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情
一襲玄衣如墨,襯得那似朗月般俊美無俦的臉龐越發冷肅了三分,鳳牟冷光凜凜,銳利如刀,橫掃而來時更是有如實質,刀刀破肉入骨。
薛瓊枝匆匆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別了視線,一時間寒意叢生,連呼吸都愈發艱難起來。
饒是昨夜街上燭火明滅不清,但斯人斯貌,薛瓊枝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她惶遽不安地捂住自己的脖頸,整個人哪裏還有半點兒嚣張的氣焰。這一會兒,她恍若置身噩夢漩渦之中,眼見修羅執鞭冷笑,眨眼之間就要取她性命。
薛瓊枝怪叫一聲,下一刻竟然兩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時雪最先醒過神來,将短劍插回鞘中,行至沈臨淵的跟前就要跪下請罪。“爺,奴婢險負囑托,還請爺責罰。”
沈臨淵的視線幽幽地落于不遠處臻首微垂的女子身上,直到容嬿寧反應過來,避回屏風後面去以後方才勾勾唇,側首眄向跟在身側的中年男人,冷笑一聲道:“這便是薛大人所說的知錯就改?”
薛承屹此刻已是滿頭冷汗,吓得腿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他先是恨恨地看了一眼昏在一旁的薛瓊枝,而後顫着聲音,結結巴巴地告罪,“下官有罪,治家不嚴,縱容侄女闖下大禍,下官不敢再包庇,聽憑小王爺處置。”
沈臨淵摩挲了下指尖,眼中一片淡漠,“該如何處置,薛大人只管自拿主意。”頓了頓,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身體抖若篩糠的薛承屹,“連同薛承峻一案,本王給你兩日期限。”
“兩、兩日?”薛承屹眼前發黑,虛聲虛氣地說道。
“兩天之內如果連這樣的案子都破不了,薛承屹,”沈臨淵轉過身,不再看他,語氣沒有半點兒波瀾地道,“本王該懷疑吏部的人當年是不是瞎了眼。”
在薛承屹慘白着一張臉帶走薛瓊枝以後,沈臨淵擡步朝不遠處的隔間走去,轉過屏風,便見容嬿寧颦蹙着一雙黛眉,似是陷入了什麽思緒中一般。
“被吓到了?”
低沉好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容嬿寧下意識地擡頭,撞進一雙神色不明的幽潭。她微微一愣,意識到沈臨淵的詢問以後,忙搖了搖頭。
“有宋大人和時雪在,我沒事的。”容嬿寧說話時聲音輕細溫軟,如同陽春三月和煦的春風,輕易地撫平所有的煩躁郁氣。她說着又垂下頭去,有些自責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沈臨淵眸色一沉,眼中淡淡的笑意斂去,他微眯起形狀好看的鳳目,薄唇輕啓:“對不起?”他的聲音有點兒冷,但容嬿寧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注意到,只自顧自地說:“如果不是我之前非要攔着你,今天也不會連累宋大人受傷,還險些惹出新的麻煩來。”
沈臨淵愣了下,“所以,你後悔昨夜救了那女人一命?”
見他如此挑明相問,容嬿寧一時之間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良久,她才輕掀眼簾,迎上沈臨淵淡漠的視線,輕聲道:“不,不後悔的。”哪怕是重新再來一回,她想自己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攔下沈臨淵,不僅是對薛瓊枝心慈手軟,更多的還是為了……她不禁移了目光,不着痕跡地看向沈臨淵挂系在腰間的銀絲軟鞭。
這樣好看的一條鞭子,怎能輕易地髒于污濁呢?
沈臨淵靜靜地看着小姑娘神态幾經變幻的小臉,慢慢地眼底又重新暈染開一層淡淡的笑意。哪怕小姑娘沒有說,他還是明白了過來,小姑娘後悔的是留下薛瓊枝這樣的禍根,結果傷到自己人,但卻絲毫不後悔攔住了自己。
沈臨淵不由地想起那日發生在李家破宅的事,當時小姑娘也是如此攔下自己要了結血滴刀的動作,說,“會髒了你的鞭子。”
沈臨淵擡手摸上腰間的軟鞭,勾唇:“你是該說對不起,但不該為了這件事。”見小姑娘有點兒懵懵的模樣,沈臨淵緩緩地擡起自己的右臂,身子微微前傾,湊到容嬿寧的近前,壓低了聲音提醒她,“本王的傷該換藥了。”
“嗯,什麽?”容嬿寧疑惑道。
該換藥換便是了。
沈臨淵一揚眉,湊得離她越發近了兩分,冷幽幽地道,“丫頭,誰教的你做事半途而廢的?”
冷然的松木香氣忽而逼近,容嬿寧忍不住耳根微燙,連連後退兩步,才磕磕絆絆地道:“我沒有要半途而廢,不是,您換藥自是有時雨時雪幫您,我既不是您的丫鬟奴仆,也不是大夫,我……”
沈臨淵直起身子,一笑,“可只有你欠了本王的銀子。”
“……”容嬿寧默然,“其實,我現在可以還給您的。”
“哦?”
