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楊虎一聽是這個原因,方才面上的詫異之色便全然消退了,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殿下何必着急?”他因拿多了穆明珠的東西,感到自己有必要為她着想,“揚州才遭了災,亂着吶。殿下金枝玉葉,何苦陪着同去?不如等齊郎君回了建康城,再同他纏磨也不遲。”
穆明珠笑道:“我知道這是郎君為我着想。只是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這婚約之事一日不解,我就一日算不得自由身,空望着建康城中滿眼的花,苦于無法下手……”
楊虎被她逗得一笑,道:“殿下倒是爽直……”他撥弄着錦盒中渾圓貴重的大珍珠,這次卻沒有一口就應承下來。
穆明珠又笑道:“自然,楊郎君同母皇進言的時候,不好這麽說,不如就說我眼見揚州百姓受災,心中不忍,又見母皇為之懸心,想要略盡孝心——如何?”
其實穆明珠心裏異常清楚,她這幾次尋楊虎請托之事,楊虎一個字都不會隐瞞,全都會如實告訴皇帝。
楊虎能留在皇帝身邊,盛寵近十年,他的美貌與草包固然是原因,他的簡單與透明才是最關鍵之處。
她要騙過母皇,便得先騙過楊虎。
楊虎笑了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有些眼饞得望着錦盒中的珍珠,嘆氣道:“我可以幫殿下試一試,只是不敢擔保此事能成……”他跟随在皇帝身邊,最清楚皇帝對于這樁婚約是什麽态度,從前穆明珠多次激烈的反抗都沒有任何效果,皇帝是鐵了心要這對小兒女湊做一堆。穆明珠往揚州去,是為了與齊雲解除婚約,正與皇帝的意志相背,就是他也不能說動皇帝更改心意。
穆明珠微微一笑,情知此事已成,道:“楊郎君別擔心,只求您幫忙遞句話。我到底比不得您常伴母皇身邊,知她喜怒,萬一沒選準時機,豈不是誤了事兒?”她合攏了那錦盒,親手塞到楊虎懷中,笑道:“不管成與不成,我都謝您。”
楊虎這才轉憂為喜,笑道:“既然殿下再三相求
,小的也只好勉力一試。”
穆明珠笑道:“只要郎君肯出言相幫,連上一遭私宴上的事情,我一并謝您。屆時只要您開口,凡我所有,盡可贈予郎君。”她知楊虎性情,所求無非黃白之物,既是身外之物,便無有不舍。
楊虎喜笑顏開,道:“小殿下總這麽客氣做甚?不過幾句話的事情,也值得這樣鄭重其事。”算是徹底應承下來。
穆明珠出偏殿時,只看到廊下标槍般的衛兵,哪裏會想到方才的對話給齊雲聽去了,一路出了宮門,還在推算着揚州這樁大案背後推手會是何方人士,忽然就聽一聲鑼鼓響,把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瞧瞧!這是哪位新任的擊球将軍出來了!”蕭淵帶着一隊人馬守在宮門口,一見她出來,便都湧上來,有的給她頭上簪花,有人給她披長袍,都嬉笑叫嚷着“見過擊球将軍”!
蕭淵自己親手給她在胸前別了一朵顫巍巍的大紅花。
穆明珠:……
蕭淵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別罵我!我也是不得已!你昨日馬球賽可是出盡風頭,看客裏面許多女郎少年都為你發了瘋,找到我府上來,求我給他們見你一面……”他擠擠眼睛,示意穆明珠順着自己的視線看去,“看到沒?左手邊拎花籃的是楊太尉家的千金,右手邊吹笛子的是左相家的幼孫……如今都是你的擁趸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給他們個表達的機會……”
穆明珠:……
蕭淵一招手,便有人牽了一匹綁着紅綢緞的高頭大馬過來。他便推着穆明珠往那大馬上面去,随行的樂手很有眼力見得奏起歡歌來,還有侍女沿途撒着花瓣,衆人齊聲笑道:“恭賀殿下任職擊球将軍!”
朱雀大街沿途的兵丁官員都駐足觀看,有湊趣的也高喊一聲“見過擊球将軍”。
穆明珠被蕭淵撺掇上了招搖的大馬,向來從容鎮定,此時卻也因蕭淵安排的這一出恥度太高而破了防,一開始坐在馬上以手扶額,遮住紅透了的半張臉,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只盼着這一場游街快快結束才好。
等到游街過半,穆明珠便已經适應了,面上只餘一層淡淡的緋色,還有
餘裕能向道路兩旁的百姓招手致意,表示“對,沒錯,本殿就是傳說中的擊球将軍”“本殿就是昨日賽場上技驚四座的女子”“本殿就是這麽棒”!
