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驚無喜
聽不見……
聽不見是什麽意思?
以前的徐書原沒有這個毛病,耳朵很靈的,付嘉記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在一間很大的階梯教室,他躲在角落吃零食,剛打開袋就撞上前排清明的目光。徐書原看着他,像是在說:同學,你打擾到我了。
為了掩飾被人抓包的尴尬,他竟然惡人先告狀:“喂,你不看書,看我幹什麽?我臉上可沒有字。”
當時書原是什麽反應?好像有一瞬間的瞠目結舌,始終沒說出話來。不知道為什麽,戲弄他總讓付嘉覺得那麽有意思。
現在卻不會了,現在付嘉只能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擡高音量幹澀地問:“你的耳朵怎麽回事,是生過什麽病還是遇到什麽意外?”
“放心,不關你的事。”
徐書原面無表情,語氣也是無關痛癢的,聽得付嘉心緊了一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要關心你……”
“關心?”
“是……關心……”盡管知道自己的話很虛僞,他還是艱難抿唇,“怎麽說咱們也算老同學吧。”
話音落下,徐書原眉心微微皺起片刻,然後才嘲諷一般地笑了:“嗯,老同學。”
付嘉啞口無言。
那樣沉默的幾秒鐘裏,徐書原顯得有些不耐煩,擡腕看了眼表。
“所以到底是怎麽弄的?”付嘉指了下自己的右耳。
“個人隐私,不方便告訴你。”
“你不用這麽防備,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畢竟我……我欠你的。”
在他越來越低的音量中,徐書原臉色越來越差,最後沉冷地說:“好意心領了,不過不敢勞駕。”
付嘉側開臉,再沒有心情直視那樣冰冷的目光。他在心裏質問,徐書原,你一定要這麽說話嗎?都過去四年了,你還想要我怎麽樣呢?那不過是一個玩笑。
可是雙手卻攥得緊緊的,用盡全力擠出笑容:“那好吧,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頓了一小會兒,又盡量輕松地說,“喔,對了,忘了告訴你,這次回來我暫時不走了,打算在臨江找份工作安頓下來。”
徐書原停頓三秒,似乎毫不在意,無可無不可地敷衍:“怎麽不在國外高就?”
“國外再好也比不上家裏好啊。再說我爸媽年紀也大了,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能留在身邊,享享天倫之樂。”
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眼前的人從小被遺棄,連親生父母的面都沒有見過,剛才那些話他聽了會怎麽想?可擡起眼眸,看到的卻是一張神情鎮定無波無瀾的臉,仿佛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對待。
“對不起書原,對不起,我……”
“對不起什麽?”
付嘉的心一陣灼痛,幾乎是脫口而出:“對不起,我不該提起父母的事,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剛剛一下子忘了所以——”
“行了!”
徐書原開口打斷,深深地擰着眉,“付嘉,你說夠了沒有。”
“書原——”
他還想解釋,可是擡頭撞上書原的目光,剩下的突然就斷在喉嚨裏,再也講不出了。
那道目光裏有失望,有冷漠,甚至還有厭惡。
于是他閉緊了嘴巴。
“好吧,随你怎麽想。”
這樣的徐書原讓他覺得很陌生,沒有辦法招架。從前的書原連重話都不舍得對他講一句,最生氣頂多就是不理他,出校兼職,再晚也會抽空對他報平安。
四年将一切都改變了,彩色變成黑白,回憶變得模糊。
“我還有事,失陪。”
徐書原轉身離開,朝大廳的旋轉門走去。付嘉還在原地站着,目送他高大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中午明亮的陽光裏。
回到家付嘉仍在想,自己這次回來究竟是對還是錯。
推開二樓卧室的門,他覺得沒什麽精神,毛衣也沒有脫就躺到床上休息了,後來聽到敲門聲才醒。
是爸爸,來問上午的事。
“你劉叔叔說沒跟你見上面,這又是鬧哪一出,怎麽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
跟長輩約好又臨時爽約,按理說是很沒禮貌的表現,他父親的口氣卻并不嚴厲,反而有些輕描淡寫。
他盤腿坐在床上,想了一會兒才答非所問:“爸,你認不認識什麽權威的醫生?”
“問這個幹什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不是我,是我一個大學同學。”付嘉停頓了一兩秒,“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右耳現在聽不見了,我想幫他找個大夫問一問,看看還有沒有轉機。”
當爸爸的這才松了口氣:“這個簡單,一通電話的事。”
付嘉馬上強調:“爸,他可沒有錢啊。”
“沒錢治什麽病。”
“你不是從小教育我要助人為樂嗎?現在需要幫助的人就近在眼前,難不成叫我見死不救啊……”
他爸眼一瞟:“就會訛你爸。”
他笑而不語。
一通電話找到某耳鼻喉科的專家。對方建議把病人帶去接受面診和檢查,還特意說不用挂號,去之前提前知會一聲便可。
可是應該怎麽聯系徐書原呢?
