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暗戀
且說範垣在溫養謙耳畔低語一句,養謙登時色變,回身向着在座衆人做了個揖道:“有點急事,請恕我去去就來。”
在座除了徐廉範瀾外,範波,鄭宰思跟其他兩位都忙起身,拱手回禮道:“不妨事,請自便。”
當即養謙跟範垣轉身一起離開堂下,剩下衆人都不知怎麽樣,範波因笑道:“這會子又有什麽着急的事,就忙的這樣,連四弟都跟着去了,總不成是新娘子有什麽召喚吧。”
範瀾咳嗽了聲,範波就不吱聲了。
徐廉仍是笑而不語,鄭宰思心裏有數,只笑着舉杯道:“他們雖有事,咱們別自個兒冷落了,來,趁着他們不在,正好多喝兩盅。”
衆人這才又重又舉杯。
***
範垣同溫養謙往外而去,養謙心裏緊張,悄悄看一眼範垣,卻見他臉色平常,泰然自若。
養謙見他這般篤定,自個兒也很快鎮定下來,如此一路往外,才出二門,就見前方路上,有個人晃晃悠悠地正下臺階。
養謙忍不住又看範垣一眼,範垣察覺,便向着他一點頭。
兩人緊走幾步,齊齊行禮,口稱道:“參見皇上。”
原來這來人正是小皇帝朱儆,雖然人小小的,派頭奇大,背着兩只小手,四平八穩地往前走過來,見他兩人行禮便點頭道:“免禮。”
兩個人站定,養謙尚未說話,範垣道:“皇上怎麽突然就來了?”
朱儆望着他,不答反問:“少傅成親的那天人多,朕不來也就罷了,怎麽你也不帶着純兒進宮看朕啊?”
按歷來的規矩說,以範垣這般身份,成婚之後次日,應要帶命婦進宮參見皇上。
只是範垣只怕琉璃見了朱儆後臉上會過不去,所以索性破格,并沒有進宮去。
Advertisement
此刻見朱儆居然先聲奪人似的問了起來,範垣道:“此等小事,本來不敢再去攪擾皇上。”
朱儆哼道:“這哪裏是小事?不過也罷了,橫豎你不進宮,朕出來看你們也是一樣的。”這倒是給自己出宮找了個最合适不過的理由。
朱儆身後跟着的是太監陳沖,聞言笑道:“皇上是惦記着首輔大人呢。”
範垣雖然習慣了教訓朱儆,只不過這并非在範府,而是在溫家,且又的确是喜事,卻也不便說些什麽。
溫養謙見狀,便笑說道:“舍下鄙陋,皇上不嫌寒微,臣不勝榮幸感恩。”
朱儆笑道:“不用這樣。你別趕我出去就是了。朕方才在外頭聽說今兒來了客人,都有誰呀?”
溫養謙便一一說了,朱儆聽說有徐廉在,對他這樣的小孩子來說,那也是個古板忠直的老臣,若是相見了,恐怕又給他唠叨,總算堵住了範垣的嘴,若再招出另一個來反而不好了。
于是朱儆避之不及:“既然這樣,朕不進去了,我又不喝酒,免得也擾了你們的興致。你們自己仍進去喝就是了,也不用聲張說我來了,別叫他們吃也吃不安心。”
養謙遲疑着應了聲,朱儆又問道:“純兒呢?”
養謙忙回在裏間,朱儆笑道:“朕去找她說話就是了。”說完了,又對範垣道:“對了少傅,可恭賀你終于成家啦,朕……就祝你跟純兒白首偕老,嗯……早生貴子吧。”
範垣原本肅然,直到聽了這句,才微微一笑,真心實意地拱手躬身道:“多謝皇上吉言。”
養謙在旁聽見朱儆說“早生貴子”,只覺着眼皮啪地跳了跳,卻也罷了。
于是養謙親自領路,先送了朱儆到內宅過去,這邊範垣自己回到席上照應。
***
朱儆進裏的時候,琉璃正在跟溫姨媽說些閑話,問酒席擺的如何,今日又有誰來之類。
溫姨媽也問她範府裏如何,叮囑她跟妯娌等好生相處之類。
正說話,聽外頭道:“大爺進來了。”
因為內宅的丫頭們從沒有見過小皇帝的面兒,且朱儆又是微服,所以她們都不認得,只見溫養謙領着個派頭十足的小孩子,還當是範府或者其他王公貴宦府裏的小公子罷了。
溫姨媽跟琉璃自不知道,溫姨媽便跟琉璃說道:“我正要再囑咐他幾句,別叫他為難了四爺呢。”
琉璃笑道:“這怎麽會?”
