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染發
從酒店裏出來,堯青突發奇想,要替劉景浩染發。
先前總看他鬓邊夾着幾道少年白,他心中盤算了多回,一定要找個好天氣替他染回去。
正好今天有空,天氣也還不錯的樣子。這種事情最适合午後,陽光,落地鏡,染發膏,吹風機……
一切都剛剛好的樣子。
堯青戴着塑料手套,将耳套挂在男人兩只招風耳邊。
頭發劉景浩自己洗過,此時已濕漉漉地向後梳齊,隔着好幾米仍能聞到飄柔的清香。
男人看着鏡子裏的堯青,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攪拌着染發液,像極了老發廊裏技術娴熟的小師傅。
他叫堯青“小師傅”,堯青白他一眼,拈着攪拌棒的手順逆時針轉,陽光灑在他眉間,将他的眉色燙成混血兒般的淺金色。
好看死了。
“這染膏我随便買的,要是染砸了,你可別怪我。”
堯青斜眼觑了鏡中人一眼,見他正咧着嘴看着自己,心下更不好意思了。
劉景浩大手一揮道:“染不染得好不看染膏,是看你手法。”
“我從前在家總替我媽染,她誇我手法不錯。”堯青挑起一筷子染膏,放在太陽下看了看成色,似乎還差點雙氧奶。
劉景浩極動情地說:“堯青,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見身後人不語,他自顧自道:“你知道嗎?以前我打死也不會想到,有天你會離我這麽近……給我熨衣,給我做飯,給我遛狗,你就像個無所不能的老媽子……”
“你才老媽子……”男人擡起頭,又氣又笑。兩塊咬肌隐隐顫抖着,像是一只沒搶到果仁的鼹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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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媽媽。”男人虛閉上眼,滿是沉醉地喚了一句新稱謂。
屋外的斜陽攏進劉海,空氣中浮滿悅動的塵埃。
“我讓你一天到晚管不住你這狗嘴。”堯青拿起攪拌棒,蘸了一點染發膏,在男人唇上畫了一個大大的“X”。
“封住你的嘴。”男人将他身子掰正,錘了他一拳,“老實點坐好,別亂動。”
他開始為劉景浩上色。
唰唰唰,左一遍,唰唰唰,右一遍。
劉景浩一只眼閉着,一只眼睜開,感覺頭頂像有一只大狗在舔。
冰涼的舌頭蠕來蠕去,他努力向上看。
劉景浩說:“你把我嘴封了,以後我拿什麽親你nei nei?”
劉景浩的鬓白并不多,幾刷子的事也就完工了。但上色只是第一步,還有靜等風幹,再沖洗,再吹幹,才算徹底完工。
按說明書上的指示,上色後需要靜等二十分鐘。
趁此空隙,堯青找了本書,靠在陽臺口,一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邊聽劉景浩哼歌。
書是納博科夫的《愛達或愛欲》,酒店自備的,歌是《最炫民族風》,劉景浩最喜這一類不着邊際的民樂。
堯青夾着書頁,每翻一頁,習慣性吸一吸鼻。
默契的沉默裏,他們仿佛一對經年相伴的老夫老妻,互不打擾地相濡以沫着。
夕陽一點點西落,日暮漸微,金光變成了紅光,打在堯青臉上,像抹了兩團高原紅。
劉景浩輕輕起身,從後抱住某人,對着缱绻瑰雲,柔情萬縷道:“真想永遠把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堯青半側過臉,默許男人在他額角留下一枚吻。染膏還沒風幹完全,空氣中隐隐飄散着化學制劑的氣息。
“這樣好的雲,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在家樓下造沙丘,用樹枝畫爸爸,媽媽,和我……”
堯青看着男人,眼底閃過一絲水光。
他又問:“你為什麽會想在天上飛?”
劉景浩“嗯”了好幾秒,認真回答道:“小時候我家和現在一樣,都住在四合院。四合院裏都是方方正正的天,四合院的房子,都是低矮的民房。那時我總扯着家裏的紅床單和我爸的藍短褲,假裝自己是超人。我讓我妹假扮超人的粉絲,她不聽話我就不許她登船。”
“登船?”
