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太狠
上次因小皇帝百般想要出宮,範垣跟朱儆說起民間疾苦種種,小皇帝嘴硬不信,範垣便同他打了個賭。
以前朱儆所謂“微服私訪”,都只是閑逛而已,或者是去陳家舊宅,溫家等他樂意去的地方,所以世間百态,“民生多艱”四個字,竟仍是不知不明。
朱儆又是這樣愛動活潑的年紀,之前琉璃在的時候,尚且能在宮裏束縛住他,有母後陪伴,朱儆也很少有想要出宮的心思,但如今情形自然不同。
就算範垣百般管束,朱儆也仍是隔三岔五,蠢蠢欲動罷了,所以範垣便想了個“治病治本”的法子。
只是想不到,這一次治的屬實太狠了些。
這日,範垣親自作陪,特意領着朱儆出宮,在京城各個坊中盡情地轉了個遍。
而小皇帝自然也見到了許多平日裏他無法想象的場景。
雖然是京城,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放眼看去,一片錦繡鼎盛,花團錦簇,猶如人間天上。
但就像是月有陰晴,葉有兩面,在常人看不見的地方,卻是滿目瘡痍,令人難以想象。
起初朱儆還滿懷喜悅,眼看着長街上人潮如織,高屋廣廈,貨物繁華,喜歡之餘,不禁得意地看範垣:“少傅,這不是很好的麽,你只是危言聳聽地吓唬朕。”
範垣淡淡地笑了笑,并未說什麽。
朱儆見他不言語,自以為已經眼見為實,便趴在窗戶旁邊,邊看邊說道:“母後之前在的時候,常常跟朕說,我父皇是個大大的明君。臣民百姓們都十分敬畏愛戴,叫我也要像是父皇一樣,做一個讓萬民敬仰百官真心臣服的明君……少傅,我能比得上父皇嗎?”
雖然先帝龍行已久,但提起來,朱儆仍是有些無法改口。
範垣道:“皇上可以做一個明君。”
朱儆正要笑,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就沉默下來:就算他是個明君又如何,先帝已逝,太後也都不在了。
範垣不解其意,便也只默然相對罷了。
馬車過了積慶坊,靈椿坊,橫穿小半個京城,往西到了樂苑坊。
才拐過兩條街,朱儆就發現了不同,這裏比先前所見要荒涼多了,房屋破敗,路上行人也稀疏的很。
朱儆微微睜大雙眼:“這兒人怎麽這麽少?”他幾乎忍不住探頭出去打量,“我們已經出城了嗎?”
車旁邊喬裝改扮的侍衛将馬兒靠近了些,壓低聲音回答說道:“禀皇上,這仍是在城中,已經是樂苑坊了。”
朱儆點點頭,不再問了。只是緊着打量,馬車越走,所見情形就越吓人起來,連路邊的房子都有些頹然破敗,路邊不時閃過些破衣爛衫的身影,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索性躺在地上,還有幾個小孩子,也同樣衣着褴褛,面黃肌瘦地跑來跑去。
馬車另一邊侍衛靠近,隔着窗子問道:“大人,還要繼續往前嗎?”
範垣道:“往前。”
朱儆回頭看他一眼,小臉上已經全是狐疑凝重的神色。
“這裏為什麽會這樣。”終于,朱儆有些忍不住,“怎麽這麽多叫花子,這些房子……為什麽沒有人管?”
這跟小皇帝想象中一片錦繡的京城相差太大,這感覺就像是一匹極好的綢緞,突然給老鼠咬出了一個洞。
範垣道:“這裏是西城,有一些流民,還有些入不敷出的貧民百姓都聚居在此,倒不是沒有人管,有的人想管,卻有心無力,有能力管的人卻寧肯視而不見,不願意伸手。”
朱儆已經叫道:“好大的膽子,管這裏的是誰?”
範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覺着呢?”
朱儆畢竟聰明,愣了愣,道:“你說的是朕?”
範垣道:“就像是皇上先前不信臣所說的話,還以為天下百姓都跟皇上似的快活自在,如今眼見了,又怎麽樣?這還是在京城裏,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還能如此,那麽天下其他地方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只是皇上先前看不見,便只以為一派祥和。”
朱儆聽了,不寒而栗:“少傅,天下這樣的地方多麽?”