溫姨媽道:“你不知道……”才說到這裏,外間溫養謙咳嗽了聲打斷了,掀起簾子道:“母親,妹妹。”
溫姨媽還在笑,卻見養謙進了門,微微躬身掀起簾子,從門外又走進一個粉妝玉琢長的極為精致尊貴的小孩子來。
溫姨媽正詫異不解這是哪裏來的好孩子,琉璃猛地看見了,驚喜參半,忙起身叫道:“皇上……”
此刻養謙早把屋裏外的丫頭們打發到外間去了,溫姨媽聽琉璃突然叫了這一聲,幾乎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養謙上前提醒道:“母親,這是皇上。”
溫姨媽才慌了神,忙起身立在旁邊,又顫巍巍地忙行禮下去:“參見皇上……”
朱儆正打量琉璃,見溫姨媽張皇失措,便一笑道:“夫人平身,朕微服而來,不想驚動人,你也不要多禮啦。”
溫姨媽早已有些站立不穩,養謙忙在旁邊扶着。
朱儆拉着琉璃的手:“朕來看你了,你高不高興?”
琉璃自然是高興的難以言喻,但一想到朱儆是突如其來,有些不妥,又有些高興不起來,忙問:“怎麽忽然就來了,有多少人跟着?”
身後陳沖說道:“您放心,有十幾個禁衛在外頭呢。”
琉璃又問:“可見過少傅了?”
朱儆道:“才見過了,咦,好歹這次他沒有啰裏啰嗦的管我,怎麽就換了你了?”
琉璃一怔,溫姨媽聽了這話,因不了解朱儆的性子,只當他是責怪琉璃,瞬間頭更暈了,搖搖欲墜。
琉璃忙撇下朱儆,回身跟養謙一起扶着溫姨媽到榻上休息。
溫姨媽因小皇帝在跟前,哪裏敢卧着,只是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朱儆卻是個自來熟,早背着雙手,在屋裏轉來轉去地打量。
養謙因悄悄地對琉璃說道:“妹妹,你不如陪着皇上到外頭轉一轉,不然母親只怕不能自在。”
琉璃忙答應了,便領着朱儆出門,沿着廊下往花園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片刻,朱儆拍了拍欄杆,回頭看琉璃:“純兒,溫夫人跟你很不一樣。”
琉璃問道:“哪裏不一樣?”
朱儆道:“她見了朕,吓得不敢動,可見是膽子很小的人,你卻不一樣,你的膽子比許多人都大呢。”
琉璃只是笑,并不肯說什麽。
她當然不是大膽,如果面前的不是她一手拉扯長起來的兒子,只怕她也跟溫姨媽等人一樣,只有一個戰戰兢兢無所适從罷了。
一道燦燦的日光從檐下射落,照的廊下一片通明,縱然是秋日,竟也有幾分春天的暖意洋洋。
朱儆雙手按着欄杆,整個人用力一跳,竟然飛身而起,安安穩穩地坐在欄杆邊上。
琉璃見他動作的時候,早忙伸出手來護着,待見他坐的穩當才算放心,又笑道:“皇上怎麽這樣頑皮,倒要小心些。”
朱儆得意道:“這個算什麽?近來跟師父學武功,這才是皮毛罷了,将來學成了練給你看。”
琉璃忙問:“習武可辛苦?”
朱儆道:“不礙事,少傅說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如今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呢。”
琉璃見他把範垣的話牢記在心,不禁暗自喜歡。
朱儆坐在欄杆上,悠閑地晃了晃雙腿,突然問道:“純兒,少傅對你好嗎?”
