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虞袅心裏有些不敢相信。
蓋因烹調庖廚之事,男子一向是不去碰的。陸先生一瞧便是世家公子,怎麽會去做些事呢?
可是,他臉上的粉,以及手上的傷痕又不可能憑空出現。
虞袅心情有些複雜繼續吃,她不僅微甜的把酒釀圓子吃了,還把湯也全喝光了,然後她感覺肚子很撐。
陸子都察覺後,将兩個碗放在凳子上,提起虞袅送他的花燈:“我送你回去,順便消消食。這碗放在這兒就好,我先前同那攤販主人說了,她等會兒會自來取走。”
“先生等等。”虞袅起身,取出自己的手帕,踮起腳尖為他擦拭臉上的糯米粉。
一股淡淡的清香襲來,陸子都身子一僵,默默等虞袅替他擦臉之後,才若無其事的放松下來。
虞袅擦幹淨他的臉,才滿意點頭:“走吧,勞煩先生送我回家了。”
陸子都捏緊了花燈的杆:“言重了,一點也不勞煩。”
他們就着朦胧的月光,重新走回朱雀大街上。
時辰還不算太晚,也未宵禁,但繁星和素月依舊有些擔心的站在原地等待。
看到自家小姐完好無損的回來了,她們才松了一口氣。
雖然朱雀大街離虞府并不太遠,素月還是擔心虞袅游玩勞累,就早已叫了軟轎在此等候。
陸子都見了,慢慢停下了腳步,他擡手幫虞袅緊了緊帽子。
“好了,我就送你到這裏。今夜惜奴走得路多,想必也累了,回去就早早歇息吧。”
分別在即,虞袅心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抿唇:“先生,剛才那碗酒釀湯圓,是你親手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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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都輕笑:“看來還是被惜奴發現了,你果然心細如發。”
“竟真是先生做的。”
一時間,虞袅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有些酸酸甜甜的,還有一種遲來的被人珍惜,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
這滋味兒讓她鼻頭微微發酸,身子卻發燙,一時又覺得身上的披風太過溫暖。
陸子都并沒有為自己所做的事情邀功,他只怕今夜累着了虞袅,便輕聲催她:“已經夜了,惜奴回去吧。”
虞袅乖乖應了,她慢吞吞走到轎子裏坐下。
聽着陸先生仔細囑咐素月和繁星路上注意安全,讓轎子平穩些,不要颠簸到她。
待要起轎後,虞袅掀起一角車簾,偷偷看了眼離她越來越遠的身影,不知為何淚水竟掉了下來。
她經了一遭前世的事,新帝的賜婚讓她再次陷入泥潭時,她都沒有哭泣。
此時反而因為陸先生的殷殷關懷,而忍不住落淚。
大抵上人都會有這樣的脾性,往往面對一些磋磨困境時,總下意識強迫自己去強顏歡笑,去堅強面對,但往往面對親人好友的一點溫暖關懷,就會心情激動,甚至忍不住落下淚來。
許是太信任他們,才能放任自己的情緒發散,去訴說自己的感動與委屈。
虞袅攥緊了手裏的披風,有些沉默的回到了虞府。
她眼眶微紅,剛回到府中,繼母劉氏的心腹孫嬷嬷就已經候在她梧月居的門口等候。
見了她,孫嬷嬷倒是行了個禮,言辭裏卻不冷不熱的刺她:“見過大小姐,夫人記挂着小姐的規矩,又命老奴送來了女四書。夫人吩咐小姐出閣在即,還是不要外出走動,當學習些女子德容言功才是。”
虞袅方才在轎子裏哭過,嗓音微微有些啞:“母親所言甚是,我受教了。今日我身子稍有不适,無法請嬷嬷進去吃茶,有勞嬷嬷回去時替我向母親問好。”
素月接過書,安安靜靜立在一旁。
孫嬷嬷有心再說幾句,但聽着虞袅嗓音的确微啞,擔心這病秧子這關頭出了什麽事還牽連自己惹上麻煩。
于是她也不同虞袅計較了,只随意敲打了素月繁星兩句,便折身返回了。
一旁小丫鬟青雲看得直嘆氣:“今日佳節,少爺卻整日不着家。晚間老爺詢問之後,才發現少爺宿在那腌髒之地幾日了。于是心火大起,大過節的竟對少爺動了棍棒,惹得夫人心疼。許是夫人氣沒處撒,見小姐又出門了,這才來這敲打。”
劉氏的兒子一向得虞植喜愛,不過他也真是不成器。許是碰巧了,他在中秋不回家便罷了,竟還被抓住宿在了花柳之地,這才遭了這一頓打。
虞袅今夜心情複雜,聽了這話,也只慵懶的往盥洗室裏走:“管她說甚,我不過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素月和繁星連忙跟上。
此時,紫宸殿中。
夜色已深,镌刻蟠龍紋的燭臺燃着高燭,照得殿內燈火通明。
殿內左邊放了一個檀木雕花的書櫃,滿滿放了書。右邊放了一個博古架,擺了些帝王的愛物。
那張紫檀雕刻龍游祥雲的桌子上,已整整齊齊的放了奏折,陸子都握筆端坐,身着常服,神色輕松平靜的批閱着折子。
