下侍郎再接再厲,多痛陳幾條清田罪狀時,一直不動聲色的喻行舟終于主動開口了。
“啓禀陛下,臣有本奏。”喻行舟從袖子裏摸出一份折子,遞給書盛。
朝臣們頓時精神一振,來了!
喻行舟面色平靜,不疾不徐道:“臣彈劾京州離城知府範軒,縱容胥吏勾結當地豪強,收受賄賂,瞞報田畝數額。”
衆大臣一愣,有人暗暗瞥向第一個出面彈劾的戶部侍郎範長易,離城知府……不是這位侍郎的同族?
範長易一聽這個名字,臉色立時有些不好看。
然而喻行舟的奏事才剛剛開始,他雙手将笏板舉高了些,接着道:“臣彈劾京州陌縣縣令,借口耽誤農耕拖延清田時機,以致于至今尚未上報清田進展。”
“臣請奏陛下,嚴格懲處辦事不利的官員,以免其他州府觀望推诿。”
喻行舟的兩條彈劾如同開了水閘一般,紫極大殿沉默的空氣頃刻間熱鬧起來。
立馬有官員如同得了信號,紛紛跟進:
“陛下,臣有本奏!臣彈劾滑縣縣令弄虛作假,未曾清丈便直接按照上次清查數額上報……”
“臣也有本奏,臣彈劾……”
長長一串的彈劾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原本一面倒的攻擊清田政策,這下徹底被攪渾。
兩邊派系的人馬都争紅了眼般,開始相互攻擊,整個朝堂上亂哄哄一片,呱噪如同菜市口。
喻行舟默默放下笏板,退回到臺下左側之首處,如同欣賞戲劇般,擎着一絲微妙的笑意,望着大臣們你來我往打擂臺,這個稱罪,那個抨擊,甚為好笑。
片刻,他偷偷撩起眼皮往金龍臺上瞅一眼。
龍椅裏,蕭青冥已經連續換了好幾個坐姿,完全放棄了正襟危坐的莊重,單手支着臉頰,雙眼半睜不睜,嘴角微微翹起一邊,意态疏懶地靠在椅背的軟墊中。
他目光慢悠悠朝喻行舟的方向轉了過來,似是不意喻行舟也正盯着他看。
兩人視線猝不及防撞在一起,蕭青冥默默拉直唇角,又把臉轉了回去,身子坐直,恢複了面無表情沉肅凝重的帝王模樣。
喻行舟的眼神始終黏在他身上,見此情态,忍不住低頭一笑,直到年輕的皇帝斜睨過來瞪了他一眼,才按耐着收斂了眼角笑意。
“陛下!”戶部尚書錢雲生突然揚起聲音,一下子把殿上争執聲蓋了過去。
場面頓時為之一靜,錢雲生輕咳一聲,拱了拱手道:“攝政大人所彈劾者,自然該懲處,但鑒于民間情況複雜,百姓本就負擔極重,再加上胥吏盤剝。”
“再好的政策,落到實地,未必能如同預期,反而弊病叢生。”
“這些官員難以如期完成清田任務,臣以為也是情有可原。”
錢雲生的言辭引得身後一片官員點頭附和,他滿意地撚了撚胡須,道:“還請陛下聖裁。”
紫極大殿中再次安靜下來。
蕭青冥合攏手中奏折,輕輕在掌心拍打出“啪啪”的聲響,他從龍椅中起身,在臺階前駐足,俯視着臺下心思各異的衆臣。
半晌,他微微一笑:“諸位愛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嗯,朕也認為不能繼續這麽下去。”
大殿中百官們神态皆有變化,尤其是錢雲生等人,更是信心滿滿。
他們連接下來如何給雙方遞臺階,如何将清田的彈劾懲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說辭,都準備好了,只等皇帝開口。
“諸位愛卿說了這麽許多,也輪到朕說說了。”蕭青冥示意書盛将另外一摞奏章呈上來。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道:“清丈京州田畝一事,推行至今已近三月,諸位既然彈劾了一些辦事不利的,那麽朕這裏,也有不少值得嘉獎的。”
嘉獎?
衆人一愣,怎麽跟他們想的不一樣?