琉璃說道:“自然是極好的。”
朱儆歪頭打量着她,突然笑道:“我前日看書,學了一句話。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琉璃不解他為什麽提到這句,朱儆道:“我突然想起來,之前我怕你嫁給少傅後,就學了他的樣兒,也來板着臉說教人了,這大概就叫做‘近墨者黑’,只是看你好好的,突然又想,倘若少傅以後就跟你學,對我好起來呢?豈不是‘近朱者赤’?”
琉璃聽了這等荒唐的歪話,不由笑了起來:“你說颠倒了,若是少傅跟我學,那才是近墨者黑呢。他是個聰明無所不能的人,我要是跟他學了幾分能耐,豈不好?”
朱儆道:“又不是讓你學他的治國之能,只是讓你把他的脾氣改改罷了。你說可能嗎?”
琉璃笑着搖頭:“我不知道。”
朱儆拉拉她的手臂,神秘兮兮道:“朕聽人說,這世上最厲害的一種風,叫做枕頭風,你可明白是什麽意思?只要你吹一吹枕頭風,少傅一定肯聽。”
陳沖人在三四丈開外,隐隐地聽見這句,想攔阻朱儆,又不便出聲,只好低下頭去。
琉璃先是愕然,繼而紅着臉問道:“這些胡說的話,皇上從哪裏聽來的?”
朱儆說道:“你不必管,總之朕是知道的。”
琉璃想了想,遲疑着問道:“總不該……是鄭侍郎說給你知道的吧?”
朱儆吃了一驚,雖然沒有承認,從他的神情裏卻已經把鄭宰思出賣了。
琉璃皺皺眉,禁不住抱怨道:“這個鄭宰思,怎麽什麽都跟你說。”
朱儆見她知道了,忙拉住她的手:“你、你可不要告訴少傅呀?再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朕遲早晚要知道的。”
琉璃本要說他幾句,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不是皇太後了,何況朱儆本就怕她學範垣一樣教斥他,于是只道:“我難道什麽事都要告訴少傅?這是皇上跟我之間的話,放心就是了。我誰也不會告訴。”
朱儆聽她答應,這才又笑道:“純兒,你可真好。如果你能讓少傅近朱者赤,就更好了。”
琉璃啼笑皆非,心中轉念,又問道:“鄭侍郎可還跟你說了什麽別的不曾?”
朱儆道:“鄭愛卿跟我說的可多了……”湊近過來,在琉璃耳畔低低說道:“他說威遠将軍怕老婆,給他夫人訓斥的跪在地上,半夜不敢動彈。”
琉璃瞠目結舌,朱儆又低低說道:“還說國子監的宋祭酒,別看他表面上古古板板的,其實家裏有六個小妾,其中一個還是從揚州買來的,才十四歲。”
琉璃本是要打聽鄭宰思到底跟朱儆還說了什麽,不料果然吐露出這些來,聽得自己反而臉紅耳赤,又有些心驚。
朱儆卻并不當回事,只是覺着好笑,說完了又道:“你聽好不好笑?那宋祭酒,老的胡子那麽長了,幹幹瘦瘦的好像一陣風都會吹走,居然還要那麽多姬妾,虧他還在朕面前總是子曰詩雲,一本正經的。”
琉璃十分無奈,朱儆見她不笑,就也斂了笑容:“你怎麽了?難道覺着沒趣?”
琉璃也說不上來,勉強又問道:“怎麽鄭大人只跟你說這些瑣碎的沒要緊的事,難道沒有教皇上好好讀書?”
朱儆道:“當然是有的,只不過那些沒趣,所以不跟你說而已。這些閑話,都是在我學好了書之後,鄭愛卿才講給我的,你可不知道,有時候為了聽他多說些,朕都要提前把要背的書都背過,要練的字多練練,不然做不好這些的話他都不肯說呢。”
琉璃聽他如此說,倒是沒什麽別的話了。
朱儆又跟琉璃說了半晌的話,眼見時候不早,也該回宮去了,就囑咐說:“我看少傅等閑不會許你進宮的,先前都沒有進宮拜朕……以後你就多吹吹枕頭風,不然朕就直接宣你進宮就好了,你說呢?”
