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這一說我有印象了。”張光霞緩緩走上前,盯着許季,上下左右反反複複地端詳,仿佛要在他臉上掃碼,“是報紙上那張臉!”張光霞伸指,激動得飛了滴唾沫到劉貴珍臉上:“貴珍吶,你去翻翻六月份的報紙,就是這個小夥子!厲害啊——”
張光霞和劉貴珍不知不覺,離得許季越來越近,臉上散發的光仿佛瞻仰什麽大人物。
許季局促得想後退,卻曉得那是失禮,仍舊立定住。
他微張着唇,點頭,笑笑。
劉貴珍雖對許季的身份深信不疑,但對其它仍有疑惑,緩了緩:“狀元同學,你也住校不?”
許季還沒來得及張口,挽着媽媽的劉玲玲已經搶答:“他住的!”
反應飛速的同時,竟仍能音調甜糯。
“那你一年住校交了多少錢?”劉媽媽語速同樣快,看來是遺傳,“像你們這種上學期就住了的,是按學期算還是按年算了?”
許季自然不知道,好在他腦子比劉玲玲轉得還要快些:“我們的收費可能跟劉同學不一樣,她這學期才來,開頭好幾天也沒住,特殊情況要單獨另算,但是我相信學校肯定不會多收。”
“就是啊,不可能也收我一千二吧,再怎麽也要少點!”劉玲玲接話,順帶傳遞答案,“可能就因為我特殊情況,學校沒想到有這麽入住的,趕着紮帳,非讓我今天下午五點半以前交,不然就不讓住了。”
話音落地,來來往往經過了三、四人,劉貴珍都沒有再說話。反倒是張光霞嘆了口氣,看向劉玲玲,“你媽中午去給你取錢,陸州銀行的卡不知怎麽限制了,我跟她搗鼓了一中午,只能取八百塊錢,然後我們……”
張光霞說到這,沒了聲。
其實劉貴珍有多少存款,她這個做姐妹的一清二楚。
劉貴珍身上有一千塊紙幣,每月家用,不能動的。
另外一張保潔公司要求開的陸州銀行工資卡,放點急用活錢,取到八百取不出來了,說明卡上就只八百塊錢。
再一張農行卡和存折,他倆2003年一起抓住了高利息,存了一萬多塊錢的五年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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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到期便取出來,高利息就折了。
因為病友及其家屬衆多,江陸醫院周圍遍布取款機,大門右側有農行和陸州銀行,兩家挨着,劉貴珍中午錢取不出來,時間還充裕,卻沒有要去隔壁農行的意思。
“……然後我們沒時間了,跑回醫院上的班。”張光霞斟酌過後,才接上後半句。
三個人,都聽見劉貴珍嘆了口氣。
“我現在給你再去陸州銀行取着試試,盡量快點。如果趕不及五點半——人啊,人有時候強趕着做什麽,沒成,那可能就是老天爺不給你那個緣分。”
劉貴珍吸了口氣:“說明不是你的。”
劉玲玲旋即哭了出來,嗓音嘶啞:“田徑隊今天新增了早間訓練,早上五點開訓,我請了明天的假,如果每天早上都趕不上,會被開除出田徑隊的,到時候附中會讓我轉出去……”
“那可不行!”誰能想到,張光霞反倒比劉貴珍先慌神,抓起劉玲玲的手,“丫頭,別哭別急啊——”
見劉貴珍沒行動,張光霞心急如焚,但“孩子前途,不在乎那點利息”的話,卻不能當着劉玲玲面說。
張光霞只得朝着好姐妹跺腳,“我好像記得你還有張農行卡來着?你想想,記起來沒有?”
劉貴珍擡眼問許季:“田徑隊早上要訓練嗎?”
“之前沒有,但是今早我起來晨讀,大概五點一刻的樣子,的确看見他們在操場上跑。”許季撒完謊,心裏浮起絲絲愧疚。
“快去!”張光霞仍在催促。
許季觀察劉貴珍神色,負罪感逐漸加重,突然開口:“阿姨,我這有點零錢,要不……剩下的錢我借給玲玲吧?”
“不用。”劉貴珍立馬回絕。
“不用,謝謝。”劉玲玲幾乎和媽媽同一秒出聲。
接着,劉貴珍從懷裏掏出兩張一百,三張五十和五張十塊。
她從生活費裏抽了四百給劉玲玲:“你拿去交,多的退回來。”
“謝謝媽媽,那我拿去交了,趕得急,就不多說了。”劉玲玲鞠躬後,朝手扶電梯方向飛跑去,許季跟兩位長輩道別後,去追劉玲玲。
“快去快去!”人都走了,張光霞仍停不下催促。
“交不上就算了。”劉貴珍對着空氣幽幽地說。
劉玲玲揣着錢跨出醫院大門後,停步。
戲演完了?