範垣道:“多,多不勝數。”
北風透過窗簾,一陣陣地輕輕襲來。
朱儆突然覺着極冷,他縮了縮肩頭,卻又重新轉身,仍舊透過車窗往外看去。
此刻,馬車正要拐彎,路邊上有個人正揪住了一道小小的身影,不知為何揮拳就打,那被打的竟小孩子哪裏禁得住,頓時倒在地上。
朱儆看那小孩子似乎跟自己年紀差不多,一時呆了,正要叫人去阻止,卻見一個衣衫破舊蓬頭垢臉的婦人哭號而來,攔在那小孩子身前,向着那打人者跪地求饒。
那動手大人的卻不依不饒的,上來就是一腳,正踹在那婦人的胸口,婦人倒退跌倒,地上的小孩子爬起來将她抱住,口中哭道:“娘!”
這會兒朱儆終于反應過來,忙叫道:“快去!”
那打人的惡霸似乎還不足興,嘴裏罵罵咧咧,掄起胳膊仍要上前,才要揮拳,卻給人一把擋下。
頓時身子倒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這人大聲哀叫,一邊破口大罵:“是誰!”
此刻朱儆已經跳下馬車,氣的走到跟前喝道:“混賬東西,你為什麽當街打人?”
那惡霸本喝了酒,如今吃了虧,又驚又氣,又突然見是個小孩子露面,當即罵道:“哪裏來的小兔崽子,你管得着嗎?”
朱儆大吃一驚,同時震怒之極:“你說什麽?”
身邊侍衛忙喝道:“好大的膽子!還不住嘴!”
惡霸趁着酒興罵道:“你們是什麽人,敢在這裏無事生非,也不打聽打聽我阮五爺是誰,就敢撒野,報上名來,明兒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侍衛們雖知道這人在作死,只是不知朱儆的意思,便看向小皇帝。
朱儆也想立刻叫人把這惡賊的頭砍下來,可聽他這樣大的口氣,便問道:“你又是什麽人?”
阮五爺伸出拇指,往自己臉上一劃,道:“老子是範府的人!”
朱儆一愣,身邊的侍衛都驚呆了。朱儆問道:“什麽?哪個範府?”
阮五爺啐了口:“你這無知的小東西,京城裏還有哪個範府,當然是本朝首輔大人的府邸。”
朱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馬車,卻見範垣已經下了車,卻并沒靠前,只站在車邊上。
馬車離這裏不遠,他應該已經聽見了,只是不知為什麽毫無反應。
朱儆咽了口唾沫,冷笑道:“你既然姓阮,又跟範府是什麽關系,可見你是扯謊!”
阮五爺傲然自得道:“老子的兄弟,是範府的管事。”
“我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個奴才,一個奴才你也敢這麽嚣張?”朱儆愈發驚怒。
阮五爺勃然色變:“小兔崽子,你敢瞧不起五爺,你是哪家的?你家大人是誰?”
朱儆道:“怎麽,難道你還想報仇?”
阮五爺打量朱儆的打扮做派,他倒是也有些眼力,便道:“我看你的樣貌,倒像是個官宦子弟,但任憑你是誰,敢得罪了五爺我,就等于得罪了範府,得罪了首輔大人,信不信明兒就叫你們家大人丢官罷職?”
朱儆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幾聲:“說的我果然怕了起來。”他回頭看向範垣,“那你可認得那是誰?”
阮五爺早看見馬車邊上站着一人,也沒當回事兒,此刻細看了兩眼,卻不認得,只瞧出來絕不是個下人,一定是個主子的身份做派。
阮五爺便道:“他就是你爹?”
朱儆絕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一時大怒叫道:“放肆!混賬!”
阮五爺愣了愣,道:“難道這不是你們家裏大人?”
朱儆的小臉都白了,咬牙切齒。
阮五爺瞧瞧他,又看看範垣,後者仍是一派的氣定神閑。
雖然這一大一小仿佛大有來歷,只不過好好的哪裏有貴人往這貧民的地方鑽的?一定是什麽外地才進京的官兒,或者微末低級之流。
當下竟說道:“憑你們是誰,橫豎老子不認得的,一定是不上數的窮官,識相的,快點跟五爺賠禮道歉,不然的話,保管讓你們官職不保。”
朱儆忍無可忍:“還不給我把他拿下!”
