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原來是劉玲玲啊。
許季伸手，将鴨舌帽稍微擡高些，仍遮着半張臉，但已能通過縫隙觀察——1500米結束一段時間了，劉玲玲臉上因熱起的紅暈幾全褪去，皮膚像打發的奶油，粉色T是草莓霜糖。
從模樣到聲音，都像最可親的鄰家妹妹。
休息區的同學都在打量她。
“哦、哦，你是那個跑一千五的。”長跑組的教練李睿華記起來了，“劉同學，你找我有事嗎？”
劉玲玲忽然垂下眼皮，眉毛壓低，神色黯然。
繼而抿了下唇。
李睿華明顯怔住。
李睿華運動員出身，五歲就進省隊做體育苗苗，退役前都活在封閉甚至軍.事化的小圈子裏，跑步在行，其它全不在行。見劉玲玲突然這個樣子，他舉手又放下，接着又舉起摸自己的耳垂：“怎、怎麽了？”
“一千五開跑前，我有聽見李教練您教導跑步時分段調整呼吸的方法。”
李睿華疑惑，這沒什麽啊？
正想着，又聽劉玲玲柔和繼續道：“我以前跑步愛張嘴，氣容易接不上。這次按您說的方法來，比以前順暢多了。因為是偷聽的，我心裏過意不去，糾結了半天還是覺得應該向您坦白。謝謝教練給了我幫助，但是心裏愧疚得要命，覺得是偷了您的方法……”
劉玲玲說到這，猛然擡頭擺手，瞪大眼睛：“我沒有要嘚瑟的意思！我就是想和教練您說聲對不起。”
李睿華對她說的話深信不疑，心道孩子忒實誠：“沒事沒事，都是小事情，犯不着內疚！”
李睿華暗自念了起來：因為自己每回比賽前都要叮囑技巧和方法。跑步技巧嘛，說來說去不就那幾樣。女隊的孩子們嫌他啰嗦，背地裏給他起了“男版祥林嫂”的外號。還以為他不知道……
唉，不懂珍惜，與劉玲玲一比……李睿華對劉玲玲的好感頓時坐着火箭往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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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玲玲同學，其實你不錯了。現在像你這樣懂得感恩的孩子不多了！”
劉玲玲卻仍繼續“我從來沒學過”的話題：“我從來不知道跑步時可以這樣呼吸。”
李睿華瞬間不忍心了。
他猶豫數秒，憋不住，還是教了：“其實你跑步姿勢也不對，要用前掌落地。重心要正好落在正對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的位置，不然會傷膝蓋。”
他穿着跑鞋的右腳擡起落下，給劉玲玲示範。
劉玲玲近前一步，目不轉睛盯着李睿華動作。他一教完，她就立即學了一遍，還問李睿華規不規範。
“這、這，腳掌這裏。”李睿華這人避嫌，沒有直接觸碰劉玲玲的腳掌，隔空比劃調整，“唉，這就對啦！還有起跑的時候，你不要聽到槍響再跑，那太晚了。一般裁判會在喊完預備1秒鐘左右發槍，你要掐準，響的同時腳就蹬出去了。”
李睿華見劉玲玲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不由搖頭：“這個得模拟特訓，說一次你也難體會。”
劉玲玲卻沖着他笑起來，腦袋恭敬鞠到腰以下：“謝謝教練！我回去多練習！”她直起身子，“特訓我可能就沒有機會了，今天還是我一次見到發令槍——不過我會自己模拟的，我自己喊槍，心裏倒數。”劉玲玲歪了下腦袋，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喜歡跑步，從小就感興趣，我會為了夢想和熱愛，一直堅持下去！”
李睿華睹見劉玲玲的笑，心卻忽然扯了一下。
劉玲玲笑得越燦爛。
李睿華的心房卻被扯關了門，一團氣憋在裏面，透不出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
業內都知道36中是個什麽體育環境。這麽好的苗子，還秉持赤子熱愛，卻遇不到一個好的培養環境……李睿華不忍與劉玲玲對視，移轉目光，望向她身後的體育場。
附中的體育場比市內其它高中的體育場都大，按标準修建的，綠草茵茵，可承辦職業足球賽。再往後是教學樓、天文臺、音樂廳、恒溫游泳館，室內籃球館和羽毛球館……
李睿華心裏突然冒出大膽的想法：憑什麽劉玲玲不能到附中來？
他有聽說藝體基地的傳言，便扭轉頭，望向操場中央，正在視察标槍項目的總帶隊，附中藝體辦主任趙曉東。
