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長姐，你這次什麽時候回來？”
若服望着即将遠行的長姐濋留，眼裏滿是不舍。
“如果順利，冬至之前一定回來。”
濋留目中流露出與以往不同的溫柔，她這次出行十分隐秘，直到出發之時若服才得到消息。
“那樣的話，我要到城外迎接長姐。”
“好啊，到時候長姐給你帶一份禮物。”
濋留伸出右手輕輕碰了一下妹妹的臉頰，笑道：“可不許在長姐回來之前就偷偷嫁人了哦。”
若服臉上一紅，堅決點頭。
每次遠行都會有不可預知的危險，但濋留還是堅持要去，只是無人料到這會是最後一次了。
濋留離開洵都後，神燚單獨見了公孫博旒，随即宣布恢複其自由之身，特許留在洵都。若服知道後喜出望外，只是埋怨母親不提前跟自己打聲招呼，以至于來不及為公孫博旒安置新的住處。
公孫博旒倒無甚欣喜，他對此事似在預料之中，也由着若服去挑選新的住處。最後是安實玉主動獻出了城外的一處莊院，并且派人打掃侍奉。
若服喜歡那裏的清幽環境，常同公孫博旒游山玩水，但從未留宿過。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不知不覺便過去了月餘。
這一日黃昏，若服從公孫博旒那兒回洵都，随行的只有薛霑和平倉二人。在離城門不到一裏的地方，忽然竄出了一群刺客，不由分說便亮出兵器胡亂砍殺。平倉保護着二人，守城武士又及時趕到，故若服與薛霑毫發未損。這樣明目張膽的挑釁，顯然更像是一個警告。
驚動了守城的武士，這件事自然無法隐瞞，于是長老院的一位長老親自調查此事，得出的結論是：刺客是一群竄入嶺南的江湖人士，因為不滿濋留的所作所為而欲報複，行刺若服只是因為若服剛好經過那裏而已。這樣的結論顯然難以服衆，它更像是一個搪塞衆人的借口。
若服遇刺一事在翕教內部引起了極大的争論，而且漸漸脫離了原來的方向，就是神燚親自下令也無法完全禁止了。
“幺妹，你同公孫博旒之間，要做好了斷的打算。”
神燚在品默閣見了若服，開口便是這樣的話。
“不管外人怎麽看，你必須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若服猶豫着，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只是單純的想要維持現狀。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卻始終在逃避着。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吧。”
這便是若服能給神燚的答複了。
馬不停蹄趕回城外那座莊院，迫切地想要見到公孫博旒，連片刻都不想耽誤。但是，公孫博旒卻不在那裏，只留下一把匕首和一封墨跡未幹的書信。
“來年柳絮紛飛之時，當再會于洵都。”
書信上只有這一句話，潦草的字跡，像是寫的十分匆忙。
問了在莊院中侍奉的人，她們答不出個所以然來。公孫博旒就這樣離開了，這次連道別都沒有。
雖然也知道公孫博旒近來的處境變得十分危險，頻頻有人前來鬧事，但始終是沒有料到他會如此決絕。若服抱着匕首捏着書信，恍恍惚惚地回了洵都。
終究還是要有個了斷的。
濋留的死訊傳來時，若服正幫着母親念文書。公孫博旒不告而別後，神燚的病情時有反複，若服便陪在母親身旁，幫着處理教中事務。
若服尚未從震驚之中緩過來，神燚已經猛地咳出了一口血，随即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似的。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令很多人措手不及。
身強體健而又精明能幹的神女濋留英年早逝，她沒有活過身體孱弱的神燚，甚至比她的生母更早的離開人世，令人唏噓。雖然沒有登上神尊之位，卻像她的生母之死一樣引起了翕教的動蕩。
毅然出走的汜留，毅然的從洞庭回來了。許久沒有見到汜留的若服，發現她二姐的目光冷了許多。一同回來的巫女裔昭，依舊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母親大人，節哀順變。”
這是汜留見到神燚後的第一句話，若服感到莫名的憤怒，她突然意識到所認識的二姐大概也是如長姐般不會回來了。
神燚未及答話，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安實玉在一旁侍奉，若服瞧着汜留，只見後者眼神冷漠，不過淡淡道：“母親大人，請保重玉體。”
離開品默閣後，若服追上了汜留，埋怨道：“二姐，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汜留依舊冷淡，倒是裔昭替她答道：“大人真是誤解了，難道只有大哭大鬧才是悲傷嗎？”
一句“大人”分外刺耳，若服呆在那裏，竟無言以對。
汜留淡淡掃了若服一眼，道：“喪事怎麽辦？”
若服被問住，她好久才明白過來，道：“自然是按規矩辦吧。”
汜留回頭看了一眼品默閣，眼裏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随後轉身離開。