匆匆一面,付嘉也沒機會問他的新號碼。即使聯系上了,他肯接受嗎,自己的好意……
把出國前的舊手機充上電開機,許許多多的營銷短信就紛至沓來。翻到很下面,那個熟悉的名字才映入眼簾。
說來也許別人覺得難以置信,長達半年的時間裏他跟徐書原一直透過手機聯絡。
解題,解悶,他付錢給徐書原。書原是個呆子,又窮又沒有骨氣,為了每個月那三千塊錢,寧願忍受自己無時無刻的騷擾與戲弄。
起初也沒想過有後來,後來書原提出見面,他找了一大堆借口搪塞拖延。
“你怎麽老想着見我啊徐書原,是不是擔心我是個醜八怪,配不上你?”
“不是。”書原口拙。
“不是什麽不是,我看你就是。”付嘉倒打一耙,還從網上随便找了張照片發過去,“喏,滿足你,膚淺的人。”
“這是你?”書原問他。
“我漂亮嗎?”
“嗯。”
“啧啧,那你喜歡漂亮的嗎?”
回音久久未至。
“說啊。”
書原于是坦白:“喜歡。”
付嘉盯着這兩個字出了會神,又滿意,又不滿意,抵着後槽牙問:“是不是長得漂亮的你都喜歡啊。”
“不是。”
這次徐書原答得很快,付嘉一看到,就得意地把手機關了。
回憶像一陣輕風緩霧,叫人虛飄飄地想要哼歌,又空落落地想要流眼淚。
不知不覺又來到事務所。
那裏到很晚也熱鬧,許許多多接人的出租車在轉盤排隊轉圈。家裏的司機問付嘉:“就在這裏等您朋友下來嗎?”
他說:“嗯。”
其實等有什麽用,事先都沒打過電話。龜爬一樣的速度裏他擡起頭,無聲凝望樓上的層層燈光。
“這裏的公司全都這麽剝削人嗎?”
把司機問得一愣。
“晚上十點還燈火通明。”
這四年徐書原就是在這裏度過的?整天加班、出差、加班,生活得像忙碌廉價的螞蟻。
司機也不知道該怎麽答他,只好在後視鏡裏應承地笑笑:“都不容易,賺口飯吃沒辦法。”
他覺得心煩意亂,“開到前頭廣場去吧,我自己走走。”
手揣在兜裏,雙腳在落葉上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見熟悉的身影才停下。
徐書原手裏提着包,從旋轉門後面走出來。
深秋的天氣只穿一件襯衫加西服外套,不冷嗎?而且幹嘛不買輛車呢。
旁邊就是地鐵口,付嘉想當然以為他是要下去。可目光無聲追随,卻見他走到公交站,停在了昏黃的街燈下。
這麽晚了,還有公交?要有也是末班車了吧。
付嘉拿不準,只好在遠處靜靜地看着。
馬路上一輛輛亮着燈的電車駛來,間或還夾着一輛雙層的。它們晃悠悠地停下,晃悠悠地開門,許多人上去下來,又晃悠悠地開走了。兩個穿高中校服的女生停在書原身邊,笑容羞澀地與他說着什麽,他卻只是平淡地搖頭,像是拒絕了她們什麽請求。
以前他就很受女生歡迎。
也許象牙塔裏的女孩子都喜歡這種類型吧,長相俊朗,平時又不愛說話。偏偏就自己看不慣他這副模樣,覺得他假清高,表裏不一,很是令人不齒。
想到以前的事心裏就陣陣泛酸,一時羞愧,一時懷念,一時又恨不得它從未發生過。
好不容易從低落的情緒中擡起頭,那道身影卻不見了。匆匆向周圍找,很快在一輛停靠的公交車後門處看到他。
車門“呼”一聲向兩邊打開。
他神情嚴肅,站在一側緊緊盯着裏面。也許就因為是末班車所以很擠,陸續一直有乘客下來,一個接一個,他耐心地等待到最後,才一步跨上去扶住某個人。
誰令他這樣緊張在意?
定睛一看,付嘉詫異地睜大了眼。
竟然是個年輕女人,普通得不能夠再普通的女人,五官、打扮挑不出任何出衆的地方。可身上有一處與旁人都不同。
她小腹隆起,看樣子已經快要臨盆。
将人攙下來以後徐書原松開擰緊的眉,扶着她步伐緩慢地挪到旁邊。他想攔車,也許是着急回到溫暖的家,身體卻将她護在遠離車道的那一側,唯恐她出現一點點閃失。
書原結婚了?
這個猜測一冒出來,付嘉就打了個寒戰。
風吹着許多落葉卷過路面,被人踩在腳下咔嚓咔嚓地響,街上卻靜蕩蕩的。在這燈火闌珊的關口,忽然覺得一陣氣惱和凄惶。
好像有什麽東西你以為它好端端的在那兒,其實早已失去了。那些明白的不明白的,記得的不記得的,不分青紅皂白湧上心頭。
長久的僵立後他吸了吸氣,掐緊臉,掐疼,然後才打電話叫司機把車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