“十兩銀,我有的。”
“呵,九年又七個月,算上利息,你該給本王的數目是七千零六兩銀。”沈臨淵十分好心地又補充了一句,“免你六兩的零頭,七千兩。”
剛剛收拾完殘局的時雪站在屏風外,冷不丁聽見這話,一時失語,心道,即便是從盛京最鼎盛的錢莊借債,日利亦不過四五錢,主子倒好,竟是一日要收二兩的利息錢。時雪不由有點兒同情起裏頭的容姑娘來。
容嬿寧雖不通庶務,但聽到這數字還是驚了一下。“怎麽會這麽多呢?”她在家中每月月銀統共才五兩,裁剪衣裳、置辦水粉胭脂、采買筆墨紙硯,一月能攢下的也不多。頃刻之間,要掏出七千兩白銀還債,她哪裏能做得到?
沈臨淵輕哼一聲,“容姑娘還是想賴債?”
不知怎的,容嬿寧一下子想到昨夜才做過的夢,小臉一苦,将手中的繡帕揪纏得皺巴巴了,方小心翼翼地道,“幫您換藥抵債嗎?”
“不抵債。”沈臨淵說着一頓,在小姑娘眸光乍暗之時繼續說道,“算本王欠你一個人情,來日還債少算你些利錢。”
見她尚有幾分猶豫,沈臨淵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似是無奈般開口嘆道,“本王重傷于右手之事,知道的僅你而已,若傳了出去,怕是不太安寧。”
他皺着眉仿佛有些苦惱的樣子,讓容嬿寧腦中一空,回過神來時已經滿口應下了換藥之事,想後悔,看着沈臨淵挺秀如竹的背影,又說不出拒絕的話,最終還是乖乖地捧着藥敲響了沈臨淵的房門。
不言不語地替沈臨淵重新包紮好傷口,容嬿寧瞧着比先前那個更精致的結,悄悄地彎唇松了口氣。這樣的活計她幾乎不曾做過,難免生疏,但一回生二回熟,不比昨夜的胡亂纏綁一通,這會兒看上去倒是包紮得像模像樣。
“進步很快。”沈臨淵誇了一句。
容嬿寧将換下的紗布攢作一團,起身準備離開,卻未及開口就被沈臨淵打斷攔下。
沈臨淵坐在那兒,好整以暇地道:“本王難道是洪水猛獸,你跑什麽跑?”
容嬿寧抿抿唇,“我沒跑,藥已經換好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委實不合規矩。
但這話說出來,沈臨淵必不會放在心上,容嬿寧心中微微一嘆,只得找了個借口出來,道:“宋大人受了傷,我得瞧瞧他去的。”那畢竟是她舅父益陽侯安排來護送她回鄉的人,今日出了事,論情論理,她都該過去探視一二。
然而,她一句話話音剛落,便頓覺屋內陡添寒意,凍得她不由瑟縮了下身子,稍稍地朝遠離沈臨淵的方向挪了半步。
雖不明所以,但容嬿寧覺着,沈臨淵好像有點兒生氣了?
沈臨淵沒有理會容嬿寧的話,起身走到書案前,而後,才沖着杵在原地的小姑娘道,“幫本王研墨?”語氣意外的溫和。
容嬿寧望過去,便見沈臨淵左手修長的手指捉着一支玉管羊毫筆,長身玉立于書案後,此時正微微擡頭朝她看來,幽潭微起層瀾,漾開一圈漣漪,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容嬿寧一時忘記了要拒絕的念頭,煞是乖巧地走過去,提起墨錠輕輕地研磨起來。
從前容禦呆在家中讀書習字的時候,容嬿寧總是也窩在他的書房裏,或是安靜地玩耍,或是踮着腳尖為他研墨,寒來暑往,幾多春秋,故而她研墨的技巧娴熟,總能做到濃淡合宜。
沈臨淵沾了墨,在鋪開的奏折紙上快書起來,容嬿寧起初本能地瞥了一眼,待看清開頭的稱謂後,忙不疊地垂下視線,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亂瞧。
奏呈聖聽的密折,也能當着外人的面寫麽?
沈公子是不是太放心自己了?
容嬿寧怔然地思索着,卻不見沈臨淵頓筆擡眸看了她一眼後,嘴角泛起的笑痕。
苜城知府衙門的大牢陰暗潮濕,偶爾還有“吱吱”叫喚的老鼠穿梭于各個牢。監之間,惹來一陣叫罵喊打。薛承屹手裏拿着一方白帕掩住口鼻,由秦師爺帶路,直奔大牢西面僻靜的一隅奔去。
位于這裏的一間牢房顯然比他處的要幹淨整潔許多,雜草褥子被換成了錦被軟枕,一張舊木桌和桌上琳琅的美酒佳肴格格不入。薛承峻坐在桌旁,正優哉游哉地喝酒吃菜,聽見腳步聲,他猛地轉過頭來,眼睛裏迸射出驚喜的亮光。
他扔下酒杯,快速地起身,扒着牢房的欄杆,語氣切切地道:“大哥,你終于來了,你終于來接我回家了!”
然而,薛承屹卻在三步開外停了下來,他站在那兒,一張圓胖的臉上滿是糾結之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直直地看向薛承峻的雙眼,神色嚴肅地開了口。
“承峻,那些事果真是你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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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沈阿淵:十兩銀?不存在,你欠我七千零六兩,哦,過了今天,還得再加二兩銀。
容小寧:……我想報官,這裏有人打劫
今日一問:沈阿淵算數算得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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