蕭青冥一一将奏章上名字念出來,全都是在清查田畝一事上成績斐然的官員。
“海河縣縣令,理清縣內隐田四萬畝,追繳隐沒稅收一萬兩白銀。”
“長羅城知府清查隐田九萬畝……”
“濟縣縣令,不但清查田畝有力,同時嚴懲索賄胥吏八人,盤剝稅吏五人……”
蕭青冥的語氣抑揚頓挫,一口氣念出了上十位成績突出的官員名單。
戶部侍郎範長易得了上司授意,立刻出聲道:“陛下,如果只因清田政績就進行嘉獎,恐怕會導致各地虛報田畝數額,強行攤派的情況,使百姓受苦……”
蕭青冥早就料到對方找這種借口,冷冷一哂道:“如果基層胥吏知法犯法,就廢除掉這些人,重新聘用新人就是。”
“當地官員這點手段都不會,朕要他來有何用?”
“大家都是科舉選拔的官員,為何有的地方官就能将政令執行下去,有的就拖延搪塞?”
“還不是因為,總想着朝中有靠山,總想着法不責衆!”
他将手中奏折狠狠砸向範長易,蹭着對方的耳邊飛過去,“啪”的一下掉在地上,砸出一聲悶響,後者吓了一跳,險些沒站穩。
大殿之中,鴉雀無聲,唯有蕭青冥冷笑的聲音在衆人頭頂回蕩。
“今天,所有彈劾的官員,由禦史臺,大理寺,刑部一同協查,但凡查明屬實者,全部革職,永不敘用!”
別說錢雲生傻眼,就連吏部尚書厲秋雨也忍不住擦了把冷汗。
官員革職的情況并不少見,大部分革職的,将來說不定遇到機會還會重新啓用。
但因為清田革職,并且不在敘用的,近十年來幾乎絕跡了,看來陛下的決心不是一般的大。
厲秋雨忍不住問道:“那革職之後的空缺如何填補?”
蕭青冥輕輕揚起嘴角,指了指書盛呈上來的奏折:“自然做出成績的官員來填補。”
他眼神掃向錢雲生和他身後的戶部侍郎範長易,冷笑道:“比如那位離城知府範軒,依朕看,正好由海河縣縣令暫代。”
範長易整個人晃了晃,神色無比尴尬,今日明明如此多的官員共同發難,放在平日裏,迫使皇帝收回成命也是十八九穩的事。
沒想到皇帝連替補的人選都想好了,而且,為何最後只有他範家受罰?!
蕭青冥話鋒一轉,目光落在喻行舟身上,淡淡笑道:“老師主持清田一事,甚是辛苦,今後,凡事涉及此的官員獎懲,老師可先行處置,再行向朕禀報。”
喻行舟微微低頭,道:“謝陛下,臣還有一事請奏。”
“說。”
喻行舟将早已準備好的方案拿出來,道:“臣以為,光是此種程度的獎懲依然不足夠,應該将清查田畝一事,放在年底官員考成評級的首位。”
“只要清田一事辦事不利者,一律評級為下等,連續兩年為下等,連降三級,三年為下等者,革職查辦。”
蕭青冥想了想,颔首道:“準奏。”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衆臣嘩然,戶部尚書錢雲生大失所望,心情複雜無比,沒想到皇帝竟然旗幟鮮明,強硬支持喻行舟。
這下只怕下面的風向要大變了。
但他依然不死心,咬了咬牙開口問:“如此一來,下面的官員為了考評,一定會大肆多報田畝,如果發現欺壓百姓,逼迫百姓多交糧稅,該如何是好?”
