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片夜夜都在他和唐柏若頭頂的海,溫柔地包裹着他。◎
1997年的1月1日, 解揚決定去死。
這是一個經過慎重考慮的結果。
他在那天放學後,特意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留在三川縣的廣場上, 看完了當地第一個百貨公司建成施放的煙火。
即便是稀稀疏疏的煙火, 在這個小縣城裏也是稀罕的東西。縣廣場上聚滿了看熱鬧的人,情侶互相牽着手,父母帶着小孩, 所有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臉。
火焰照亮了他們充滿希望的臉龐。
解揚坐在遠處的商場臺階上,凝望着這溫暖的一幕。
當最後一絲火光熄滅後,他從冰冷的臺階上起身, 步行到臨街的電話亭, 撥通了哥哥的宿舍電話。
接電話的是哥哥的舍友, 他請對方将話筒轉交給哥哥。
過了片刻, 哥哥的聲音出現在話筒裏。
“哥, 新年快樂。”解揚握着話筒, 滿面笑容。
“新年快樂,你怎麽還在外邊?”解鈞南驚訝道。
“今天縣廣場上有煙火秀,我偷偷溜出來, 看完了再回宿舍。”
“你小子, 可別被宿管抓到,到時候只能讓爸挨罵。”
“放心吧,我不會被抓到的。”解揚笑着說, “我這次偷溜出來,還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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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在地裏種田的時候, 挖到了一個青銅器, 政府派人來鑒定了, 說是戰國時候的呢。政府要獎勵爸兩萬塊錢, 這筆錢正好可以給你在江都治病。”
“真的?”解鈞南的吃驚透過聽筒也傳了過來。
解揚笑得更加真心,臉龐上已經消散了大半的淤青也隐匿在他的笑容裏。
“那還有假?”解揚說,“所以說,這回你也就摳摳搜搜的了,有病趕緊去治。以後高升成公安局長,我們家可就靠你光宗耀祖了。”解揚故意開着能夠調節氣氛的玩笑,因為從眼眶裏湧出的熱流讓他感到一陣心虛。
他一邊笑,一邊流着淚,胸膛裏的心髒被活生生撕成兩半。
“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解揚忍着哽咽,笑着說,“要是我考上的是第二志願,那就不在江都了,到時候能不能麻煩哥幫我照顧柏若?”
“你怎麽會考不上江都警校?這還沒考就開始說喪氣話呢?”
“我怕體測過不了,萬一呢?你就說行不行吧。”
“廢話,我不幫你看着誰幫你看着,柏若那麽好的女孩,要被別人追去了豈不是我們解家的損失?”
解揚含着眼淚也被逗笑了。
“我也覺得柏若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哥……你一定要照顧好她。她性格文靜,不争不搶,想要什麽也不會說。她生日是九月,寒露那一天。她喜歡看書,社科類的書她都喜歡。她喜歡貓,被狗咬過所以有點怕狗,她還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都睡不着……”
“停停停,用不着這麽詳細。”解鈞南頭大地喊停,“到時候再說吧,你的第二志願是哪兒?”
“是……”解揚随口說了一個,“南大物理系。”
“你小時候就愛看那物理書,體測過不了讀個物理也不錯,以後讀出來也能報效國家。”解鈞南說。
“嗯……哥,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過幾天爸就把錢打給你,你一定要去醫院看病,別耽擱了。”解揚說,“還有兩個月,我就要高考了,這段時間我也不給你打電話了。哥,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了,你在家裏,也要照顧好咱爹咱媽。等身體好一些,我就繼續出去打工,家裏的負擔也能輕一點。”解鈞南說。
“好……再見,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掙脫理智控制身體的恐懼讓他叫住了解鈞南。
“怎麽了?”