琉璃忍不住問說:“枕頭風這句,鄭侍郎又是怎麽告訴皇上的?”
朱儆笑道:“還不是那個宋祭酒的典故?據說他一個姬妾的兄弟想進國子監,卻不夠格,晚上就在枕頭旁邊望他耳朵裏吹風,果然有效,宋祭酒答應了讓那人進國子監了。”
琉璃吃了一驚。
朱儆見她愣愣的,舉手向着她招了招,琉璃只得蹲下身子:“怎麽了?”
朱儆歪頭,往她耳朵上吹了兩口氣,笑着說道:“就是這樣,以後你也學會了,就這麽對付少傅就行了。”
琉璃正覺着無奈而好笑,養謙跟範垣去而複返,原來他兩人也覺着時候不早,便來探望。
當下朱儆便別了琉璃,又同他二人說了幾句話,範垣畢竟不放心,陪着出門,親自送回宮中去了。
琉璃自回到房中,卻見溫姨媽歇了半晌,已經緩過神來。
溫姨媽見了琉璃,便問起朱儆,琉璃只說才出門去了,叫她安心。
溫姨媽愣愣怔怔:“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我竟見了皇上。”又道:“沒想到皇上年紀這麽小。”
琉璃道:“是呀,才七歲呢。”
溫姨媽呆呆道:“可憐見兒的,這麽小的年紀,父母都沒有了。”不覺感嘆了一句,又覺着自己逾矩了,忙握住嘴,又轉口道:“可年紀雖小,看着實在是精靈尊貴的很,又有四爺等能人教導着,一定會是個英偉神武的明君。”
然而先前那句話早觸動了琉璃的心,不禁低下頭去。
溫姨媽不明白她的意思,便撫着琉璃的頸背道:“難得皇上跟你這樣投契,竟肯親自來探望,唉,我看皇上畢竟也只是小孩子,同你如此投緣,難道是無緣無故的?只怕是覺着你有些像是他的親娘,所以才如此親近呢。”
溫姨媽知道這話不該,仗着屋內無人,聲音又低,倒也不怕。誰知卻歪打正着了呢。
琉璃看了溫姨媽片刻,終于慢慢地靠在她的懷中:“母親,我也很心疼皇上,恨不得……對他好一點。”
溫姨媽聽如此說,點頭道:“我的兒,知道你心軟,何況皇上又是那樣的好模樣,方才我雖然吓壞了,但現在想想,實在是可人疼的很,以後你若跟他見了面,也對他盡力好些就是了。”
因範垣離席去送朱儆,養謙獨自回來應酬衆人,徐廉略坐一坐,就告辭了,範瀾跟範波也随着起身,那兩位同僚也自去了,最後只剩下了鄭宰思。
養謙雖然半個字也不曾提過朱儆來到,只是鄭宰思何等精明,見他若有所思,便笑道:“是那位小祖宗來過了?”
養謙詫異之餘,卻也知道他的為人,笑道:“你又怎麽看出來的?”
“不是他,怎麽能勞動範大人親自出迎親自相送,把徐閣老都撇下了?何況若不是因他,你也不必向着徐閣老保密了。”
養謙苦笑:“我實在想不到皇上突然會來。”
“你想不到,我卻早想到了。”鄭宰思笑道,“早在前天,範閣老就該帶了夫人進宮拜見皇上的,偏他沒有去,皇上已經怨念過幾回了,知道今兒純兒回門,索性自己就來了。”
養謙道:“說來古怪,為什麽他不帶純兒進宮去?豈非失禮?還是自恃威福之類?”
鄭宰思瞥他一眼:“這個你不妨問他去。我哪裏知道,何況我當初是帶了夫人進宮朝拜過的,也問不到我。”說着噗嗤一笑。
養謙忍不住也随着笑了。
兩人又碰杯吃了兩盅,鄭宰思突然說道:“如今純兒也出嫁了,你倒要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姻緣了,有沒有中意的人家?”
溫養謙瞅他一眼,不言語。
鄭宰思笑道:“之前我們那府裏要把媛兒許你,我還當到底要跟你結親了呢,不料仍是放下了,是什麽讓你突然變了主意?”