蕭青冥挑了挑眉:“錢尚書言之有理。”
錢雲生眼睛一亮:“那……”
喻行舟淡定自若道:“錢尚書身為戶部尚書,本就掌管天下田畝,核驗田畝數額本也該是錢尚書分內之事。”
“現在陛下只不過是清理京州一地的田畝,這個數額必定能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不如就由戶部派人前往各地監督和核驗。”
錢雲生臉一黑,這麽個燙手山芋他可不敢接:“啓禀陛下,戶部事多繁雜,實在派不出人手做此事。”
喻行舟仿佛早就等着他這句話了,笑道:“既然如此,臣還有另外一個提議。”
話說到這裏,蕭青冥心中已然明了,忍不住笑道:“老師請說。”
錢雲生看他二人眼神你來我往,心裏突然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喻行舟施施然道:“陛下所設立的皇家技術學院的學子,似乎正在泾河鎮附近推廣新式農具和皇莊的農事經驗。”
蕭青冥點點頭:“不錯。”
喻行舟:“既然錢尚書認為戶部人手不夠,難以核驗基層執行情況,正好,這些學子們人數衆多,又深入農村,必定知曉當地情況。”
“如果暫且使用這些學子,作為戶部的‘耳目’,替錢尚書,替陛下監督下面的官員和胥吏,随時上報清田清查情況。”
“一旦發生胥吏盤剝之事,立刻通知當地官府。想必錢尚書擔憂的執行力的問題,一定會大為改善。”
錢雲生頭皮一陣發麻,說好的皇家技術學院不能直接當官,只能當吏呢?
這下倒好,直接當起“禦史”和“欽差”來了。
朝堂上的禦史可不會到鄉野裏去,跟底層農民混在一起啊!這些人簡直比禦史還恐怖。
別看第一屆學生才兩三百人,這一年就有兩三百,三四年以後就有上千人。
科舉也才三年一次,一次才收錄三百人啊!這個數量完全不能比。
自古以來,除了開國之君,歷朝歷代的守成皇帝大多都是幽居深宮,對于外界和民間的情況,所知全部來源于官員的奏折,和皇帝培養的一些特務。
或者放權給身邊的太監,讓太監做“監軍”或是“欽差”,作為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即便如此,欺上瞞下的情況依然普遍存在,皇帝能掌握的“事實”,僅僅只是太監們和大臣們願意被皇帝所知的。
皇帝雖貴為一國之君,天下的主人,也不得不和大臣們分享權力,“垂拱而治”,甚至動不動被大臣們群起逼迫,被迫服軟。
錢雲生一陣無奈,回頭看了看身邊禮部尚書,和身後的戶部侍郎等人,幾乎所有人都是一臉憂愁,宛如便秘。
這日子是越來越沒法過了!
一場度秒如年的早朝總算散去,蕭青冥回宮換了一身便服,着書盛安排馬匹。
書盛愣了愣:“陛下這是要去哪裏?”
“泾河鎮。”蕭青冥将頭頂帝王冠冕取下,淡淡一笑,“微服私訪。”
※※※
泾河鎮,吳家村。
方宏和穆棱從鎮上趕到吳家村時,村口已經聚集了不少村民,和皇家技術學院的學子們。
當地大戶吳老爺的女婿謝知,正領着一衆家丁,手持棍棒,與一群手無寸鐵的學子們對峙。
不遠處,他們在水渠邊辛苦搭建好的旱廁和漚肥池,已是滿地狼藉。
旱廁的木牆被推倒,石磚被用錘子鑿成一堆淩亂的廢墟,蓋在漚肥池上的木蓋也被卸下來,周圍的花圃全部被踩爛,還沒能幹淨幾天的水渠,再次變得臭氣熏天。
那架改良版耧車也倒在一旁,幾條腿都被砍柴刀砍斷了。
看着他們辛苦這麽久的勞動成果,被這樣糟蹋,一衆學子氣得雙眼發紅,七竅生煙。
穆棱撥開人群,沖對方厲聲大吼:“你們在做什麽?我們都是皇家技術學院的學生,我有功名在身,誰敢對我們學子動粗?”
謝知有些意外地打量幾眼穆棱,眼看對方比自己年紀還小幾歲,竟然已經是個秀才了,頓時心裏一陣嫉恨。
他呵呵一笑:“穆秀才請放心,我也是讀書人,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怎麽會做呢?只不過吳家村不歡迎你們,還請諸位離開。”
他說着,叫人拿來幾個小包袱,裏面有一些幹糧水囊,甚至還有幾錠銀元寶。
謝知臉上帶着謙卑的笑容,态度卻極為強硬:“諸位小官人,這裏有些盤纏,是鄙人送給諸位回京做個路費,吳家村的事,自有我們吳家來管,用不着各位外人插手。”
方宏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們好不容易建好的旱廁,還有從皇莊借來的耧車,你們竟然敢搞破壞?!誰給你的膽子?你知道皇家技術學院是誰建立的嗎?”