王保卿手持一杆浮塵,恭敬的站在陸子都身後,眼睛卻時不時瞄向桌子上挂着的一盞花燈。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花燈就是民間普普通通的荷花燈而已。
但現在,它被珍之愛之的挂在君王的禦案上。
今夜,皇上出宮,應該是去會那位神秘的貴人去了。
皇上自禦極以來,就一心撲在政事上,只管掃平亂黨餘孽,鏟除朝中勾結深重的貪官祿蠹。
那其中所用的手段,當真叫他這活了半輩子的人也膽寒。
王保卿回憶着,竟無端端打了個寒顫,他心裏害怕之餘,也有股世人皆醉他獨醒的感覺。
只因皇上上朝時如春風拂面,貴氣天成,平日對待一些忠臣态度也還算溫和。
再加上幾番不經意的賣好運作後,皇上在朝中竟得了個君臣相得,寬容沖和的美名。
皇上又輕徭薄賦,勤勸弄桑。一次白龍魚服暗訪,身份暴露時,他對待百姓也溫和近人,仁愛有加。
如今天下太平兼之風調雨順,連在民間,許多百姓都言皇上是一位有着君子之風的仁愛君主。
只有王保卿心裏發苦,這位哪是什麽上古仁政君子,人都說伴君如伴虎,而他伴的卻是位笑面虎。
這位雖然是笑着的,卻是個冷心冷肺的。他還有頭疾,發作起來瘋了一般,讓人敢都不敢惹。
幸好宮外有位會調香治頭疾,又會解悶寬心的女菩薩。
王保卿不敢去查,那位女菩薩是哪家貴女。他只知道,這位女菩薩每每都能讓皇上心情愉悅,心平氣和,連帶着他們這些伺候的人也輕松了許多。
正想着,卻見他新收的幹兒子元寶正悄悄探進頭來,朝他擠眉弄眼。
這作死的小崽子!
王保卿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蹑手蹑腳走到門口。
他拽着元寶的袖子,走了一小段距離,才道:“好小子!沒見你幹爹我正守值呢?就算有事情要禀報,你就不能規規矩矩的來?非要這般怪模怪樣,小心皇上治你禦前失儀之罪!”
元寶面團似的小臉上笑嘻嘻的:“幹爹,我真的有要緊事要報。您不是說,今年要是有新進的香料,就讓我立即來報嗎?”
他高興的繼續說:“今兒個傍晚那些番邦之人新上供的乳香、龍涎香、降真香什麽的,都已經到了內庫,我這不是一高興就立即來禀告您了嗎?”
這樣想着,元寶摸了摸後腦勺,一臉羞愧:“至于進殿禀告,還是罷了。雖然皇上溫雅寬和,也不會計較一些小節,但我卻總覺得皇上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威嚴,我,我不敢進去哪!”
皇上卻是不計較小節,但是溫雅寬和,只怕也就給外人看看了。
王保卿用看傻子的眼神,愛憐的看了眼自己這個幹兒子,無奈的甩了甩浮塵。
“罷了罷了,你就在內庫幹也不錯。皇上身邊,你還是別去了。至于香料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次你錯打錯着,倒是辦了件好差事兒。你先回去,皇上那兒我久離不得。”
得了誇,元寶也心滿意足的走了。
他覺得在內庫也不錯,油水也多,他做事仔細,在那兒也輕松。
反倒是皇上身邊的總管大太監這個職位,聽起來是風光無限,但元寶就是有些畏懼。
他莫名覺得皇上雖然溫柔仁愛,但是威嚴太足,讓他見了不敢行錯一步,也不敢喘氣。
王保卿看着元寶輕快走遠,才往回走。
他這個幹兒子心地不錯,性情也厚道,在內庫也還算會來事兒,他提拔他,也只是為了老了去了後,有個給他摔盆扶靈的人。
雖然元寶不能接他的班,但是他一直在安安分分在內庫做着,不要犯事兒,那也不錯。
王保卿琢磨了一會兒,想到香料的事,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到了大殿門口,卻聽到徐階和皇上的聲音。
這麽晚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大事?
王保卿站定了一會兒,思忖一會兒,從側門悄悄繞了進去,重新守值在皇上身後。
陸子都慢條斯理的翻着手中的賬本。
少頃,他擡起頭來,唇邊帶着淺笑:“咱們這位反王太傅,朕顧念他兩朝老臣,便只罷了他的官,送他回老家修養。如今,他倒是不知好歹起來了,竟培養了這麽些想着他、念着他好門生。”
徐階一見皇上的笑,不由滲得慌。
他強笑了下:“皇上雅量,是那趙老頭年老昏聩,做事日益糊塗了。”
那賬本是暗線從反王趙太傅老家淮南道送來的,其中記錄了趙恒之賄賂的證據。
還另有一份密折,記錄了趙恒之同自己的幾個,在禮部任職的學生的談話,其中言辭激烈,不乏對皇上的諷刺污蔑。
得了賬本和密折後,皇上就立即連夜召了他。雖然此刻聽皇上聲音平靜溫和,但焉知這不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想到自家和趙家的關系,徐階都不敢大聲喘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