養謙不便說是範垣的那一番話提醒了自己,鄭宰思卻也并不追問,只道:“其實你先前猶豫不決的用意,我也能猜到幾分,你是怕這條船不牢靠,所以想要另尋一艘船,假如這條船要沉的話,你就把純兒接到安全的船上,免得你跟他在同一條船上一塊兒覆滅,是不是?”
養謙心頭轟雷掣電,不料鄭宰思想的比自己所想的還要透徹:“鄭兄……”
鄭宰思道:“我如何能不解你的意思,所謂‘同病相憐’罷了。”
養謙愣怔,鄭宰思背靠鄭家世族,怎麽竟說出這種話。鄭宰思知道他不解,捏着杯子笑道:“你瞧瞧今兒在座的範家二爺三爺,你覺着他們跟四爺是一條心麽?”
養謙不答。
鄭宰思淡淡道:“你只要看着他們,就知道我們家了,都是一個樣兒的。”
養謙若有所覺,不禁道:“我原先只覺着我一個人在這京裏頭沉浮,實在為難的很,你出身那樣世家豪族,我還曾十分羨慕,倒不知道你也有一番別人不曉得的苦楚。”
鄭宰思冷笑着說道:“我連真心喜歡的人都得不到,自己的終身也無法做主,我可不知有什麽可羨慕之處……倒是你,且好生打算打算吧,你若是不知道這京中那些名門淑媛的詳細,我替你留意如何?”
養謙笑道:“你自然是深知的,這話讓我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鄭宰思拍案笑道:“你不用猜疑胡說,又不是我親自見過人的,我家裏也有幾個姊妹兄弟,京中認得的人也到底比你多,我跟他們打聽難道不成?”
養謙也笑道:“我不過玩笑罷了。你要有心,我當然求之不得。”說到這裏,又問:“那你們府裏鄭姑娘……怎麽樣了?”
鄭宰思說道:“我瞧着她倒是真心中意你,不過她畢竟嫁過人了,配你自然也是委屈了你。”
養謙搖頭:“倒不是這話。若是個好人,我并不在意是二婚還是三嫁的。”
鄭宰思突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繼而喃喃地跟着道:“說的是,若是個好人,是二婚還是三嫁,又有什麽了不得呢。照樣還是喜歡放不下的。”
養謙當然不知他另有所指。
後兩日,範垣終于攜了琉璃,進宮正式朝拜小皇帝。
朱儆因為高興,仿佛也知道範垣不會在這時候為難苛責,所以特叫趙添把小狗圓兒抱了出來,放在殿中玩耍。
那圓兒圍着琉璃轉來轉去,不住地搖尾示好似的。看的朱儆大為驚喜,道:“圓兒可真喜歡你,它對別人從不這樣。”
範垣遠遠地站着,面無表情,聽了這句,便瞅了一眼。
琉璃望着那狗子,未免想起了自己在陳府時候的圓兒一號,自從她進了端王府後,多日不見圓兒,甚是想念,但又知道那種小土狗只怕難登王府這大雅之堂,所以忍着不提此事。
不料此後的有一天,琉璃正睡着,朦胧聽見狗叫,轉頭看時,卻見圓兒擠開門扇颠颠地跑到她跟前兒。
琉璃幾乎以為是在夢中,驚喜難當,可當看着随後進門的端王那明亮的雙眼之時,才知道是端王看出了她的心事,命人把圓兒帶了來。
那陣子琉璃走到哪裏,圓兒便跟到哪裏,有圓兒陪伴,讓琉璃依稀覺着有點像是在陳家的日子,着實愉快非常。
只是愉快的時光沒過多久,圓兒不知吃了什麽,救治無效,竟給毒死了。
琉璃大為傷心,哭的兩眼紅腫,端王十分疼惜,又叫人抱了只名貴的獅子狗給她,琉璃觸景生情,總是忘不了圓兒,終究不肯再要別的。
如今看着朱儆跟圓兒二號的相處,琉璃想起昔日那個無知的自己,想到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暗暗替朱儆覺着喜歡,這孩子雖然是帝王,到底也還有點子這樣偷閑自在的愉快時光。