裔昭道：“一年多不見，幺妹長大了。”
若服又是一愣，眼前的人換了稱呼，直似恢複了從前大姐姐的模樣，但那未曾深入眼底的笑容像極了是在嘲諷若服。
眼睜睜看着她們走了，若服有些喪氣的回到品默閣。公孫博旒回中原了，長姐卻從中原回來，只是再也不是那個可以庇佑她的人，二姐汜留像是變了一個人，又或者她的本性就是那個樣子，總之自己又好像是孤身一人了。
濋留為翕教立了大功，來送行的人許多。若服攙着母親，望着浩浩蕩蕩的人群，不由得在心中感嘆：便是這樣死了也值。
熊熊大火燃起，吞噬了濋留最後的容顏。在翕教的教義之中，這是重生的開始。
“母親，長姐走了。”
若服望着漸漸熄滅的火，覺得有什麽東西永遠失去了。
“是啊，有一天我們都會這樣的。”
神燚目光很平靜，似乎自己也快踏上這條路了。
“不管怎麽樣，那一天到來之前，我一定要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若服語氣堅定，她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長姐聽到這句話一定會開心的。”
神燚淡淡的笑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樣的顏色。然後，就在衆目睽睽之下，翕教第十七代神尊毫無預兆的劇烈咳嗽起來，黑色的血沫浸透了潔白的手帕，順着蒼白細長的手指一點一滴落到了地上……
翕教這次的鬥争注定不可避免。
就在辦完濋留喪事的第二天，庶姓六家中的五家在韋紹恩的帶領下到昭明神宮請求賜予若服澹臺家的姓氏，以便神尊能夠擁有更合适的繼承人。這六家中唯一沒去的邵東滿則聯合其他人催促神燚早日定下繼承人，因為翕教創教聖母定下鐵律：唯有澹臺家的女子方可成為神尊，唯有神尊指定的人才有資格繼承神尊之位。一旦出現神尊離世而又沒有确定繼承人的情況，翕教勢必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一向不待見若服的康老夫人破例邀若服到府上宴飲，若服或以侍奉母親、或以其他理由一一婉拒，便得了個“不識擡舉”之名。
這段時間汜留每次去拜見神燚，都會被安實玉以各種理由攔在外面，雙方漸生嫌隙。之後，汜留便只派伴讀裔昭去品默閣請安，而裔昭有時候連安實玉也見不到。
局勢愈發混亂之後，一向不問世事的雲川海終于特地見了若服一次。
“你母親這許多年來身不由己，她不希望你将來亦是如此。而身為父親，我希望你在關系重大的事情上慎重決定。”
“第一件事，你要不要改姓澹臺？”
雲川海鄭重發問，在女兒行笄禮之後，他便甚少這般同女兒談話。
“母親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想了很長時間，又從別人口中得知，我的姓氏也許是你們作出的最痛苦的決定。所以，我不會去改變的，以為我不想讓你們再痛苦一次。”
若服目光堅定，語氣平緩，這是她少有的向父親提起自己的想法。
“很好，有你這句話就不枉你母親當年的辛苦了。”
雲川海欣慰的笑了，接着道：“第二件事，這是你的終身大事。父親再問你一遍，你是真心喜歡洛陽公孫家那個年輕人？”
若服點點頭。
“不論出于什麽目的的聯姻，你都願意接受公孫博旒？”
若服露出驚訝之色，随即恢複如常。
“只要你嫁給公孫博旒，無論是否兩廂情願，都會被外人視作一樁交易——”
雲川海頓了頓，繼續道：“我知道你有這個心思，女兒大了終究是要嫁出去的，作為父親只是希望你得到幸福。”
若服臉微紅，低頭道：“此事本該由父母親做主的。”
雲川海笑了起來，年逾不惑的他依舊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采，便是如今也比翕教那些勳舊子弟強上許多。若服曾經猜測父親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只是想問而一直不敢問。
“你母親當年要是這麽想，今日便沒有你了。”
雲川海話中帶笑，若服立刻來了興趣，趁機問道：“父親能說說當年與母親大人相遇時的事情嗎？”
“哦，那都是一些年少輕狂的事了。”
“父親，透露一點嘛。就是說一點點也好啊。”
若服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撒氣了嬌，扯住父親的袖子不停地說。雲川海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
“父親大人若是不肯告訴若服，等若服嫁了出去，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若服說的可憐兮兮的，卻又是實情。只見她眼巴巴的看着父親，眼裏滿懷期待。
“好了，就稍微透露一點。”
雲川海終于松口了，若服立刻高興得眉開眼笑，撲過去樓住父親的脖子，大大稱贊了一番父親的英明。
“那麽，到底從何說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