“是啊,登船。”劉景浩來了興致,指着遠處高樓的屋頂說,“那時我家樓頂上有一只碎了一半的大水缸,像個殘缺的大蛋殼。我在裏面放上我所有珍愛的手辦,那是我的秘密基地,也是我的飛船。”
“你小時候果然比我有意思得多。”堯青面色一黯,但很快恢複笑容道:“如果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你一定要帶我去你的飛船上玩。”
“那會兒太早了,楊利偉都還沒登月,我對遠方最大的概念,就是去我姥家吃席。她住在北京與天津的交界口,去她那兒要坐兩個多小時公共汽車。那是我對遠方最初的理解。”
“我也是。那會對我來說,離開家十公裏,都像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總想,我是超人哎,超人怎麽可以一輩子待在蛋殼飛船裏。”劉景浩叉腰望向遠方,聲色洪亮,“我那時就想,長大了我一定要飛到其他地方去。和超人一樣,飛到高處去,去奧特之星,去怪獸老巢,去……”
他遲疑了,看着堯青的兩只眼,像兩盞倔強着不肯熄滅的燈。
“去你心裏。”
“你少來說些甜言蜜語。”堯青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颔首輕笑,“那會你那麽小,根本就不知道我,還飛到我心裏去,你總是這樣騙我尋開心。”
“沒有,我沒騙你。”男人拉起他的手,将他手背貼在老臉上,依依辯解:“雖然我們認識是大學時的事,但我很小的時候就預料到,我未來的那個人,一定也在天上。”
“在天上?死人才在天上。”堯青縮回手,托腮眺望遠處。
“有句詩怎麽說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劉景浩拍拍胸脯,自賣自誇地說:“我可真是才氣側漏。”
“劉景浩,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喃喃聲裏,堯青的聲音忽冷忽熱。
“你為什麽選擇在天上飛?”
這次輪到劉景浩問。
堯青收起笑意,語氣平淡,“我沒有你那麽五彩斑斓的飛行夢,也沒有蛋殼飛船、超人披風。我當初選擇做空乘,完全是因為聽同學講,這一行工資高,薪水多,辛苦是辛苦,但一想到可以早點還完家裏的債,就覺得累點也無所謂。”
劉景浩驀地沉默了,每一次輪到堯青成為談話的主角,氣氛總會急轉直下。
堯青說:“你有過大年三十被讨債人堵在門口,連吃包餃子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音的經歷嗎?那時我家最值錢的就是一臺36英寸的大彩電,他們沖進來,合力将大彩電擡走,從那年起,我就沒有看動畫片的習慣了。”
男人蠕唇不語。
“為了維持生活,我每年暑假都會陪我媽去街道口賣冰棍。一輛小推車,挨家挨戶推銷綠豆湯。我舉着一個小木牌,上面寫着,冰鎮綠豆湯,一塊五一碗。我經常遇到心善的叔叔阿姨,看我可愛就多買兩碗。那是這張臉給我的最大的便利。”
“阿青……”
劉景浩略有動容,忘記頭上還搭着染發膏,他早将染發這等事抛在了九霄雲外。
“從前從來沒聽你說過這些……我不知道……你小時候過得這麽辛苦……”
“是不是連都你以為,我是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男人輕蔑地“呵”了下,目光轉向別處,“或許真有幾分姿色,于我而言,不過只是用來掩蓋傷痛的面具罷了。”
“他們看到我這張富貴盈門的臉,會覺得我來自一個不錯的家庭,我小時候肯定過得順風順水,否則不會養成這一身刁鑽古怪的清高。他們都誇我,努力,好看,上進,是标配的理想男性,卻不知道,理想的背面,是難以描述的殘缺與自卑。我那麽努力,那麽拼命,不就是想在這兵荒馬亂的世界中,尋找到哪怕只有一秒鐘的溫情嗎?”
“可……”男人頓了頓,擡眸看了眼旁邊人,眼底微泛起紅,“可我時常覺得,人生的底色就是殘忍,我插翅難逃。”
倦鳥掠過天際,哀鳴不絕。男人站在逆光裏,沉默如山。
“走吧,我替你把它沖掉。”
堯青放下書,指了指腦袋,光顧着聊天,差點就忘了劉景浩的頭發上還沾着染發膏。
男人沒說什麽,乖乖跟着他進屋。他将頭伸在蓮蓬頭下,堯青為他試着水溫。
“燙嗎?”
“有點。”
“這樣呢?”堯青調了調溫。
劉景浩說:“可以。”
溫水汩汩而動,堯青将五指插入男人發間,從耳廓由前到後,一寸寸揉搓着頭皮。
霧茫茫的水汽攪動着染膏的清香,将玻璃牆附上一層薄霜。
劉景浩将手捏在不鏽鋼把手上,看向盥洗臺上的鏡子。
堯青半躬在他背後,将打好的護發素抹在發尖上,動作娴熟地替他将每一縷碎發捋到耳後。
“我發現你總是愛盯着我看。”
堯青一邊打着泡沫,一邊朝鏡子笑。
“好多次了。”
劉景浩将頭低下,音色不卑不亢,“你不也總是愛偷看我?”
“其實有時不說話也很好。”
堯青重新打開蓮蓬頭,試了試水溫,确認無誤後才将它淋在男人的頭上。
“只是看看,看一看,也沒什麽關系的對吧?”
“嗯。”
劉景浩莫名想抱一抱某人,嘴邊萬語千言,卻不知怎麽開口。
他想,你我沉默着對視,就是在互相贈送對方,片刻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