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昔
老大夫拈着胡須嘆息了一回,不見沈臨淵有何反應,他便搖搖頭,步履匆匆地配藥去了。
沈臨淵掀袍在軟榻邊的矮凳上坐下,眸光淡淡的,就這樣靜靜地盯着榻上燒得滿面潮紅的小姑娘。
半晌,他忽而目光一凜,冷冷地掃了一眼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小學徒一眼。後者縮頭縮腦的,顫顫巍巍地将手裏的木盆往前送了送,結結巴巴地說:“師父、父的意、意思,要先、先給這位姑娘、娘冷敷、好降降降溫。”
小學徒還是第一回見識到,有的人端端正正坐在那兒,不消說半句話,就能讓人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這男人的眼神太可怖了!
小學徒正要鼓起勇氣,端水上前,手上卻突然一輕,回過神來時,就看見男人已經将冷水置于榻旁的桌幾上,這會兒正打濕了巾帕,小心翼翼的敷上女子的額頭。
許是不常做伺候人的夥計,男人的動作生疏而僵硬,但又說不出的輕柔。
小學徒瞄了兩眼,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
冰冰涼涼的觸感斷斷續續地襲來,容嬿寧緊蹙的眉頭終于慢慢地舒展開。但是人卻沒有半點兒醒轉的跡象。
此時的容嬿寧正沉湎于無垠的夢境之中,無數光怪陸離、陌生又熟悉的畫面,如同浩浩湯湯的潮水一般湧向她。
“阿兄,娘親說要帶阿漁去街上看花燈呢!”梳着丱發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後,眉眼彎彎的模樣像極了一只歡快的蝶兒。
“哦?是嗎?”少年将信将疑的挑了一下眉尾,清隽的臉龐上神色複雜。
“對呀對呀!娘親說,還要給阿漁買兔子花燈呢嘻嘻~阿兄,你說娘親是不是有點兒喜歡阿漁了?”
少年微怔了一瞬,很快就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恍若和煦的春風一般。他輕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丱發上纏着的珠串兒,說:“我們家阿漁這麽可愛,又這麽乖巧,誰會不喜歡呢。”
小姑娘捂着嘴巴,眯着眼,笑得沒心沒肺。但很快她又苦了苦小臉,低落地咕哝道:“要是阿姐也願意和阿漁一塊兒玩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少年敲了一下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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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睜着好看的桃花眼,佯怒道:“小沒良心的,有阿兄疼你還不夠呢。”頓了頓,又輕哼一聲,“就容婵欣那丫頭,不欺負你就算善心大發了。還跟你玩,做夢呢。”
“阿兄,不許說阿姐壞話。”
“嘿,說你沒良心還真的不要良心了!”少年搖搖頭,背着手往前走,邊走邊道,“可惜了阿兄我昨兒得的大阿福了。”
小姑娘到底與少年更親近一些,聞言,忙不疊地倒騰小短腿追上去。
“阿兄阿兄……”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在落日的餘晖中漸漸模糊。很快畫面一轉,長街上花燈如晝,身穿錦衣的婦人牽着打扮得格外嬌俏的小姑娘穿梭在燈海之中。
“娘親,兔兔燈。”小姑娘輕輕地扯了扯婦人的衣袖,另一只小手指向路旁小販手裏的兔子模樣的花燈,水汪汪的杏眼裏流露出渴望。
婦人恍然回神,看着女兒小心翼翼的模樣,怔忪了一瞬。今日的她格外好說話,幾乎沒有猶豫,就掏錢從小販手裏買下了最精致好看的一盞兔兒燈。
她接過燈,彎下腰,将提燈的木棍兒放入小姑娘的手心,冷豔的臉上難得露出一點點笑容。
“娘親去給阿餘買湯圓子吃,阿餘乖乖地在這兒等着娘親可好?”
小姑娘雖然不明白自家娘親為何不直接領着自己一塊兒去,但是對上婦人柔和的目光,她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娘親。”小姑娘軟軟地喚了一聲,仰起小臉,水眸澄澈透亮地看向婦人,“要早點來接阿漁哦。”
後來,滿街花燈寂滅,只餘下一盞兔兒燈掉落在塵埃裏,照得黑夜裏一點亮,随即這點子光亮又猛地被夜色吞沒。
“老子幹這一行十幾年了,還是第一回見到這樣好的貨色,保不齊能掙票大的,逍遙快活一段日子呢哈哈哈!”
