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穆明珠步出牡丹小院,遠眺山下郁郁林木,往下山的路而去。
齊雲緊跟在她身後,待離開小院內孟非白的視線後,低聲道:“殿下,方才寺中有小沙彌往崔別駕府上去了。”
穆明珠腳步不停,道:“是本殿一到寺中,便去了;還是本殿問過陳倫之事後,這才有人去報信?”
齊雲道:“是殿下問過陳倫之事後,往牡丹園來時,主持淨空交待身邊人,随後才有小沙彌出山報信。”
穆明珠點一點頭,道:“好。本殿正要他們動起來。”
隐匿在暗處的蛇是難以對付的,但是只要讓它出了洞,便好瞅準了它的七寸下手了。
齊雲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不必穆明珠多說什麽便懂了。他跟在穆明珠身後,一雙黑眸從帽檐下望向側前方的公主殿下,低聲道:“殿下不怕那孟非白反水?”
他聽力過人,立于牡丹小院門口,便将穆明珠與孟非白之間的對話聽得清楚。
穆明珠前面同孟非白所說,不過是為了他族叔孟羽手中的兵權,倒也罷了。但是臨別時那一句試探,實在是太大膽了些——總不該初見面,便如此信任一位陌生的郎君。
穆明珠淡笑道:“齊都督別怕。”她近來不太如從前那般對齊雲直呼其名了,更多以“齊都督”來稱呼。從前她徑直喚他“齊雲”,因多數時候是氣惱的,更不願尊重他。近來她改稱“齊都督”,顯得體面而又尊重,卻總是多了一分距離感。
一位是公主殿下,一位是都督,仿佛官職地位上的稱呼,便是兩人全部的關系。
比起來,從前直接喊他的名字,雖然總是氣惱之語,但總有一分煙火氣。
可是她笑着喚“齊都督”的時候,也是好聽的。
齊雲垂眸,任公主殿下的呼喚聲在他心中回旋。
穆明珠又道:“就算孟非白知曉你為我所用的情況,他又有什麽證據?我要他在我身上押注,自然要先給他透一點底。若不是瞧着有勝算,哪個巨賈又願意把身家壓在一艘
風浪中的船上呢?”她默認了自己與齊雲之間存在“利益輸送”,或者說齊雲會奏報信息給她,便是給孟非白看她“勝算”中的一部分。
傳聞中只聽命于皇帝的黑刀衛,原來他們的都督暗中聽命于她。
傳聞中水火不相容的公主殿下與準驸馬,原來私下裏同進同退。
見她有後手,有反轉,旁人才敢在她身上下注。
“至于那鮮卑奴,也不必擔心孟非白會強取。”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徹,此時緩緩道來,條理分明,“他若是要強取,昨日拍賣場上就不會讓給我。他昨日拍賣場上之所以會讓,便是不想過分引人注目。那鮮卑奴的身份,大約還不為外人所知。對于孟非白來說,能無聲無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內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鮮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這揚州城中兵權能救得出的了。”
能促使孟非白盤桓于揚州城中一月有餘,不惜重金也要買下的鮮卑人,在敵國身份想來不會太低。
齊雲低聲道:“臣會命人細查那鮮卑奴身份。”
穆明珠點頭,笑道:“那就有勞齊都督了。”
當她笑起來的時候,連客氣的“齊都督”這一稱呼,似乎都活潑生動起來。
齊雲從帽檐底下悄悄望向側前方女孩的笑臉,黑眸沉沉,喉結微動,卻到底什麽都不曾說。
主持淨空得了消息,忙來相送,道:“阿彌陀佛,貧僧今日不知殿下駕臨,頗有失禮之處,萬望殿下海涵。”
“是本殿來得突然。”
穆明珠心知這主持派人送信給揚州別駕崔塵,對她搪塞陳倫在大明寺中的經歷,卻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興而至,如今興盡而歸,主持不必挂懷。”便讓他留步。
揚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門外守着,一見穆明珠等人出來,忙要跟随護衛。
“孟都督且慢。”穆明珠走過他身邊時,腳步放緩,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論輩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與孟郎君一見如故,擺了一桌齋飯還不曾用,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與孟郎君敘敘舊?”她笑帶深意,“孟郎君正有幾句話要同都督講。”
孟非白年紀輕輕能打理偌大的家業,并非等閑之輩,他既然會選擇把孟羽捧成揚州都督,必然是确信能夠掌控孟羽。
孟羽雖然不知家主是如何與公主殿下一見如故,但聞言果然沒有遲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便命屬下的校尉領兵護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帶了幾名親兵轉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關……”穆明珠輕聲道,回頭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轉眸又看了齊雲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盡然,譬如龍生九子、個個富貴,卻你争我奪,鬥得烏雞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齊雲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間的情誼,說輕其實也輕,端看天平另一端擺上的是什麽。
