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兩個迎人的年輕和尚,聽了穆明珠的問話,卻有些支吾遲疑。
其中一人頗有些腼腆,另一人則靈動機變些。
“貧僧法號靜玉,貧僧這師弟法號靜念。咱們師兄弟二人,在大明寺中算不得正式的弟子,尚且不曾跟了師父,仔細學些經書。”
穆明珠聽其言、看其行,心中便已有所計較,笑道:“你這靜念師弟卻是沒有舌頭麽?怎得都要你來回話?”
靜念面上通紅,垂眸不言語。
靜玉笑道:“我……貧僧這師弟生來腼腆似女子,殿下勿怪。”他一面答話,一面手上動作也細致,已是上前來以白巾帕裹了穆明珠的手,不輕不重按了三疊,算是給她擦幹了手。
穆明珠微微挑眉,目光在靜玉與靜念身上一轉,回首對揚州刺史別駕崔塵道:“這大明寺果然山水寶地,連寺裏未入門的弟子,都比本殿府中的仆從會服侍人。”
崔塵也已瞧出端倪,只因還沒摸清這位公主殿下的底細,不好直言,只笑着敷衍過去,道:“殿下此來,還送來濟慈寺的石碑。臣真是為大明寺歡喜,更為陛下的用心感動。”
穆明珠淡淡一笑,便登山入寺。
這大明寺乃是前朝崇佛的皇帝所修,依山而建,比之建康城的濟慈寺更要壯闊宏大許多。
寺中淨空主持早已率衆恭迎,雖是出家人,在紅塵間終究還要服帝王管,設香案俯身接了皇帝穆桢的恩旨。
穆明珠前世雖近于佛,卻不信佛;但因于棺木中聞和尚超度聲而重生,如今卻有些不好說了。究竟有沒有佛,她自然是不能斷言的,但入了寺廟道觀,誠心上一炷香總不會有什麽害處。
佛像前供奉着許多盞長明燈,燈火明滅,佛香悠然,真有幾分寂定的意境。
穆明珠于佛前上了香,起身向後一望,道:“齊雲,你不來上柱香嗎?”
若冥冥之中果真有更高的智慧存在,最好也能保佑齊雲,至少叫他不要如前世一般廢了腿。
齊雲微微一愣,衆目睽睽之下也沒
有什麽別的話,依言上前,沉默地上了一炷香。
穆明珠這才滿意,在淨空主持的陪同下,從前往後,開始參觀大明寺。那靜念與靜玉,兩個“算不得正式”的弟子,竟然能躍居衆僧人之前,就在淨空主持身後,不緊不慢陪同游覽。
待到轉過威嚴寶殿、若幹僧舍,便見一處空場之上,橫卧着毀了的一座樓閣、底部已倒塌成瓦礫磚石。
淨空主持道:“阿彌陀佛。日前揚州暴雨狂風,一夜風吹折木,那百年大樹歪塌下來,正砸中在這藏經閣之上。這藏經閣百年來,早已失于修理,又吃了這一記悶棍,便轟然倒塌。小僧不敢擅專,因而托崔別駕上奏朝廷,請陛下恩旨。如今殿下既來,這藏經閣便可再起新樓了。”
這正是穆明珠此來的差事,修繕大明寺。
穆明珠只安靜聽那主持介紹,待到淨空講完了,她仍是不主動開口,端要看揚州這些人如何行事。
她一個十四歲的公主殿下,平生第一次出建康城來辦差,一旦話少就很容易讓人認為她是沒了主意。
刺史別駕崔塵見狀,目中微露得色,沖跟在身後的下屬一招手。
便有兩名随從共持一幅卷軸上前,于穆明珠面前緩緩展開。
崔塵笑道:“這是藏經閣暫拟的構建圖,請殿下指正。”
只見那圖紙上拔地而起一座九層高樓,每一層都是不同的貴重木材,各有名目,細節處标注了精雕細镂之處,只大略一看,非千名匠人窮三五年之力不可得。
穆明珠負手看着那圖,心裏已有計較,口中慢悠悠道:“看着是不錯,只是朝廷怕撥不出這麽些費用來……”
崔塵笑道:“哪裏還用勞動朝中費錢?陛下賜了濟慈寺的石碑,殿下又親自送來,臣等揚州民衆,唯有感激涕零。這新修高樓的用度工費,早已由城中豪族踴躍出資,絲毫不用煩勞朝廷。”
穆明珠這才伸手,在那圖紙上撫了撫,用一種假意推辭的口吻,道:“這……不大好吧?”