正母子和樂的時候,突然外間太監道:“太妃娘娘到。”
殿內有一瞬間的靜寂。
琉璃忙回頭,卻見有一道纖袅的身影從殿外走了進來。
身着一襲素色的薄絹裙衫,烏黑的發鬓上只簪着一朵淡天藍的攢珠心小絹花,膚白如雪,眼似秋水。
琉璃幾乎一看這身影,就知道來的是誰。
在端王的許多姬妾裏頭,嚴雪毫無疑問是最特殊的一個。
聽說她原本是個清倌兒出身,雖然迎來送往多年,卻仍只是賣藝不賣身,盛名在外。
端王自然也知道嚴氏的名頭,以他風流不羁的性情,也常微服前去做客,聽她唱曲,吹簫之類。
只是端王是個風流而不下流之人,雖有權勢,并不濫用,也從不表露身份以威壓。
其實以嚴雪的閱歷眼光,自然看出端王來歷不凡,但她卻從不肯主動獻身,既然如此,端王也并未強迫。
只是有一次,據說是程達京程首輔的小舅子看中了嚴雪,這人卻不是個憐香惜玉的,見嚴雪冷傲不從,竟要辣手摧花,霸王硬上。
正危急時候,幸而端王及時前來,侍衛們将那醉鬼痛打一頓,丢了出門。
自此之後,嚴雪便對端王芳心暗許,端王又憐惜她經受風塵之苦,又敬重她雖在風塵卻并不随波逐流,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便将她收入府中,成為姬妾之一。
端王府裏的其他侍妾們,出身不一,有小家碧玉,也有高門之女,所以一概的看不起嚴氏的出身,且又因為嚴氏新寵,很得端王的意思,所以更加眼紅了,明裏暗裏的排擠。
只是嚴氏竟表現的十分規矩,甚至有些謙恭,不管別人如何欺負她,她都從容應對,且每天風雨不落的去給王妃鄭氏請安。
慢慢衆人看出來,她雖然是清倌兒出身,為人卻一點妖嬌之氣都沒有,而端王在經過最初的新歡盛寵後,慢慢就冷下來,嚴氏也逆來順受似的,從不主動前去巴望。
王府裏衆人都驚詫意外,本以為她是個手段了得的狐媚子,誰知竟如此意外……慢慢的,連王妃都格外待見她了。
琉璃跟嚴氏原本不熟。
雖然嚴雪進府的時候,正是琉璃最得寵的時候,嚴雪的出現自然分了琉璃的一半恩寵。
但對琉璃來說,她心裏明白側妃是什麽意思,不過比姬妾稍微好一點點罷了,端王寵愛誰都是應當的,更沒有人該去專寵。
所以她心裏雖有一點點不舒服,卻也很想得開了。
琉璃記得自己跟嚴雪第一次相見,是在她懷了身孕之後。
那會兒,滿王府裏的人都在盯着她,琉璃自己還只是個孩子心性,突然間懷了身孕,很不适應。
聽了太醫的話,在房間裏勉強地悶了半個月,已經煩躁的無法形容。
但凡行動,身邊就有無數人圍着,一舉一動都盯得緊緊的。
那天琉璃總算偷空出了院子,正想去花園裏轉轉,看看院子裏的花,風吹的湖,不料還沒走近湖畔,就見迎面來了一人,高挑的身形,淡淡冷冷的神情,正是嚴氏。
琉璃因跟她不熟,便站住腳,嚴氏卻目不斜視地走了過來,竟握住琉璃的手。
那會兒,她曼聲柔氣地說道:“娘娘去哪裏?我方才在湖邊上看到一條綠油油的蛇,有這麽長呢,吓得我差點失足掉到水裏去,我已經告訴了人,讓他們來捉拿搜尋了,娘娘怎麽這麽大膽?快離開這兒。”
琉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那種東西,當場吓得失神,雙腿都有些發軟,任憑嚴氏攙扶着自己,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地方。
嚴氏一直緊緊地挽着琉璃的手,直到送她回到房中,又叮囑她以後留意小心,不可再一個人随便出去亂走,才悄悄去了。
從此後,琉璃果然半步也不肯再往花園那邊去。
後來,琉璃順利生了儆兒,端王成了太子,又成了武帝,嚴氏也随着升了奉儀。