她現在理解為什麽做明星會上瘾了,萬衆矚目雖然不能管飽肚子,卻能撐滿一個人的心,要她飄飄然、醉陶陶、快活無邊。
待到了蕭府門前,穆明珠理智回籠,再度感到羞恥,只是面上鎮定,從容下馬,理一理衣冠,橫目看向蕭淵。
蕭淵笑道:“請殿下賞臉,我府中備下了好酒好菜,只等您來了。”
穆明珠将離開建康城,也有事情要交待給他,瞪他一眼,便當先入了府門。
在蕭淵身後,昨日因那一場過分精彩的馬球賽而尋來的少年郎們跟随着,還有些難以置信,自己距離昨日賽場上那個金色靈動的身影竟然如此之近。
入座後,衆人便一一上前來給穆明珠敬酒,不管在外面怎樣飛揚跳脫的少年少女,此時到了欽佩之人面前,都紅了臉,持着酒杯,小心害羞起來。
第一個起身來敬酒的是楊太尉家的千金楊菁,她有一股豪爽之氣,濃眉大眼好精神,原本是個提起老拳揍人的暴脾氣,到了穆明珠跟前,卻聲若蚊蠅,含羞道:“我敬殿下一杯,我幹了,您不必……”說着一仰脖就灌了整杯烈酒下去。
穆明珠忍不住睜了睜眼睛,忍俊不禁,贊了一聲,“小姑娘挺可愛的。”
楊菁烈酒上頭,又得了這一聲誇贊,捂着臉就跑下去。
最後上前來敬酒的是左相韓瑞的嫡幼孫韓清,是個還沒說話就先臉紅的少年,好在素質擺在那裏,吐字倒是清楚明白,立在那裏也有一股芝蘭玉樹的氣度,如果不是最後嗆了酒,也算圓滿。
穆明珠懷着最大的善意,忍下了湧上來的笑聲。
此夜來赴宴的都是建康城中有頭有臉人家的子侄,男女分別以韓清與楊菁為首,因為年少,又在一個圈子裏,彼此之間也都有所耳聞,最初因穆明珠在而有些拘謹,後來見穆明珠與蕭淵坐在上首并不怎麽向他們看來,便也漸漸放松下來,待到酒菜過半,也都熟絡閑談起來。
有人說起笑
話來。
“你們可聽說謝瓊鬧的笑話了?就是謝鈞謝先生的侄子謝瓊。”
“他原本在西府軍中掌管馬匹,半年前來建康城述職,誰知道就不走了。日前右相大人問他西府軍中管理馬匹的人有多少,他全然不知。右相大人又問他馬有多少匹,你們猜他怎麽說?他說人都不知道,哪裏還知道馬?”
說話的人講得活靈活現,衆人都哄笑起來。
又有人接着道:“這謝瓊還有一則笑話呢,最喜驢子,據說夜裏都抱着驢睡覺,怕是以後要娶個驢子做賢妻。”
衆人又笑,楊菁蹙眉笑,嗔怪道:“這話說得刻薄。”
穆明珠與蕭淵坐在上首看他們說笑,兩人都有些心事,神色間便淡淡的。
韓清搖頭道:“謝先生何等人物?卻有這樣荒唐的侄子。”
楊菁道:“他們世家子弟,由來荒唐已久,你難道是第一日才知道嗎?”
他們說起時下世家的風氣來,少年人自然有一股抨擊時事的清正之氣。
穆明珠此時起身,見底下衆人都向她看來,便舉杯相敬,笑道:“我去解解酒氣,你們自在安坐。”
衆人都起身,垂手望着她離席。
蕭淵陪着穆明珠出了西園,往燈光隐沒的湖邊,緩緩而行。
穆明珠能感覺出蕭淵的态度變化來,從前更像是損友,今夜席間卻是處處照拂,多了一絲不知如何表達的感激。他行事有度,今夜自然不會再把宋冰請來。非但今夜不能,今後他都會避忌把她與宋冰放在同一個場合裏。
“你從廢太子府上撈出來的林然,是個可造之材。”穆明珠輕聲開口,望着暗沉沉的湖面,道:“我真給他做了個‘月杖校尉’,賽手隊中若是有事情他處理不了,你在旁邊看着幫把手。”
蕭淵略有些詫異,側身向她看來。
穆明珠又道:“再勞你請兩個學問過得去的先生,教導我那小表妹。”
“你要去哪兒?”蕭淵問道。
穆明珠伸手拂過鬓邊,摘了方才衆人給她簪上的鮮花,拿在手中把玩,淡笑道:“我出城避避風頭。”
蕭淵了悟,頓了頓,道:“也好。”
穆明珠自己心裏有數,這
短短半個月內,她做了擊球将軍,把回雪送入宮中做了女官,還迂回救回了虞岱。若是不聯系起來想,也就還好。可若是有心人聯系起來一想,還是太紮眼了。
最怕帝王起了疑心。
一個人起了疑心,總是有無數個細節可以印證他的猜想。
若是尋常人家的母女,女兒想要什麽,總可以向母親直說的,至多不過撒個嬌。
可是在天家行不通。
她要去揚州,不能直接求見母皇,更不能直說。她若是直接尋到母皇面前,說去揚州是為了與齊雲解除婚約,那母皇說不得會疑心她是要去邀買民心。她若是說是為了去赈災救難,而母皇明着答應了,落在百官眼中又是一種明顯的政治訊號,考慮到這一點母皇都會顧忌。
她反而要去找楊虎,告訴楊虎她的“真心話”。
真的當成假的來說,假的當成真的來說,颠來倒去的世界,才是政治朝堂上的常态。
穆明珠所料不錯。
鸾鳳宮中,皇帝穆桢聽楊虎說了穆明珠所求,歪靠在榻上,手指翻着待批的奏章,露出沉思之色。
楊虎笑道:“小殿下大約是怕陛下責怪她,叫小的變着法子來說,道是她憂心災情,要去為陛下分憂呢……”
皇帝穆桢心中隐有不安,雖然她看不清究竟,但常年來的政治敏感性,讓她感到近日纏繞在穆明珠身上的“線”有些太密太巧了。近日建康城中太亂,讓穆明珠去揚州也好,能少亂一分是一分。至于解除婚約,不過是小女孩一時的情障,最終決定權仍在她這個皇帝手中,便是齊雲亦不能如何。
楊虎小心窺探着皇帝神色,湊上來,為皇帝捏着肩頸處,柔聲道:“陛下應不應呢?小的可是收了殿下好大一盒珍珠,退回去還真有些舍不得……”
皇帝穆桢倒是喜歡他的直白淺薄,合攏了奏章,笑道:“你這尊大佛,若是不靈驗,旁人怎麽還會來撞你這木鐘?朕自然是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