齊雲察覺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擡,從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時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懸,林間鳥鳴止歇,只餘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樹高大幽深,數道強烈明亮的光線,穿過枝葉間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間。
那剎那的光影,是至烈與寒冽的碰撞,實在太過動人。
穆明珠早知少年容貌驚人,當下卻仍是一晃神。
齊雲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揚眉,“殿下?”似在探問。
“你的眼睛……”穆明珠低喃着,閉了閉眼睛,回神失笑,負手往山下走去,語氣已恢複了從容,“是本殿被陽光晃了眼。”
齊雲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從宮人手中接過金色羅傘來,輕輕撐開、為公主殿下高舉于頭頂。
穆明珠走在傘底陰影下,她印象中的少年,雙眸總是陰沉沉的、像是藏着漆黑的夜色,眸中的情緒則要麽淡漠要麽森寒,因為這雙眼睛主人的身份,也因為這雙眼睛帶來的情緒,大多數人看到的時候,都會先想到危險,也就無暇去考慮是美是醜。可是方才燦爛的陽光落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裏,竟罕見得讓
那雙黑眸亮起來——甚至是亮得有些過份了,像是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卻比無情無愛的石頭要可愛太多。
穆明珠忍不住想,若是換個身份,齊雲會是什麽樣子。如果不是有一個黑刀衛出身的父親,如果不是在十一歲那年入了宮,如果不是被母皇選中做了孤臣,一個有這樣漂亮雙眸的少年,現下應該在做什麽?若是生在錦衣玉食之家,大約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少爺吧。
穆明珠想到這裏,唇角輕勾,微微側首,看向走在身旁為她撐傘的少年,總也想不出他若生于尋常人家該是什麽模樣。
齊雲察覺了她的目光,但因此時距離太近,反倒不敢回眸看去,只垂眸盯着腳下,看羅傘投下的影子,在石階上緩緩流淌下去。
細細的風從山林間穿過,下山的路不能插翅飛過,一行人沿着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齊雲,”穆明珠沒有留意自己稱呼的變化,“若是沒有做黑刀衛,你想做什麽?”
齊雲微微一愣,默了一默,聲音有些幹澀,“臣……不曾想過。”
“那你現在想。”穆明珠要求得理所當然。
齊雲抿唇,略有些為難。
“你想去讀書嗎?”穆明珠忽然想到在來揚州的船上,少年曾因字跡不夠好看而難為情。不等齊雲回答,她很快便否決了這一猜想,“那倒是辜負了你的武藝。”
少年于武藝上,無疑是有天賦的,也許是傳承自他的父親,也許只是出于自己的苦練。
“不過誰說讀書不能習武呢?”穆明珠想着想着,思維發散開來,已經不再局限于齊雲一人身上,“設若北伐功成,天下太平,人人都得以飽食,自然可以想習武便習武,想讀書便讀書,真有天賦過人的,允文允武,朝廷還要大加獎賞。而不是像現在……”
她與齊雲當先走在前面,低語時便只兩人能聽到。
穆明珠似是對齊雲說,又似是自言自語,“漢末桓帝靈帝時,曾有童謠譏諷,有道是‘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雞’,依我看來,便是說
如今的天下也很切合。”又道:“你聽過前朝左太沖所作的《詠史》麽?”
齊雲怔怔聽着,為自己不能立時回應而感到羞慚,低聲道:“臣不知……”
穆明珠并不在意,輕聲道:“他的詩寫得明白,我念來你便知道了。”于是低聲吟誦道:“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又道,“底下還有兩聯,‘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那是說馮唐出身微寒,頭發白了仍不得重用。”
齊雲雖于詩學上積累有限,卻極聰慧,聽穆明珠念來便立時明白了,輕聲道:“便好比臣做了黑刀衛都督,若不是因先父餘蔭,原也輪不到臣來做。”
穆明珠笑道:“你倒是謙虛。這詩是說世家之害。至于你嘛——本殿看你蠻當得起這位置的。若要本殿來選,便不看你父親的面子,也要你做這都督之位。”
齊雲垂下睫毛,藏起眸中笑意,握着傘柄的掌心沁出汗水來,險些握不住這輕輕一柄羅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