侍衛聞言上前,将阮五爺手臂一拉,背上一拍,同時在膝彎上踢了一腳,阮五爺身不由己跪倒在地,疼得又大叫起來。
朱儆上前,飛起一腳踹在那人身上:“你這賤奴,必叫你不得好死。”
阮五爺垂死掙紮:“你敢!還不快點放開我,我是範府的人……得罪了首輔大人,才叫你們不得好死。”
正叫着,突然見範垣已經走了過來,他淡淡問道:“你不認得我?”
阮五爺道:“誰管你是誰?”
範垣笑了笑,對朱儆道:“這裏風大,站久了不好,還是先回車吧。”
朱儆道:“這真的是你府上的人?”
範垣搖頭:“我不認得,稍後查證就是了。”
“若查明屬實呢?”
“嚴懲不貸。”
兩人說了這兩句,阮五爺似懂非懂:“你們……”
朱儆回頭望着他道:“你不是說我得罪了首輔大人麽?怎麽首輔在你跟前兒,你竟不認得?”
阮五爺驚呆了,轉動眼珠看向範垣,事到如今仍然不能相信:“你……您、您就是……”
範垣淡漠地看着他:“你的那管事兄弟,是哪一房的?”
方才他沒走到跟前兒,還不覺着怎麽樣,如今隔着這樣近,給他那雙鋒芒內斂的眸子盯着,阮五爺心頭一股寒氣升起來,不敢回答,卻又不敢不答,哆哆嗦嗦道:“是、是三房……”
範垣點點頭:“好的很。”
這會兒朱儆因也聽了此人招認,卻不答話,只是望着身邊的那一對母子,自打方才他露面解圍開始,那婦人就緊緊地将孩子抱在懷中,那小孩子也縮在她的胸前,兩只手摟着婦人的腰。
不知道為什麽,朱儆望着這一對母子相依為命似的樣子,心裏微微地悲酸,卻又有一點羨慕。
任憑範垣去發落阮五爺,朱儆問道:“你們住在這周圍?”
婦人不敢答話,倒是她懷中的孩子說道:“我們沒地方住,在後街的土地廟裏住着。”
“他為什麽打你們?”
婦人深深低頭,小孩子小聲道:“他欺負我娘,我才撞了他一下的……”
朱儆牙關一咬,半晌才又問:“你們是哪裏人?怎麽無家可歸?”
小孩子看向自己的母親,那婦人才哆哆嗦嗦回答道:“本是南邊的,前年水災,來京內找這孩子的舅舅,誰知竟搬走了,我們沒了盤纏,不敢再亂走,就勉強在這裏乞讨活命罷了。”
朱儆默默地看了他們半晌,範垣正吩咐了把阮五扔到京兆府大牢裏,回頭見朱儆盯着那一對母子,便又叫住侍衛,道:“把他們也帶過去。”
那婦人聞言,只當是要把自己也關起來,才要哭叫求饒,範垣道:“跟京兆尹鄭大人說聲,我的話,讓他看着安置妥當,不許為難他們。”
***
那侍衛押着阮五爺,帶了那一對母子去了。
這邊範垣陪着朱儆仍舊上車,馬車從大街小巷裏穿梭而過,小皇帝沉默地趴在車窗邊上,此刻小孩子的臉上已經沒了先前才出宮時候的興奮跟歡天喜地,神情有些感傷。
範垣道:“皇上想必是不想再逛了,接下來想去哪?”
片刻,朱儆恹恹道:“回宮吧。”
可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對了,我還想去陳家看看。”
範垣回頭吩咐外間改道陳家。馬車轉彎的時候,朱儆道:“少傅,原來你說的果然是真的,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定不信。”
範垣不語。
朱儆道:“你放心,那個賭約我還記得呢。”
範垣一笑,朱儆又道:“對了,那母子兩個……”
朱儆欲言又止。
範垣道:“皇上要說什麽?”