入了宮後,又被封了美人,可她一直都不溫不火,除了當初才進端王府時候的恩寵有加,此後竟沒有多受寵過,卻也不曾被徹底冷落罷了。
琉璃感念那天她的提醒之恩,一直對她頗為照料。
嚴美人卻始終淡淡的,并沒有什麽格外喜歡之色,也自始至終跟琉璃不算太親近,只是仍跟當時的鄭皇後極為親厚。
直到鄭皇後辭去鳳位專心禮佛後,有一日,因聽說嚴美人病了,琉璃派人去調治,自己也去看顧了一回。
嚴美人清減了許多,有些形銷骨立。
她默默地聽琉璃詢問寒溫,最後只嘆息着說了一句話:“娘娘的運氣……真是好到令人嫉妒。”
她當時看着琉璃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釋然,又像是無奈。
***
如今又在宮中跟嚴氏不期而遇,琉璃默默地打量着她,卻見已經榮升為太妃的嚴雪,跟印象中的那個面帶病容有些憔悴的嚴美人更有不同,通身的氣質越發清冷而高貴,容顏卻依舊秀美非常。
嚴太妃走前幾步,目光掃過在旁邊站着的範垣,然後越過朱儆,最後落在了琉璃的臉上。
琉璃因見了她,正想起昔日的種種,此刻朱儆已經上前見禮,道:“太妃,你怎麽來了?”
這會兒範垣早也向着嚴雪微微拱手見禮,只有琉璃還站在原地未動。
嚴雪并不如何詫異,目光轉動,重掃過範垣:“首輔大人不必多禮。”
又看着朱儆,溫聲道:“聽說皇上召見首輔大人夫婦,特來看一眼,皇上不會怪罪我來的唐突吧?”
朱儆道:“怎麽會。聽說前兒太妃又病倒了,現在可大安了?”
“不過是偶感風寒,已經都好了,多謝皇上惦念。”嚴太妃含笑點了點頭。
朱儆道:“太妃身子弱,以後可要加倍留意才是。”
兩人說着,圓兒仿佛不耐煩,便往裏跑去。
朱儆叫了聲,想追,又礙于太妃在這裏。不料嚴太妃看出他的用意,便道:“皇上自便,橫豎我是無事的。”
朱儆這才放心,又招呼琉璃一起。
琉璃回頭看一眼範垣,見他不置可否。便随着朱儆入內追圓兒去了。
此刻,殿中雖有宮女太監,卻都垂首靜氣,鴉雀無聲。
嚴太妃跟範垣兩兩相對,範垣的目光仍落在往殿內去的琉璃身上,并沒有留意嚴太妃正望着自己。
直到太妃幽幽地說道:“我昨日讀《樂府詩》,看到有《上山采蘼蕪》一首,說的是‘新人雖雲好,未若故人姝’,卻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可是今日看首輔大人,卻是‘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正好相反呀。”
範垣垂眸不語。
嚴雪走前兩步,望着他道:“這麽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幹二淨了嗎?”
範垣道:“太妃娘娘請慎言。”
嚴雪笑着點了點頭,輕聲道:“虧我以為,這世間還有個情種,誰知也仍舊不過如此,再深的舊情,再重的舊愛,總也比不過嬌嫩如花的新人而已,是不是,範大人?”
範垣看她一眼,不動聲色。
嚴雪長長地嘆了聲:“倒也罷了,喜新厭舊,不過如此。其實我該為首輔大人覺着高興,橫豎舊情是再不可得的,如今能夠幹幹淨淨地抛卻,喜喜歡歡地跟新人恩愛,才是正理,不是麽?”
說到這裏,便輕輕地咳嗽起來。
範垣道:“太妃請保重身子。”
嚴雪凝眸看着他,眼底朦朦胧胧地浮現一抹水光,她低聲說道:“保重?卻又有什麽可保重的,又為了誰去保重?我可不知道,首輔大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