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終身
範垣雙眸微睜,兩只鳳眼之中,有突如其來的震驚跟意外,又許是情緒作祟,眼角竟微微泛紅。
“你……”他剛一張口,又仿佛費力咽下一口氣般,如此一定神,才問道:“你怎麽知道?”
琉璃看着他這樣複雜的眸色,不知為何心中竟極為難過。
範垣卻伸出手來,在她肩頭一握:“說啊,你怎麽知道!”
情緒仿佛是可以傳染的,琉璃不禁吸了吸鼻子:“我當然知道啦,因為爹問你的時候,我在外頭聽見了!”
“你……聽見了?”範垣越發不能相信,“你既然聽見了,怎麽還……”
琉璃奮力推開他的雙手。
範垣瞪着她,望着她惱怒的神情。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
陳翰林把女兒寵的太好了。
又加上這些師兄弟們的疼愛照顧,琉璃在并不算大的陳府之中簡直“稱王稱霸”,生活其樂無邊。
大概是這樣的日子太過輕松自在,琉璃一味地沉溺于衆小無猜的小兒女情懷中,心無旁骛地只顧玩樂,幾乎忘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年紀越來越大了,已經可以開始談婚論嫁了。
陳翰林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儒,生平最疼愛的自然是唯一的獨生女兒琉璃,雖然心裏想着該給她找個好人家,但是放眼看去,高不成低不就,家世不錯的人品堪憂,人品好的家境窮困,家世跟人品都好的……似乎齊大非偶,高攀不上。
陳翰林不想委屈了琉璃,且也私心想着讓琉璃多陪自己些日子,所以對此事也是散漫對待。
其實陳翰林不是沒想過……從自己的弟子裏挑個人配給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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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來,最合适的人選,莫過于範垣。
只可惜範垣的出身有些一言難盡,雖然陳翰林自己對他說過“英雄莫論出身”,但畢竟那是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總想給琉璃配個稱心如意、無可挑剔的人物。
然而在範垣跟琉璃的相處中,陳翰林冷眼看着,不管琉璃如何刁蠻任性,偶爾捉弄,範垣竟并不怎麽認真生氣,反而對琉璃甚是寬和顧惜似的。
因知道範垣出身寒苦,又知道他是跟內斂缜密的性子,起初還以為他只是隐忍,誰知久而久之,竟不像是單純的隐忍。
對範垣跟琉璃來說,兩個人大概是“當局者迷”,陳翰林卻旁觀者清。
陳翰林覺着,倘若把琉璃許配給範垣,以後範垣一定會如他自己一樣好生疼愛保護琉璃,不會讓自己最喜歡的女兒受了委屈。
但唯一的不足,是範垣現在一窮二白,一不能為家族接納,二也沒有什麽功名,雖然陳翰林知道以他的才學能力,将來金榜題名只怕不在話下,可……縱然此事有十足的把握,到底還有一分要看天意。
就這麽冒冒然把琉璃許出去,仍是有點兒不甘心的。
就在春闱之前,陳府之中,陳翰林請弟子們吃年酒,也算是為即将而來的春闱給他們鼓勵打氣。
陳翰林不善飲酒,這日卻吃了三分醉意,同弟子們又說了幾句話,便回書房,只叫範垣陪着。
範垣瞧出老師有心事,卻不動聲色,扶着陳翰林回了書房。
陳翰林落座,範垣親自倒了茶給老師喝,陳翰林喝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并不做聲。
範垣也垂首在旁侍立,耐心地等候。
終于,陳翰林開口:“垣兒,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這次春闱,你可有把握?”
範垣道:“弟子定會盡力。”
這回答,倒也符合他一貫謹慎自謙的性子。
陳翰林笑了笑,又吃了口茶,才道:“今日我叫你來,其實并不是說此事。”
範垣道:“老師有何吩咐?”
陳翰林道:“你的年紀不小了,可想沒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範垣心中一動,隐隐猜到幾分,那顆心突然就敲小鼓似的,咚咚咚亂響起來。
面上卻仍是泰然自若不露痕跡的:“弟子現在功不成名不就,不敢奢想此事。”
陳翰林仰頭笑了兩聲,道:“好,昔日霍去病說‘匈奴不滅,何以為家’,你有這種志向,我心裏也甚是安慰。只不過……難道你向來就沒有什麽中意喜歡的女子?”