朱儆想了想,搖頭道:“沒什麽。”原來他想着那母子兩個在危難之時緊緊相擁的姿态——那兩個雖是流離失所的貧民,卻還是有子有母,母子相依的。
朱儆低下頭,眼睛已經濕潤了。
馬車将到靈椿坊的時候,迎面一前一後地馳來兩輛馬車,等将到跟前的時候,後面那輛突然想要超過前面的,竟然斜刺裏沖了出來,陡然加速。
這樣一來,頓時就把對面的範垣跟朱儆所乘的車給阻住了。
正在車夫勒住缰繩放慢馬速,侍衛要上前喝問的時候,突然就生出變故。
毫無預兆的,對面馬車內“嗖嗖”射出了兩支箭,其中一名侍衛因為已經到了跟前,猝不及防,無法躲閃,一剎那就中箭落地,另一支箭則直直地向着他身後的馬車而去。
就在衆侍衛震驚之時,在側邊的那輛馬車卻也突然剎住了,車窗裏也射出了數支箭,如同暴風驟雨般激射而來。
“護駕!”衆侍衛見如此陣仗,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當下也不必遮掩身份了。
而與此同時在馬車中,從馬車放慢速度開始,範垣就察覺異樣。
朱儆因為恍惚中,并沒發現他正凝神側聽,只顧說道:“我很久沒有……”還沒說完,範垣一把将他抱了過來,俯身壓低。
只聽“砰砰”兩聲,對面射來的箭擦過馬夫的肩膀,紮在了車門上,而側邊射來的箭,有兩支透過車窗穿了進來,其他的幸而給車身暫時擋住了。
朱儆原先不知道是怎麽樣,一擡頭望見從車窗飛進來的長箭,這才驚道:“有刺客?!”
範垣道:“別出聲。”
朱儆心驚,原先範垣總不許他私自出宮,琉璃也曾恐吓過他多次,說是要提防刺客。但畢竟朱儆一次都沒遇到過,久而久之,行刺那種東西仿佛也很遙遠了。
此刻身臨其境,一時緊張之餘,又有種莫名的無知的興奮。
伴随着一聲“護駕”,外頭響起兵器相交的聲響,以及人聲嚯嚯。朱儆本能地想起身看看外頭,卻仍給範垣壓着,幾乎趴在車上,無法動彈。
這會兒刺客們停了放箭,範垣微微起身,掀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誰知才一動,就有一把雪亮的鋼刀捅了進來!那刀鋒上居然還帶着血。
朱儆正歪着頭看他動作,車簾才輕輕一動,就有一把刀戳了進來,吓得小皇帝失聲叫了出來。
範垣屏住呼吸,幸虧反應迅速,側臉躲過,同時擡手,一掌拍了過去!
只聽“噔”地一聲,那帶血的刀鋒竟從中繃斷,半片刀刃像是才跳上岸的白鲢魚,蹦了兩蹦,就挺在地上不動了。
朱儆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呆了。
但這只是開始而已,這邊才暫時解圍,呼喝聲中,一名刺客跳上了車轅,便來開車門。
另一個卻一躍而起,跳上了車頂,提着鋼刀奮力地往下紮落。
範垣見勢不妙,便把朱儆抱起,起身往前,在那刺客才要開門的時候,先狠狠地一腳踹過去,車門飛出,把那名刺客也掀翻出去,從車轅滾落地上,又給受驚的馬兒踩了兩腳。
範垣抱着朱儆,還未落地,車頂上那刺客已經發現了兩人,提刀躍了過來,同時周圍跟侍衛們纏鬥的刺客們也發現了目标似的,紛紛往此處靠攏。
朱儆給範垣單手夾在脅下,頭是垂着的,此刻便奮力擡起來看,卻見馬車停在街上,地上橫七豎八倒了好幾個人,有還在動彈的,也有仿佛死了的,處處血跡斑斑。
朱儆第一次看到這種慘烈場面,整個人都驚呆了,又看周圍人影騰挪跳躍,有大內的侍衛,也有很多詭異模糊的影子,朱儆知道那些影子就是“刺客”,耳畔聽到他們呼喝咆哮的聲音,如此兇狠暴戾,此時此刻,小皇帝才覺到一絲恐懼,他幾乎不敢再看。
混亂中,一名刺客殺死擋在跟前的侍衛,向着他們沖了過來,雖然蒙着臉,卻能看見那人血紅的眼睛,朱儆幾乎驚呼起來,但就在刺客距離一步之遙舉刀的瞬間,範垣大袖飄揚,反手一揮!