“你聲音小點兒,別給那丫頭聽見了,到時候哭鬧起來,麻煩死了。”
“嘿,聽見又怎麽了,她老娘都不要她了……”男人說了一半的話在女人抄起的手刀威脅下漸漸消聲,唾罵了一句,只道,“前頭過了安陽城,到了李家廢宅,見着九爺了,看你怎麽瞞。”
中年男女以為還昏睡着的小姑娘,這會兒慢慢地攥緊了小手,眼角流下一滴淚,很快就消失在破布枕面之上。
再後來,中年男女帶着小姑娘一路東躲西藏,溜進了安陽城外廢棄已久的李家廢宅。正在他們美滋滋的做着發財夢時,提着刀劍闖入的黑衣人不禁讓他們美夢破碎,還丢了小命。
咕嚕咕嚕在地上打轉的腦袋,臉上溫濕黏膩的血漬,還有少年冰冷的聲音,終于摧毀了小姑娘強撐的精神防線。
“阿兄阿兄……”黑衣蒙面少年目光沉冷又暗含幾分嫌棄地瞪了一眼揪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小姑娘,強忍着深吸了幾口氣,才沒有将人一腳踹開。
在他的身後,另外幾個身形高大結實的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過去了,一道弱弱的聲音才在靜可聞針落的屋子裏響起。
“爺,您息怒。這小姑娘……仿佛是吓傻了,她她還是個孩子啊。”
弱弱小小的一只,小奶貓似的,最多不過五六歲吧?嗯,在自己主子爺面前,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孩子。
說話的人話音一落下,就深深地埋下了腦袋,可不敢去看少年的臉色。
少年阖了阖眼眸,低頭順着衣角上髒乎乎的小手印看向小姑娘哭得通紅的眼睛,微微愣了愣。許久之後,在一衆手下驚呆了的目光注視之下,彎腰将髒兮兮的一團提在手裏,闊步走出了昏暗荒涼的廢宅,一腳踏進了無邊的夜色中。
少年将小姑娘留在身邊數日,吩咐随性的大夫給她治好了傷病以後,再想把人甩掉,卻發現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
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脾氣反而格外執拗。幾乎是少年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有好幾次還差點跟着少年進了淨房,像一塊兒牛皮糖似的。
“你要是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從這兒扔下去。”站在客棧二樓的回廊上,換了錦衣的少年面上罩着一張銀色面具,聲音透過面具傳出來,悶悶的,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冷。
但小姑娘仍固執地用手抓住少年的衣角,水眸撲閃,半點兒沒有一絲絲畏懼的模樣。
“阿兄。”小姑娘軟棉棉的喊了少年的一聲。
頓時,少年捏緊了手,咬着牙道:“我不是你阿兄。”小丫頭前幾日病得迷迷糊糊,一疊聲的喚阿兄,聲音裏滿是依戀。少年可不認為,自己當着她的面幹出殺人不眨眼的事兒,她還能依戀自己。很顯然,這丫頭在拿自己當替身。
小姑娘小臉一皺,眼眶瞬間紅了起來。
“不許哭!”少年頭疼至極,見狀不由冷喝一聲。
“嗚哇!”這下好了,原本要哭不哭的小姑娘登時嚎啕大哭起來,引得客棧裏的人紛紛的看過來,甚至還有竊竊私語者。
少年仿佛極不喜歡被人注目,扯出自己的衣袖後拔腿就走。然而,沒有走開兩步遠,就轉回來将坐在地上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姑娘又給拎走了。
少年帶着小姑娘走過很多地方,最後在一個煙雨朦胧的春日裏,被一位面容清癯憔悴的少年郎攔住了去路。
少年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佩劍,可還沒等他拔劍,就聽見懷裏的小姑娘歡快的叫了一聲“阿兄”。少年眸中嫌棄依舊,但害怕小姑娘又哭鬧起來,還是耐着性子準備答應一聲。然而,比他更快應聲的卻是另外一人。
少年冷然垂眸,發現懷裏的小姑娘正伸長了胳膊朝攔路之人要抱抱呢。
他仔細觀察二人的長相,哪怕一個清瘦狼狽不堪,一個教自己養的珠圓玉潤,還仍是不妨礙他看出二人眉眼相似的地方。
少年随即冷哼一聲,徑直将懷裏的小姑娘拎到她阿兄的身旁,睨着他二人兄妹情深的模樣,抛下一句“小白眼狼兒”後,就翻身上了馬,然後一揚鞭,馬兒嘶鳴一聲,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煙雨中。
小姑娘被她的阿兄帶回了家,一進家門就看到了衣着精致、神色冷淡的婦人。她抓緊了阿兄的衣袖,往他身後藏了藏,粉嫩的唇被咬得發白。
“阿兄,我害怕。”
輕輕的,若有似無的一聲呓語在空蕩寂靜的廂房中響起,教正阖目養神的沈臨淵驟然睜開了雙眼。他目光落于榻上女子那蒼白如紙的面容上,兀的皺了皺眉頭。
那聲呓語實在太輕太弱了,沈臨淵并沒有聽的清楚,但這并不妨礙他猜出,她在喚着誰。
喚着誰呢?
沈臨淵的目光頓時深邃清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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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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