哥哥的聲音依然那麽耐心。
解揚的眼淚在哥哥看不見的地方洶湧地流淌着。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才克制住了喉嚨口的哽咽。
“喂?解揚?”哥哥在電話那邊喊道。
他平複了心情,再次揚起了微笑。
眼淚順着嘴角流進口腔,又鹹又澀。
“哥,我愛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咱中國人不整那一套,下不為例啊。”解鈞南在電話那頭啞然失笑,他頓了頓,說,“……我也愛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挂斷電話後,他在電話亭裏失聲痛哭。
黯淡的路燈和寂靜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聲。
許久後,他擦幹眼淚,頂着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親的墳前,他給他最後燒了一捧紙。
“以後……就讓哥哥來給你燒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個小時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爛,又在第二天進城上學的路上,去臨近的廢品站賣掉。
他比從前更細致,更耐心地照顧着智力障礙的母親,每一天,他都從為數不多的空閑裏抽出一段時間來教母親如何照顧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黃的電燈下,認真地寫着每一日的作業。
他比從前更努力地活着,為了能夠了無牽挂地去死。
唐柏若還是和高山遙同進同出着,她為了讓他遠離自己的蹩腳演技,讓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悲哀和無力。
他從未怨恨過她,從始至終,都是切膚一般的自責和悲痛。
解揚帶着這份哀痛,計劃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劃的死亡,将自己和唐柏若,都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
第二天,他給學校請了三天的病假,拿着牟雞換給的名片,走進了一家黑診所。
他賣掉一個腎,拿到四萬塊錢。
這四萬塊錢,他分成兩份。
一份假借父親的名義寄給遠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則放在鐵皮盒子裏,和一張“往前走,別回頭”的紙條,埋在他和唐柏若經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為标志,他在埋鐵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頭擺出了一個笑臉。
“你要一直笑啊。”他對這張笑臉說。
1997年的4月18日,機會終于到來。
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找他麻煩的高山遙大概是在別處受了不愉快,故态萌發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從宿舍裏拿了高山遙三人組要求的鐵桶外,還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保溫杯。
“讓你拿桶就拿桶,你還帶個保溫杯幹什麽?”馮小米不懷好意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小心護住了懷裏的保溫杯,低聲道:“喝水用的。”
“嘁,你的講究真多。到時候看你是喝水還是喝洗腳水。”馮小米嘟囔着。
“你們不買水嗎?山上買不到飲料。”解揚說。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組來到學校小賣部買飲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個。
趁三人組在小賣部外邊抽煙講話,他請小賣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溫杯裏裝滿了冰塊。
一桶冰塊倒進保溫杯,淹沒了尖銳的匕首。
馮小米帶路,四人來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發展。
他掙脫繩索,沿着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遙。
他取出保溫杯裏的匕首,揮舞着沖向高山遙。
他故意裝作被打到手腕的樣子,讓高山遙搶走了匕首。高山遙握着匕首向他刺來,指紋如願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範,讓手臂上出現防衛的刀傷。
一切準備就緒,他不要命地撲向高山遙,抓着他的頭故意砸在地上的石頭上,直到高山遙翻着白眼暈了過去。
他氣喘籲籲地爬起來,撿起地上的保溫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繩索,用冰塊夾住沾有高山遙指紋的匕首兩邊,再用繩索将其纏繞起來。
肋部取腎的傷口隐隐作痛,或許滲出了鮮血也不一定。
解揚拖着疲憊的身軀,找到了一個合适的樹下。他把高山遙拖了過來,然後将吊着匕首的繩索甩過了高高的枝桠,又把保溫杯裏面剩餘的冰全部倒掉,杯子遠遠扔走。
終于能夠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揚計算着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夠插入胸口的位置,手裏攥着繩索的另一頭。
只要冰塊融化,匕首就會垂直落下。
他仰望着頭頂正在墜落的夕陽,直視着那火紅的餘光,長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後一次扇動的翅膀。
他等待着。
腦海裏浮現出了父親的面容,母親的模樣,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輸。”他喃喃道。
他不想輸給高山遙這樣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個高山遙。
直到最後的最後,他也要做自己。
“兒啊,爹這輩子沒什麽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頭地,我們做人講究的就是一個良心。爹只要求你,做個善良的人。兒啊……”
父親苦口婆心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耳邊。
解揚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親。”
冰塊在太陽的餘晖下越來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間,他閉上了眼。
眼前浮現出,唐柏若的模樣。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屬于他們的海洋下,他對她講起自己最近感興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書上讀到了‘雙縫實驗’和‘延遲實驗’,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
“首先根據‘雙縫實驗’,如果沒有人去觀測電子到底通過了哪條縫,它就同時通過了雙縫而産生幹涉。如果有觀測行為,那麽它就必定通過了其中一條縫。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頭暈?更讓人吃驚的在後面呢!”
“一個叫約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個叫‘延遲實驗’的猜想,實驗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鍍銀的反射鏡來代替雙縫。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在終點處插入半反射鏡,這個選擇,可以在最後一刻才來決定,在這個‘最後一刻’,光子理論上已經通過了第一塊反射鏡,但由于我們的幹涉,它必須在快要到達終點之前,根據我們的選擇,反過去決定當初到底走的是‘一條路’還是‘兩條路’。在惠勒的構想誕生五年後,這個實驗猜想真的被證實了。”
“你明白這代表什麽嗎?”
他難掩激動,滿懷向往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海:
“這意味着,歷史可以是在發生後才被決定是如何發生的。我們所有人,都是歷史的創造者之一。”
“意識,可以改變世界,甚至過去。”
他睜開眼,用包着創口貼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将它放進一旁的高山遙手裏。
血液從身體裏噴薄而出。
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機,點燃了繩索的另一頭,也點燃了撕下來的創口貼。最後,将打火機用最後的力氣扔走。
火苗順着浸過油的繩索往上爬去,待晚風一吹,所有罪惡都會消逝。
正義将會到來。
他一動不動地望着頭頂,視線漸漸模糊。
海啊,溫柔的海啊。
那片夜夜都在他和唐柏若頭頂的海,溫柔地包裹着他。
他的身體會消散。
但他的意識,将會在消散之前。
一天天,一年年。
一千次,一萬次。
永遠地祈求着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