那人慘叫一聲,從胸口到頸間綻開一道血口子,鮮血狂飙而出,往後倒下。
朱儆瞪大雙眼,身不由己地将目光從那死了的刺客身上挪到範垣身上,卻見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支長箭……原來是方才下車的時候,從車壁上順手拔了下來的!此刻竟成了武器!
朱儆眨了眨眼,無法置信,喉嚨裏那一聲“少傅”,一時卻喊不出來。
而就在範垣冷不防地殺了那名刺客之時,卻又聽見嗖嗖地利箭破空之聲,範垣猛然回頭,見是從街邊的樓中有冷箭射出,這箭來的又快,又是趁人不備,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朱儆也看見了,先前躲在車裏,只看見箭紮在車壁上的樣子,還沒覺着怎麽樣,如今親身看着,見那尖銳的箭簇破空而來,明明看的清晰,卻偏偏躲不開,正因為知道躲閃不及,那種被射中的恐懼便加倍滋生。
朱儆正駭然地睜大雙眸,突然身體給人一抱,他眼前一花,便看不見那箭簇了。
只聽見一聲奇怪的異響,範垣的身體顫了一顫。
地上也多了一支帶血的箭,卻是範垣先前從馬車裏拔了的那支,不知為何從他手中墜落。
朱儆不敢想發生了什麽,又隐隐地猜到,他試圖看向範垣,卻因為姿勢不對,無法轉頭,只失聲叫道:“少傅!”
範垣抱着他,挪到馬車之後的一個死角裏,避開屋頂的冷箭。
其中一名侍衛沖了過來:“大人您受傷了!”
朱儆這才知道他果然真的傷着了,才要問,範垣沉聲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皇上。”
說了這句,又急急抱着朱儆縱身後退。
原來一名刺客從馬車底下竄了出來,刀光如毒蛇吐信,那侍衛慘呼了聲,跌在車上。
刺客盯着範垣跟朱儆,步步緊逼過來,朱儆親眼看見這麽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原先的好奇,興奮等等早就蕩然無存,只有驚悸,恐懼,害怕的幾乎失聲哭了起來。
突然範垣喚道:“儆兒。”
朱儆一愣,眼中的淚晃了晃,又咬着嘴唇忍住。
範垣道:“別怕,有我在。”
朱儆情不自禁擡頭看向他,卻見範垣鳳眸有光,向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朱儆素來極少看見範垣沖自己笑,這會子見了,不知為什麽,心陡然安穩下來,原先的那股驚恐竟不翼而飛了。
此時範垣右手臂一擡,張手往他自個兒的身後抄去。
牙關一咬,悶哼了聲。
剎那間,一溜兒血花湧出,範垣手中多了一支帶血的箭。
那刺客本欲上前,突然看見這一幕,不知為何驚住了似的原地止步。
範垣握着長箭,指向刺客,此刻雖然一個字都沒說,這股堅韌強悍勢不可摧的氣勢,卻足以讓最兇殘的刺客退卻。
兩下對峙,正在這緊急關頭,只聽得長街上馬蹄聲響,有人叫道:“大膽狗賊,速速把這些賊人拿下!”聲音有些熟悉。
朱儆擡頭,驚喜交加道:“是鄭侍郎!”
來的人果然是鄭宰思,他打馬急奔,馬兒還沒停下,人就已經翻身下地,腰間寶劍出鞘,将攔路的一名刺客劈翻,揚首叫道:“範大人!”
原來範垣護着朱儆在馬車邊上,倉促中鄭宰思竟沒看見,朱儆忙叫道:“鄭侍郎!”
鄭宰思回頭之時,原來又有一支冷箭隔空射來。
朱儆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提醒,幸而鄭宰思反應迅速,長劍在手,用力将那支箭隔開,他不顧躲閃,擡頭看向箭射來的屋頂,指着一個小窗戶大叫道:“刺客在那裏!速去拿下!”