許季眺她一眼,心裏輕輕敲着小鼓。
其實不明白劉玲玲為什麽要這樣,希望自己沒有助纣為虐。
“給你。”劉玲玲突然把錢交給許季。
“你……”許季攥着錢,滿臉錯愕。
劉玲玲的笑容太甜了,就像厚厚的霜糖,能藏住蛋糕表面的所有顏色和花紋:“幫我保管一晚,明天早上再還。”頓了頓,“謝謝阿季了!”
她甚至用了實際行動來感謝——回學校堅持坐公交,上車時劉玲玲的卡“滴”了兩下,回眸一笑,說是請他坐車。
公交車上人不多,兩人并排坐起,住宿費收進他的書包,深深的疑惑同時也落進他的肚子裏。許季想問原委,然後一路上只要及該話題,劉玲玲都好像沒聽見一樣,打岔帶過去。
他再多問,她便緩緩轉了腦袋,睜着大眼睛望向窗外。
許季不問了。
回到附中,劉玲玲自然遲了藝體基地的訓練。好在今天還是邝伏波單獨教學,順道帶她轉轉藝體基地,晚個把分鐘,邝伏波并沒有說什麽。
而且邝伏波還提前完成教學,早放了她十五分鐘。
劉玲玲趕上最末一班9路,十點半便到了青魚路。
但她斟酌過後,在小區外面吹了十五分鐘冷風,才往家走去。
劉家的門一如既往虛掩着,從裏面傳來響亮的電視聲,但比之昨日,還多了好些囔囔的人聲。
劉玲玲心底冷哼一聲,推門入內,果然,除了外公外婆,劉貴和同他老婆孩子也擠在床上。
劉貴和便是今天下午,在巷子裏接電話的那個男人。
他依舊穿着白天的皮夾克,身材幹癟,皮膚凹陷,雖然五官仔細端詳都生的很好,但仍不能提起整個人的精氣神。他和老婆呸呸往地下吐嗑的瓜子,待會還得劉貴珍或劉玲玲掃幹淨。
劉玲玲走上前,沖二位喊了聲:“舅舅、舅媽。”又瞥了擠在兩人腿中間站着的小表妹雪雪。
“你舅舅來了,待會我們睡裏面。”外公同她交待。
日常操作,但凡劉貴和一家來訪,就會霸占掉二老的床。然後二老睡進卧室,劉貴珍和劉玲玲擠閣樓。
劉貴珍亦同女兒說道:“今天我們先吃過了,給你留的熱在飯煲裏。”
“好的、好的。”劉玲玲滿面笑意,第一句回應外公,第二句回應母親。
“記得把飯煲插頭拔了。”
“好的。”
劉玲玲将熱鬧丢擲身後,去到廚房,借着客廳裏投來的一縷昏光,看見半碗番茄炒雞蛋,一小撮飯。她盛了打算就在廚房吃,劉貴珍卻在客廳裏喊:“玲玲。”
劉玲玲端起飯碗,在進客廳前一秒,冷漠的臉上重現笑意。
她一進去,劉貴珍就問她:“住宿費交了嗎?”
“交了。”
劉貴珍還沒說話,劉貴和已經哀嘆起來:“哎呀,怎麽辦,我還就差這一千二百塊錢!”
劉玲玲看着他拍大腿,心裏呵呵,劉家還有一個日常,就是劉貴和到訪必借錢。
劉貴珍先安慰弟弟:“別急別急,我再想辦法。”又轉向劉玲玲,向她解釋,“你舅欠了人兩萬塊錢,必須要還。媽把定期取了,但還差一千多。”
兩萬塊?
劉玲玲心裏笑聲更大,她在巷子裏聽着的可是一萬塊錢。又想到許季也聽着了,以及下午的一切,心裏的笑聲忽然就沒了,整顆心黯淡。
估計在許季心裏,她狠狠減分了,叫他看到狼狽和不堪。
只過了五秒,就像揮手驅散一片雲,劉玲玲心裏關于許季的陰霾盡數散去——見着了又如何,本來從容就只是富人的特權。
劉貴珍還在同弟弟聊着下午取錢的事,說着說着,竟誇起來:“跟玲玲一起來的那個小男生,也就十六、七,唉,那個子——”劉貴珍擡了擡手,“最厲害的是,他是玲玲那屆的中考狀元!”
“中考有什麽用,要看高考!”劉貴和旋即接口,挑皮挑起,露出眸中的不屑,“而且是市裏,太小了,要就是全省,乃至全國的!”
呵呵,又來了,劉玲玲心裏重新開笑,小時候得獎,外公外婆和媽媽把她的獎狀壓在玻璃底下,劉貴和反背着手瞧過一遍,丢下一句冷哼:“才三等獎,不是一等沒意義。”
“市裏的獎,沒意義,怎麽不拿個全國的。”
前些天還在年裏,劉貴和一家三口,從初一到十五,都吃家裏混吃混住。外婆提起劉玲玲特招到附中,一只腳踏進了重本的大門,他便哼唧唧:“哼,什麽重本?國內除了清華北大,哪還有什麽好大學?”
劉玲玲想到這,面帶微笑望向雪雪,小姑娘好像現在就是中游成績。她等,等九年後,看表妹上什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