範垣雖然貧寒出身,然而人物卻極為體面出色,修眉鳳眸,神采內斂,就算平日裏只是簡簡單單一身素色舊衫,也難掩一身風華氣質。
聽說上次小章等胡鬧,一塊兒去逛什麽花街,結果那樓上的姑娘們并不理睬打扮的光彩照人的小章衆人,反争相來拉扯一身舊衣站在最後的範垣。
陳翰林只隐約聽說此事,面上假裝不知。但他心裏明白,那些迎來送往的青樓女子眼神最毒的,就如同當初紅拂女一眼就相中了當時一介布衣的李靖。
另外由此也可見,範垣其實是很讨女人喜歡的。
跟陳翰林交好的也有幾位翰林院的學修,朝中的大人等,早也留意他的這幾個弟子,幾乎所有人都詢問過範垣,尤其是那些家中有适齡女孩子的。
之所以現在都沒有挑明這窗戶紙,是因為大家都在等待這次的春闱,如果春闱過後範垣果然高中,那麽說親的人只怕要令陳翰林應接不暇。
聽了陳翰林詢問,範垣搖頭,片刻才又說道:“弟子向來跟着老師苦讀,除了師妹,自來不認得什麽別家的女子,又怎會有那種心思。”
陳翰林眉峰一動,便又沉吟說道:“前日戶部的曾侍郎來,說起他家中有個小姐,年方十七歲,自然是品貌俱上的,我看他的意思,倒好象……”
範垣道:“弟子不敢高攀。”
陳翰林笑說:“在別人看來這可是求之不得的,你若是成了曾家的女婿,春闱之後不管如何,曾侍郎都會照應你的前程的……”
範垣擰眉沉聲道:“老師容禀,如果不能憑自己的才學博取前程,只想要依仗岳家的權勢,以裙帶關系上位,弟子鬥膽……實在不敢茍同,也不能答應。”
陳翰林一怔,繼而撫掌笑道:“好,這才是我的弟子。”
範垣跟陳翰林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兩人在書房裏說話的時候,書房之外,有兩個人正鬼鬼祟祟的偷聽。
這兩個人,一個是小章,另一個,卻自然正是琉璃。
琉璃是給小章偷偷拉來的。原本因見父親跟範垣去了書房,琉璃心裏猜測,怕是要叮囑範垣些春闱要注意的事項,所以不敢打擾。
誰知小章心思卻多,只撺掇琉璃道:“我聽說近來不少大人們相中了範師兄,老師許是要給他說親呢。”
琉璃一聽這個,哪裏還坐得住,當即兩人便沿着牆根溜到了書房窗戶外,蹲在那裏偷聽。
當聽見陳翰林果然是在問範垣終身大事,兩人相對,都瞪大了眼睛,後又聽說曾侍郎中意範垣,小章又是驚訝又是羨慕,向着琉璃吐了吐舌。
琉璃滿心浮躁,恨不得把他的舌頭拉出來扔掉,于是伸手捏住小章的臉。
小章吃痛,又不敢吱聲,只好無聲地作揖求饒。
兩人正搏鬥着,便聽見了範垣那樣斬釘截鐵的回答……琉璃又是意外,又有些驚喜,便放過了小章的臉。
小章生的白,被琉璃擰捏了一陣,臉上一片紅一片白,悻悻地伸手去捏琉璃。
琉璃哪裏肯吃虧,立即回手擋住,兩人正又撕扯不休,突然聽裏間陳翰林道:“垣兒,你是個有主見的人,為師再問你一件事。”
範垣道:“老師請說。”
陳翰林道:“你覺着……琉璃怎麽樣?”