此刻,朱儆才又看見,原來在鄭宰思的身後,跟随而來的是一隊巡城的兵馬。
其他刺客們見狀,情知無法得逞,忙紛紛地退卻。
鄭宰思又砍落了兩支箭,轉身往朱儆這邊沖了過來:“皇上!範大人!”
範垣見他來到,目光微微閃爍,夾着朱儆的手臂一松。
朱儆雙腳一蕩,落在地上,鄭宰思丢了手中劍,忙半跪上前,把他護住:“皇上你怎麽樣?”見他身上好好的,并未受傷,才放了心。
這會兒有一隊士兵負責護住這邊,其他人卻去追趕那些刺客了。
鄭宰思看過了皇帝,又擡頭看向範垣:“範……”
卻見範垣的臉色如雪,神色異常。
鄭宰思才要問他,忽然發現他手中握着的長箭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本來以為是刺客的血,可細看,那血竟是從他的手腕處流出來的,一抹露在外頭的雪白的中衣袖口也已經染的血紅。
鄭宰思一驚,忙起身轉到範垣身側:“範大人……你受……”
一句“你受傷了”還沒問完,目光掠過範垣後肩,卻見血肉模糊。
鄭宰思忍不住也陡然色變,只聽朱儆道:“少傅受傷了嗎?”
正在驚心之時,鄭宰思突然看見屋頂上那射箭之人跳了出來,逃跑之時,仍不忘張弓偷襲。
這刺客倒也刁滑,見角度合适,連發兩支箭過來。
鄭宰思把朱儆往身後一攬,擡手将地上寶劍抓起,不閃不避,用力将射來的箭削落,只是其中一支仍是擦着他的手臂而過。
此刻跟随鄭宰思而來的侍衛們圍了過來,把三人團團地護在中間,圍得密不透風。
鄭宰思不顧臂上的傷,回頭道:“範大人,你撐着些!”
範垣低頭看看那孩子的小臉兒,眼前所見已經有些模糊了,只憑着最後的意識道:“好好……護送皇上回宮。”
一句話說完,整個人雙眼微閉,往後倒下!
原來先前那支箭射來的時候,範垣若是往右邊閃身的話本可以避開的,但那樣的話,多半會傷到給他夾在左脅下的朱儆。
于是在那間不容發之時他索性側身護着朱儆,那一支箭便正射中了他右邊肩側。
先前因給那刺客步步緊逼,範垣無法選擇,竟将這支箭拔出當作武器,正是這股血性悍勇,才将那刺客給震的無法前進。
剩下的爛攤子,便由鄭宰思一手處置。
因為此地距離靈椿坊最近,要進宮卻還有一段時間,而範垣血流不止,卻有些兇險。
鄭宰思便命人先行護送範垣去陳府,一邊又叫人請太醫速速來救。
他本來想自己護送朱儆回京,誰知朱儆只是不肯,一定要跟範垣在一起。
鄭宰思也不勉強他,當即一同陪着範垣來到靈椿坊。
陳伯見這許多人興師動衆的來了,本正詫異,突然見把範垣擡了下來,半邊肩頭已經血淋淋的,陳伯直了雙眼。
朱儆的眼睛跟鼻子都是紅的,起先他不知範垣傷的如何,方才在馬車上勉強看了一眼,那傷口簡直比自己的拳頭還大,小孩子吓得幾乎大哭起來,又或者不僅僅是驚吓而已,更有無限的懊悔,看着那傷口,甚至也感同深受地疼了起來。
本來箭傷就很難料理,畢竟那箭簇鑽進皮肉後,要拿出來要用點法子,偏偏範垣情急之下發狠地粗暴行事,原先的傷口綻裂了一倍有多,自然十分駭人。
陳伯反應過來後,忙去把自己先前收拾的金瘡藥等取了來,在太醫到來之前先行頂着罷了。
雖然跟範垣很不對付,見了面也冷言冷語的,但是今天見他傷的這樣嚴重,陳伯卻忍不住懸心起來,忍不住又問:“這到底是怎麽了?是給誰傷着……誰又敢傷他?”