謝知輕哼一聲:“管你什麽學院,就算是國子監的監生,在我們吳家村,照樣是外人。”
“看在你是秀才的份上,我們才只是客客氣氣請你們離開而已。”
“若是再不識擡舉,別怪我們家丁手下力氣大!”
穆棱把方宏攔下,耐着性子好聲好氣地問:“不知我們是哪裏得罪閣下,非要趕我們走?”
謝知道:“你們這些人跟官府是一夥的,現在誰不知道,官府為了政績,四處攤牌田畝數額?”
“稅吏天天來村裏催繳糧稅,你們這些人,表面上說的冠冕堂皇,一會是什麽旱廁漚肥,一會是什麽耧車,實際上跟那些稅吏一樣,都是在為了将來從我們大夥手裏壓榨錢財!”
穆棱臉色沉下來:“你胡說八道!分明是你自己心裏有鬼,故意污蔑我們!”
謝知心中冷笑,最近以來,這些學子跟吳家村的村民越走越近,哄騙的那些沒見識的農人越來越信任他們。
萬一這些人哄騙得其鄉親都聽他們的,以後這吳家村究竟是誰說了算?
上次吳老爺為了應付被追繳隐沒糧稅的事,想向吳家佃農提高佃租,那些平時對他們唯唯諾諾的農民,居然敢說要去跟皇家技術學院學子告狀的話!
真是反了天了!
謝知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把這群人弄走。
穆棱心急如焚,此時此刻他心裏記挂的,已經不僅僅是完成學院布置的社會實踐任務,更重要的是他們辛苦的勞動成果,還沒在村子裏看見效果,怎麽能白白荒廢掉?
他們好不容易幫助大家夥改善了一下生活環境,還沒幾天就要被打回原形了?
完全無法接受!
他在人群中看見一個平時經常打交道的老農,老農惋惜地望着他們,沖他們暗暗搖了搖頭。
穆棱将老農拉到一邊,低聲問:“老伯,到底怎麽回事?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老農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像你們這些将來要做大官的小官人們,不應該耽誤在我們這種鄉下。”
老農指了指謝知,壓低聲音:“我們吳家村,一直都是吳老爺說了算,昨天他們告訴我們,如果不把你們趕走,他就要提高佃租。”
“可是佃租已經很高了,再提高的話,我們都要去喝西北風,唉,你們都是好人,可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帶來的東西,都拿走吧,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生活的,像以前一樣,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能活下去。”
穆棱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隐約知道問題在哪裏,可是憑他一個窮酸秀才,既無官身,也無實權,他憑什麽管?憑什麽改變這處處的不公?
“憑什麽他可以随意提高地租?你們不能一起反抗嗎?”方宏也是一臉惱火,他早已忘記了自己最先提出回京的事。
謝知和他身後一衆家丁都被逗笑了:“種田交租,天經地義,田地在我們吳家手裏,就算是皇帝老兒在此,也管不了我們收租!”
“有本事,你們把地契拿回去呗,沒有我們吳老爺的庇護,你們要向官服交稅,那些稅吏的手段,能把你們身上最後一滴血肉都榨幹!到時候可別求着我們吳家寄你們的田。”
不遠處的樹蔭下,蕭青冥一身月白長衫,衣擺随風拂動,淺金色的蛟龍暗紋刺繡,在衣擺間翩然欲飛。
他身後,秋朗,莫摧眉和白術三個英靈赫然都在。
村口的争執聲随着風聲隐隐約約飄過來,白術聽了一耳朵,有些生氣地晃了晃腦袋:“這些狗仗人勢的家夥也太可惡了,陛下何不出面懲罰他們?”
莫摧眉眼角彎起,笑吟吟道:“天底下這樣的地主豪強數不勝數,難道陛下能挨個去懲治?再者,只要土地是他的,他要提高地租,便是陛下出面,管得了一時,哪能管一世?”
秋朗只是沉默地望着蕭青冥,一言不發,仿佛随時在等待他的命令。
蕭青冥随手安撫一下白術腦門上炸起的呆毛,淡淡道:“東西準備好了嗎?”
書盛躬身道:“都好了。內臣這就讓人張貼出去。”
莫摧眉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道:“看來陛下早有打算。”
那廂,吳家村村口的争執聲越來越大,就在謝知要指揮手下家丁強行趕人時,幾個稅吏和幾個帶刀的差役,從人群中間穿過,吓了衆人一跳。
謝知立刻換了一副讨好的面孔:“幾位差爺,什麽風把你們吹來了?”