此刻琉璃正拉住了小章的頭發,猛然聽見這一句,手上微微用力,把小章疼得幾乎叫出聲來。
兩人不約而同地暫時休戰,相比較琉璃的愕然而言,小章的臉上卻并沒多少詫異,只是凝神聽着裏間。
只聽範垣道:“師妹……師妹自然是極好的。”
陳翰林又輕笑了兩聲:“你就不用含糊其辭了,我知道琉璃從小給我縱容的,性子難免嬌縱,自從你來了,也沒少受她的欺壓,大約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只是琉璃這個脾氣,倒是讓我有些擔憂,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總想着給她挑個真正能容得下她,對她好的人家,只是一時半會兒這樣的人又往哪裏找去……”
琉璃張口結舌,聽父親原來是憂心自己的終身,還當着範垣的面兒褒貶自己……當下就要起身抗議。
小章忙拉住她,又百般勸她噤聲再聽下去。
只聽範垣接口道:“老師多慮了,師妹天性真純爛漫,看着嬌縱,實則心底善慈的很,一幹師兄弟都甚是……甚是喜歡她。”
琉璃聽範垣突然誇自己,本是要得意的,不知為何卻反而有些忐忑。
裏間陳翰林道:“哦?那麽……你呢?”
琉璃猛然醒悟父親的真正用意,剎那間臉上如同火燒一樣。
小章卻也異常的沉默,只是時不時地打量琉璃,琉璃也顧不上跟他玩笑,見他不來取笑,正好仔細再聽。
偏偏裏頭範垣一時并沒回答,琉璃心中貓抓似的,幾乎要探頭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麽。
只聽範垣道:“弟子、弟子自然也是極……敬愛師妹的。”
他的用詞好像十分斟酌,特意把“喜歡”換成了“敬愛”,琉璃有一點點茫然,又有一點莫名地期待。
陳翰林道:“垣兒,你不必顧慮,為師今日特意叫你來,就是想跟你開誠布公地說一說,我很看重你的才學,也看出你對琉璃很是愛顧,所以,我心裏想着,要把琉璃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的臉上着了火,整個人卻忘了呼吸,只是僵硬地聽着。
小章張了張口,不知為何又無聲地低下頭去。
又過了半晌,範垣道:“老師,弟子……弟子不能答應。”
就像是臉上的火突然在瞬間結成了冰,魂魄也好像因此而凍僵了。
小章猛地擡頭,也像是極為意外:“他……”又急住嘴。
裏頭陳翰林一時也沒有做聲,仿佛因為這個答案也覺着意外。
室內室外,同樣的死寂。
一片寂靜中,琉璃默然起身,轉身往外走去,小章呆了呆,隐約聽裏頭陳翰林問:“你……不答應?難道你……不喜歡琉璃?”
小章本要聽下去,眼見琉璃已經走的遠了,小章很是擔心,忙也站起身追了過去。
***
小章追出院子,才拉住琉璃:“師妹……”他滿心震驚,又有點奇異的喜歡,可卻不敢透出來。
琉璃深深呼吸,擡頭道:“幹什麽?”竟好像若無其事。
小章一愣,本以為她會傷心,見她如此,微怔之下,卻不敢提裏頭的事,只問道:“你、你去哪兒?”
琉璃哼道:“今兒南門有廟會,我本就打算去逛的,你偏拉我來聽這些沒要緊的,耽誤我的功夫。”
小章喉頭一動,本能地覺着她的反應有些……便試着說:“範師兄他真是……”
琉璃不等他說完,便努嘴說道:“你可別再多嘴……跟我爹一樣,誰又要嫁給他啦?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也不喜歡他,整天板着臉,誰受得了呀。”
小章愣住:“你、你真的……其實師妹,我……”白皙的臉上突然泛出一抹紅暈。
琉璃卻不想再聽他說下去,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沒意思的。我要去看廟會了,別錯過了好熱鬧。”
擺脫了小章,琉璃帶了個小丫頭跟門上的小厮出門去逛廟會。
她興高采烈地買了一盞花燈,玩了會兒便給小厮拿着,又買了一串糖串子,一包果子,吃在嘴裏卻盡都又酸又澀的,便遞給了小丫頭讓她拿着吃。
茫茫然地逛了半天,突然累的很。
直到看見泥人攤上那幾個惟妙惟肖的小人,其中一個濃眉大眼,板着臉,竟像是範垣。
琉璃拿起來舉在眼前看,先是覺着好笑,心想着要買下來回去羞他。
看了半晌,淚突然猝不及防地湧了出來。
小厮在背後拿着花燈,小丫頭在努力地吃糖串子。
沒有人看見自家小姐舉着一個粗糙簡陋的泥人,哭的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