崔塵忙道:“這乃是揚州城百姓們的一片誠心,還望殿下成全!”明明他與背
後之人,出錢出力,幫穆明珠造了功績、賺了名聲,反倒說成了是他求穆明珠一般。試想若是穆明珠答應下來,不費朝廷分毫,便把大明寺修繕一事漂漂亮亮做成了,豈不是于陛下面前大大露臉?誰又能不贊一聲公主殿下大德高才?而事實上穆明珠在揚州只需要“什麽都不做”而已。
穆明珠勾唇一笑,便轉了話頭,問道:“這最上面一層,看高度似不能容人,卻是要放什麽?”這便是答應了崔塵所請。
崔塵聞言,便知道公主已然收下了這份“大禮”,至此完全放下心來,笑道:“這第九層中,臣私心裏想着供奉佛家七寶萬套,以全殿下孝心,祈陛下萬歲安康。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佛家七寶,乃是金、銀、琉璃、珊瑚、砗磲、赤珠與瑪瑙。
如此七寶,供奉萬套,價值可比修築這座樓還要高許多倍了。
穆明珠緩緩垂眸,至此已經摸清了對方的計劃。這揚州城中的當權者,只想要好好敷衍她、及早送走她,只要不橫生枝節,他們情願拿出一大筆錢來。
大約陳倫當初也是如此。
最初背後的人也是想要敷衍過陳倫去,好好送人離開揚州城的。可是偏偏不巧,不知陳倫犯了什麽忌諱,以至于背後的人改了主意,非殺他不可了。
穆明珠收起思量,回首看向崔塵,粲然一笑,露出些與年齡相符的輕快神色來,道:“本殿自幼在建康城中長大,這還是頭一回到外頭來。沒想到遇見崔別駕這樣通情達理的地方父母官,待到本殿回去,定然向母皇如實禀明。”
崔塵至此再無懷疑,這公主殿下不管出身多麽尊貴,到底不過豆蔻年華,只要讓她在揚州城舒心快意,她又豈會自尋苦差?他笑道:“這都是臣分內之事,當不得殿下謬贊。”
眼見金烏西墜,穆明珠笑道:“本殿一路行來頗覺疲累,崔別駕所說的神仙園子,又在何處?”
崔塵答應着引路下山,此時心神卻已經不放在穆明珠身上,轉而琢磨跟在穆明珠身後、始終沉默不語的黑衣齊都督身上。
只是這齊都督一路不曾發話,又黑帽遮了半張面,除了能從他緊繃的肌肉與握刀的手上,看出這是為練家子之外,崔塵暫時獲取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
一行人行至山門處,那靜玉與靜念也一路跟下來,至此卻有些不知該進該退,頻頻看崔塵身後一人的眼色。
穆明珠看在眼中,只作不知,笑道:“本殿有擇席的毛病,今夜怕是難以安眠。不如請這兩位小師傅一同下山去,夜裏給本殿念幾遍平安咒、清心咒,本殿也睡得香甜。”
此言一出,崔塵饒是沉穩,也忍不住搔了搔眉心掩飾失态——這公主殿下,倒是與傳聞中的荒唐模樣,毫無二致;小小年紀,說起這等荒誕之事,倒是神态自若。
崔塵還未給出妥善的應對之詞,一旁沉默了一路的齊都督倒是開口了。
少年那一雙淡漠陰沉的黑眸,自帽檐下向穆明珠面上看去,口中慢慢悠悠道:“殿下幾時添了擇席的症候?”語氣森冷,堪比數九寒冬。
穆明珠本就是信口胡謅的,被他叫破,卻也不慌,笑盈盈反問回去,“齊都督,本殿有沒有擇席之症,你又如何知曉?”
齊雲一噎,猛地扭頭,不再看穆明珠,竟有些負氣之态;握刀的手一緊,而後雙目如電,直沖靜玉、靜念而去。
那靜玉聽公主殿下開口留下他們,本正歡喜,一望見齊雲的眼神,忽然打個寒噤,面上喜笑還未綻開便僵住了。
崔塵在旁将這一番往來看在眼裏,暗想,這明珠公主荒唐享樂、不足挂懷;倒是這齊都督,雖然也年輕,到底是黑刀衛裏做過事的,怕是看出了靜玉、靜念二人身份。
穆明珠道:“對了,崔別駕——本殿明日想在揚州城內轉轉,只是身邊沒有熟知揚州城之人,有什麽熱鬧有趣的地方,本殿也全然不知。勞煩崔別駕明日給派個本地會玩的人來。”
崔塵微微一愣,忙應下來。小公主乍然離了建康城,沒了人管束,要撒野玩樂,都在情理之中。
玩,是不怕她玩的。
誰料穆明珠微微一笑,沖他比了個搓手指的動作,道
:“本殿來得匆忙,身上銀兩沒帶足,如何能安心玩樂?——崔別駕,你懂得的吧?”
崔塵錯愕,他為官多年,還真是第一次遇見索賄如此直白的。
穆明珠看着崔塵那張掩不住錯愕的臉,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既然背後之人情願破財送走她,那她就讓那人破財破個徹底!經世濟民、籌措資金難,花錢還不容易嗎?
“臣明白。”崔塵擦着額上汗水,咬牙逢迎到最後一刻,笑道:“臣一定讓殿下滿意。”
眼見穆明珠已然行至公主車駕前,正背對衆人同崔別駕說話,靜玉心思活絡,小步蹭過來,盼着殿下帶他同車而行。
靜玉蹭過來兩步,再有一步便能轉入公主殿下視線內,孰料斜刺裏橫過來一柄長刀,就見那煞神似的黑帽都督不知何時立在公主殿下身後,一雙黑眸如冰似霜,正冷冷盯着他。
也不見那齊都督手上如何動作,靜玉只覺腰間一痛,已挨了刀鞘一記,逼得他連退兩步,幾乎不曾坐倒在地。
“什麽動靜?”穆明珠仿佛聽到聲響,回首看來。
齊雲按下刀柄,淡聲道:“一只野貓上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