鄭宰思這麽愛說話的人,居然也不願意出聲,只忙着試圖給範垣止血撒藥。
朱儆紅着兩只眼睛道:“有人要行刺朕,少傅、少傅為了保護朕才受了傷的。”
陳伯心頭一震,看看朱儆,又看看昏迷不醒的範垣,啞然無語了。
不多時太醫趕到,見傷口如此駭人,也各自色變,少不得先行清理,止血,灑了藥後又試着縫合起來。
朱儆看太醫拿了針紮落,頭皮發麻,他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卻也繼承了琉璃最怕紮針的性情,一時渾身無力,出外的時候,雙腳都軟了。
朱儆呆呆地坐在外間,過了會兒,見陳伯也走了出來。朱儆忍不住問道:“少傅……會不會死?”
陳伯不言語。
朱儆說道:“他流了那麽多血……先前要不是他,現在中箭的應該就是我了。”他吸了吸鼻子,“我不想他死。”
陳伯聽了這句略帶哽咽,才說道:“皇上別擔心,他……他不是那樣短命的人。”
朱儆揉了揉眼睛,手背上卻全是淚:“真的嗎?”
陳伯咬牙道:“若要死,早就該死了。這會子不是死的時候,他自然是死不了的。”
朱儆不懂這話的意思,卻喃喃道:“少傅再死了,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說到這裏,眼中的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忍不住哭叫起來:“母後!母後!”
陳伯聽他原先說範垣,突然間又喊起琉璃來,隐約體會到這孩子的意思,自己的鼻子卻也酸楚難當了。
在太醫給範垣縫好了傷口之後,鄭宰思知道這府裏并非久留之地,便勸了朱儆,終于先行護送朱儆回宮去了。
只留下太醫們在陳府裏照看範垣。
而在鄭宰思跟朱儆去後不多久,有一匹馬也急急而來,停在了陳府門口。
門口的侍衛們是鄭宰思特意留下看守的,為防萬一,忙盡忠職守地攔住了喝問,那來人自報,卻是範府的下人,皺着眉滿面焦急道:“我們四爺可在裏頭?”
侍衛因是範府的人,只以為是來打聽消息的,便道:“在裏頭,你有何事?”
那小厮道:“有急事要告訴四爺,不知方不方便?”
侍衛皺皺眉道:“這會兒只怕不成,是有什麽急事?”畢竟如今範垣尚未醒來,天大的急事也是沒有辦法的。
那小厮捶胸頓足:“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四奶奶出事了!”
***
原來琉璃在府裏聽範波說朱儆遇刺,整個人已經慌了,勉勉強強地又問傷的如何,人在哪裏。
範波卻說道:“傷的如何不知道,只是街上人人都在說,又說是一隊人馬往靈椿坊去了,也不知怎麽樣。”
範波停了停,又說道:“是了,聽說咱們四爺也在其中呢。”
琉璃只覺着身體還在這裏,魂魄卻不知到了哪裏去了,直到聽見說範垣陪着朱儆,魂魄才又飄飄蕩蕩地回來,似乎下意識地認為,只要有範垣在,朱儆就未必會真的受傷。
範波見她白了臉,才醒悟她如今是個有身孕的人,自己是多嘴了,只不過滿街上都在傳說皇上遇刺,卻沒說別的,這應該跟她不相幹。
範波便道:“四奶奶,你別放在心上,橫豎稍後四爺也就回來了。”又略安撫了幾句,便先入內告訴馮夫人去了。
誰知琉璃因聽見他說車駕往靈椿坊去了,略微定神一想,就知道必然是有人受了傷,而且傷的還不輕。
因為若是皇帝遇刺,車駕只能趕緊地回宮去,只有遇到了特殊情況,比如傷重不适合移動,才會就近處理。
雖然認定了範垣在側朱儆不至于如何,但到底并沒有親眼見到。
琉璃本是想去馮夫人上房再打聽打聽,可是心裏慌亂的很,哪裏還能等得了,挪步要回院子去,想叫人備車去靈椿坊一探究竟,誰知才走了幾步,就覺着腹部疼了疼,又走了兩步,越發絞痛起來,幾乎直不起身子,只靠在柱子上,冷汗涔涔落下。
正在危急之時,有一個人正好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