他心裏一咯噔,暗叫不好,該不會又是官府派人來催他們上繳隐田的糧稅吧?
他的岳丈吳老爺之前一直很肯定,說朝廷有大官反對這件事,肯定不會真的要強迫他們上繳的,最多只是做做樣子。
今日這這陣仗似乎有些不對勁,該不會——這就要來真的吧?
稅吏和差役瞥他一眼,沒有搭理,徑自将手裏的告示,張貼在村口的布告欄上,手裏一把大銅鑼敲敲打打,開始大聲吆喝叫村民都過來。
皇家技術學院的學生們彼此看了看,都有些好奇地布告欄張望。
一個差役指着告示,大聲念道:“泾河府有令,從今天起,泾河鎮吳家村作為京州減稅試點村,除了一年春秋兩次糧稅以外,廢除其他一切苛捐雜稅!官府不得加收其他稅務。”
“試點村鎮如果率先配合皇家技術學院,完成先進農事經驗推廣諸事,可以減免稅收。從以往的十五稅一,最高可減免至三十稅一!”
什麽?減稅?
這番突如其來的減稅告示,像一塊大石砸入水中,激起的水花把衆人濺得劈頭蓋臉。
村民們愣了又愣,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皇家技術學院的學生們也連連驚嘆不已。
最不濟的是謝知和他身後那群家丁們,先是想着自家田可以少繳稅,還沒來得及開心,待心裏仔細一盤算,三十稅一,這幾乎是恢複到了建國之初,人人都有田地時候的稅率。
這下壞了!
謝知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白,兩只拳頭緊緊抓着衣服兩邊,幾乎捏出兩塊汗膩的印子。
他們吳家之所有能有那麽多貧農來投獻田地,不就是因為苛政猛于虎,給他們家當佃農更容易生存嗎?
這官府的稅降下去了,他們還能提高地租?傻子才給他們交租!
謝知一雙眼珠轉來轉去,急得腦門一頭冷汗。
周圍的村民們早就炸開了鍋,叽叽喳喳議論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幾乎要把幾個差役都淹沒了。
“官爺,減稅的事是真的嗎?別是蒙我們的吧?”
“不是聽說要打仗嗎?這幾年年年加稅,什麽時候聽說過還會減稅的?”
“別不是這裏減掉,哪裏收得更多了吧?”
“什麽叫‘試點村鎮’?單只是我們村減稅?還是附近村子都減稅啊?”
那個老農忙将穆棱拉到一邊,焦急地問:“小官人,你快幫老漢算算,我家十五畝田寄在吳家名下,要是改成三十稅一,是給吳家交三成五的租子劃算,還是直接向官府交稅劃算呢?”
穆棱哈哈一笑:“放心吧老伯,只要官府确實不再巧立名目,收取其他苛捐雜稅,肯定是直接向官府繳納三十稅一更少,你們自家能剩的更多。”
“你想想,三成五可是三十稅一的十倍還多。”
老農又是開心又是惶急,死活拉着他的手不放,激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真的可以少十倍嗎?你保證嗎?我們全家的口糧……要是,要是……去年我也不會賣掉我那可憐的閨女了……”
穆棱沉默一陣,一咬牙,重重道:“我保證!”
這個村子是他們沒日沒夜揮灑過汗水的地方,他心想,就算他現在沒有官身,将來也一定要争得一份為這個村子說話的權利。
好不容易安撫住七嘴八舌詢問減稅政策的差役,又翻出了另外一份公告,遞給穆棱等學生。
穆棱一愣,展開看了看,立刻喜上眉梢:“太好了,是關于耧車的配套政策!”
其他村民朝他們圍攏過來,穆棱清了清嗓子,道:“泾河鎮試點村鎮,可以免費試用改良耧車一年,一個村子按照戶數多寡,最多十臺。”
“耧車不得損壞,免費使用一年後,可以以優惠的價格續租,連續租滿三年,即可直接獲得,永久免費使用,不用再另花錢購買。”
“只有十臺優惠,先租先得!”