李睿華的後腦勺對着劉玲玲。んτＷw.⑤āτΧt.℃ōm
更遠處窺視的許季，同樣只能看見李教練的後腦勺。
許季心裏，淡淡浮響起邝伏波最近在耳邊的叽叽喳喳。
“藝體基地一成立，趙主任就升處了。”
“李教練雖然是教練組裏最不會來事的一個，但卻可能不降反升……你不知道，馬上要從外調來一個省體育局的大領導，是李睿華當運動員時的恩師。”
每每邝伏波給許季講這類悄悄話，眼前的表哥，總唰地一下，就變成皮帶紮住西裝褲，腋下夾個包包的中年男人。
許季厭惡得很，但他聰明，只要肯用腦子想一想，就能猜到事情之後的走向。
果不其然，李睿華讓劉玲玲稍等，自己則越過跑道，走向綠茵場中。
一路步伐堅定。
許季的目光從李睿華身上挪開，不緊不慢地左移，最後落在目的地劉玲玲臉上。他凝視了數秒，繼而往下，直到注意到她的手緊攥成拳。
她松了下手，只須臾，重捏成拳。
“劉玲玲！”李睿華在趙曉東身邊揮臂大喊，劉玲玲迅速應聲，奔了過去。
她剛到兩位老師面前，趙曉東便打量起她，嘴張張合合，趙主任似乎在與劉玲玲對話。不久後，便望見劉玲玲捂着胸口，連連鞠躬，甚至差點因此撞到背後經過的運動員。
兩位老師将她扶住。
李睿華再次揮臂：“邝伏波！”
“唉！”邝伏波腿長，一下子奔過去。趙曉東和李睿華都同邝伏波交談，不到兩分鐘功夫，邝伏波便領着劉玲玲，朝更遠處走去。
留下休息區觀望的諸人，突然炸開了鍋。
“唉，邝學長帶劉玲玲去幹嘛呀？李教練該不會找趙主任批準，要給她校外開訓吧？”
“那同邝學長也扯不上關系呀？幹嘛要讓況學長和垃圾學校的人在一起啊！呵，也就靠賣慘騙教練，沒實力。”
“唉，林涵涵，話可不能那樣說，人家方才不跑過你了嗎？”
……
你一言我一語，因劉玲玲刮起了議論風暴，卻沒一人說到點子上。許季默默聽着，重拉低鴨舌帽，完全遮蓋起來。看來大部分學生不知道藝體基地的事，許季方才觀察了邝劉二人的方向，如果推斷沒錯，應該是去教學樓底層的學籍辦。邝伏波作為體協會長，會協助劉玲玲辦理轉學事宜。
36中那個是大美女，要是真轉過來，你介不介意啊？
許季不知自己為什麽，突然默念邝伏波這句話，蓋着帽子的他輕輕搖頭。
之後的事，許季沒有主動去問，直到寒假，“劉玲玲”這個名字，再次找上門。
正待在家中卧室放空的許季，聽見手機振動，拿起一看，是邝伏波發來的信息：
阿季，今天出來一趟，給你介紹個美女認識。
許季打字準備回絕，手機又振了。
邝伏波：反正你待在家裏沒事做。省運會上，那個36中的美女你還記不記得？
許季指在鍵盤上停滞數秒，将之前打的字都删掉，重新打了一行字發出去：
你其實是要找我幫什麽忙？
邝伏波：嘿嘿，36中的美女要轉來我們學校，我待會把接收函和申請表給你送來，你去36中給她。那美女沒手機，聯系不上。
許季：這本來是你的事情吧？
邝伏波：李娟今天約了我，如果我媽問起，你就說高三補課。
許季在回複欄打了句“我拒絕，沒興趣”，而後拉下滑蓋，手機修屏。
他沒有按下發送鍵。
一個半小時後，許季待在36中的校長辦公室，就站在劉玲玲身後，看她坐對校長，哭得梨花帶雨：
“我知道留在36中也可以憑體育成績上大學，但我跑步其實是為了圓我媽一個夢。她心髒不好，從小就不能劇烈運動，但卻特別喜歡跑步，我想實現媽媽的夢想。雖然我自己并不喜歡跑步，但如果停下腳步，媽媽會很傷心的。我媽還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我長大後能上附中，這個願望跟跑步是一樣重要，所以我也想讓圓她夢。中考沒考好，媽媽傷心了很久，現在重新有了機會，我都已經把轉校的事告訴了媽，我媽那天高興得沒有去上班，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還燒了紅燒肉，還告訴了她認識的所有人。現在如果轉不成，我媽怎麽辦啊？！校長——老師——求求你們了，不要讓我媽媽傷心。”
她眼睛紅腫，嗓音嘶啞哽咽，哭得在場的班主任心都碎了。
班主任不願刺激劉玲玲，拉校長出門：“葉校長，劉同學是單親家庭，她媽媽靠醫院掃廁所養活她……”
許季聽不見窗外的話，也沒心情去聽，他在後面眉毛直跳：雖然能猜出36中卡劉玲玲學籍的原因，但是——說好的從小熱愛跑步呢？
他對于那場“毛遂自薦”最深的印象，可是夢想和熱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