“以後所有推廣的新農具,皆以此方式為先例。”
村民們一聽免費兩個字,可高興壞了,之前關于減稅的政策,已經叫人目不暇接,這一連串的餡餅,不停從天上往下掉。
“我沒聽錯嗎?不要錢?那耧車不要錢,給我們用?”
“不會是又要強迫咱們借貸吧?”
“只要這些小官人在這裏,我就相信他們!”
村民們甚至害怕這只是一場夢,有不少人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生怕夢醒了又要被打回現實。
相對于大家的歡天喜地,人群中,只有謝知和他的家丁們臉色難看,趁着沒人注意,夾着尾巴灰溜溜跑了。
接下來的幾天,謝知都沒有再出現,整個吳家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洋溢之中。
村民們一改往日對學生們的冷待,變得極為熱切,大家夥兒你燒石磚,我砍木頭,挨家挨戶都出了把力氣,一磚一瓦重新蓋了一座嶄新的旱廁。
比之前學生搭建的簡易“茅房”,更加結實耐用。漚肥池也沏上隔絕氣味的磚石,重新在周圍種上了村裏漫山遍野開遍了的漂亮野花。
灼灼夏日,村民和學子們揮汗如雨。
他們明明已經完成了學院規定的任務,卻沒有一個人提出想回京的打算,反而絞盡腦汁想着之前在學院學過的農事改造技術。
夜裏就在農戶家讨論新式的水車,如何能将水渠的水引得更遠,灌溉更多的田地。
困了就合衣睡下,第二天早晨肚子咕咕醒來時,已經有淳樸的村民把家裏剩的不多的饅頭給他們端了上來,香噴噴,還冒着熱氣。
穆棱有些不好意思,只暗地叫其他人多去鎮上帶些幹糧。
一日複一日,他們已經在這吳家村待了将近兩個月,村裏終于建成了第一座大型翻桶式水車,又挖掘了一條橫貫東西的灌溉小渠,将水渠裏的水,一路引到離最遠的一大片下等田中。
村裏大多數下等田的貧農們,再也不需要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就跳着扁擔去,老遠趕去水渠挑水,一趟下來累的腰酸背痛不說,那點可憐的水量,甚至澆不了幾寸田。
衆人站在水渠邊上,看着高達十米的水車,在水中自動旋轉。
一桶又一桶的水,被汲水裝置自動送往新挖掘的小溝渠,流經長長的田埂,一點點滲透到被太陽曬得發幹的田地裏。
老農蹲在地上,抓了一把濕潤的泥土,臉色幹癟的皮肉都笑得牙不見眼。
“沒想到老漢從祖輩傳下來的這十來畝下等薄田,竟然也能有一天變成水澆地。”
他一面哈哈笑着,一面從推來的堆肥車裏,熟練的挑出一勺磷肥伺候莊稼。
“要是今年秋天豐收了,小官人們一定要來老漢家吃飯!老漢手藝不是吹的,一定把你們喂得飽飽的!”
“怎麽就去你家?不如來我家吧?我家還有個沒許人家的閨女呢!”
“去去去,小官人們都是貴人,瞧得上你家閨女?”
村民們七嘴八舌說笑着,穆棱等人也跟着露出笑意。
他們都卷着褲腿,腿上都是髒兮兮泥巴,一點都沒了讀書人的斯文和矜持,有幾個大膽的年輕姑娘拎着一桶井水過來,掩着笑意悄悄放在他們跟前。
穆棱鬧了個大紅臉,還沒開口說句話,村裏的姑娘們一溜煙跑掉了。
此時此刻,吳家村當地大戶吳府上,卻來了一幫不速之客。
一群稅吏和差役幾乎把吳家大門給團團圍住,領頭是個陌生中年男子,手裏拿着一本新制的魚鱗冊。
他對着清理過的田畝收稅,吳家一下子就多出了三千畝上等良田。
吳家老爺心裏又氣又怄,面上還得賠笑臉:“這泾河鎮的縣令不是吳縣令嗎?他怎麽沒來,我們吳家跟吳縣令的關系可不一般,您看這……”
中年官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哦?吳縣令啊?他因為清田一事辦事不利,已經被撤職了,我姓孫,是來接替他上任的新縣令。”
吳老爺眼前一黑,差點沒厥過去。
完了,這下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