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小椿
“蔡嬷嬷，我還給你們帶了壺酒。”送喜随兩個嬷嬷進屋，把食物擺出來邊道，“我就要回家了，沒什麽好東西孝敬你們，以後我會找機會來看你們的。”
此刻黃昏，屋裏有些暗，蔡嬷嬷快手點上了燈，使小屋內亮了許多。
送喜一一給她們倒酒。
陳嬷嬷很快準備好自己的碗筷，一屁股坐下就夾肉，一點兒也不客氣：“回家了就不要來了，我們卑賤之人有啥好看的，哎，恭喜送喜自由了，我們老婆子只有羨慕的份了，只求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蔡嬷嬷也不慢，吃了一塊肉才說道：“送喜是好的，可以配得更好的男人，本以為我們有機會伺候送喜，看你升姨娘，哪知都看你進大少爺的房了，卻又出來了……”
“通房就是要蕩，在床上令男人滿意了，他才高興，妾就是要漂亮，讓男人看着高興，怪你當時沖動，放不開，還對主子動手，不然啊，一定深得大少爺喜歡……”陳嬷嬷半教導半訓話，嘴巴不停，話不斷，也不怠慢了食物。
蔡嬷嬷擡頭笑眯眯地，臉上皺紋一層疊一層，笑呵呵地接着陳嬷嬷的話：“送喜啊，你錯過了好機會，大少爺人還是不錯的，或許你不一定能做姨娘，總比別的丫頭好一些……”
“要是主子看上我，我啥都配合，兩個人三個人一起伺候主子不都一樣，反正是關起門來，外人又看不到，要是運氣好生了兒子，哎喲，那就母憑子貴被人伺候喽……”
“格格～”陳嬷嬷看着多年同僚發笑，臉上皺紋一層層，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難聽。
陳嬷嬷看向送喜，笑容收斂了一些：“送喜，你不一樣，你不是死契，回家去也好，做個清清白白的平民……”
送喜默默聽着二位帶過自己的嬷嬷說的半玩笑話，時不時搭話，顯得耐心，溫和，清澈的眼眸下隐藏着的是不易顯露的陰霾。
聽嬷嬷們說的沒什麽大不了似的，但在面對那種事時，只有完全抛棄羞恥之心的人才能做到，送喜想起曾經的遭遇，羞恥之心依然濃烈，很是抵觸。
大少爺有一個通房，送喜進大少爺的院子後的一天，大少爺叫送喜跟那個通房一起伺候他，增添點樂趣。
送喜羞恥不已，不從。
當時大少爺喝了酒，被丫鬟拒絕很不悅，趁着酒勁對送喜用強，送喜沖動之下用椅子砸了大少爺，把大少爺的酒勁砸沒了，也将他的頭砸出了血。
當夜，送喜被夫人杖罰三十，然後丢入柴房餓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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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裏，虧有關系好的下人偷偷給送喜送飯送藥，她才撐過來，之後，送喜就回到了三等下人房。
送喜要不是活契奴，要不是從老夫人房裏出來的人，要不是大少爺還有良心為她求了情，傷害主人的奴仆，是要被杖斃的。
送喜跟嬷嬷道別後，天已全黑，她回到房間就坐在床頭繡手巾，安靜，專心。
“送喜，”挑喜坐在送喜身邊，語氣中少了以往的笑意，人也沉靜了許多，“恭喜你，我也沒什麽好玩意，你收下吧。”
送喜停手，擡頭看挑喜手裏托着一塊潔白手帕，上面繡了一個“福”字。
送喜還沒開口，挑喜微微一笑：“這拿去繡房也就能賣幾個銅板吧，我手藝不比送喜，送喜不要嫌棄。”
女奴多少都會女紅，有時間就繡點玩意拿去繡房賣，賺點零花錢。
死契奴一切都歸主人，成為奴之後擁有的一切財物也都是主人的，就是刺繡賺到的錢也是主人的，但主人家一般不會計較這些小東西。
送喜靜靜看了挑喜一下，坦然收下禮物：“謝謝你，挑喜。”
“送喜，這是雲姨娘賞我的梳子，我一直收藏着都舍不得用。”來喜大方地把一把彎月梳遞過來。
送喜看去，是一把天然桃木梳，看着精致，面上雕刻了一株桃花。
有一點瑕疵是，桃花圖上裂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不難看出來，不過，這美中不足的一點讓梳子帶有歷史感，乍一看好像古董。
送喜含笑着雙手接下：“多謝來喜，我喜歡。”
她是真喜歡，沒在意那點瑕疵。
來喜吃吃笑起來：“哎呀，我本來想送你本畫集的，你回家後就嫁人，一定用得到，不過可惜我沒有那玩意。”
挑喜笑罵來喜：“你真是不臊，你這是想給自己準備吧。”
來喜揚起下巴，大方地道：“你們以後也會看。”
送喜笑出了聲，毫不避諱地道：“呵呵，我也看過……”
丫頭房裏歡聲笑語，其他丫頭也都送了送喜禮物，亥時過了好久才滅燈。
翌日，一大早，春喜去取早餐回來，見送喜才迷迷糊糊的起來。
大家也不在意，送喜今日就要離開喬家，不用幹活，睡一下懶覺很正常。
“送喜，這是喬家的最後一頓飯了，這是廚房林嬷嬷給你的肉包子，還說祝你以後嫁個好人家。”春喜難得露出笑容，她真心為姐妹高興。
她是死契，這輩子都無法翻身了，她也不會讨好主子，看是沒希望讓主子心情好釋放她了。
“嗯，林嬷嬷……謝謝春喜……”送喜望了春喜一眼，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不在意自己的嗜睡感，挽起頭發，走到昨夜就準備好的水盆前洗臉。
送喜端着水盆出屋子，天才蒙蒙亮，視線模糊，主人還沒醒吧。将水撒在屋外的花圃中後，送喜進屋吃喬家最後一頓飯。
送喜掰開白白胖胖的肉包子，湯汁泛着銀光，淡淡的肉香溢出，衆人都下意識地望向送喜手中的肉包子，但并不饞這一口。
送喜笑了笑，美美地咬了一口肉，杏眼頓時彎起，眸子蕩開層層歡喜的漣漪，餡足多汁，味道自是不錯。
這是佳品，是主人的食物。
“林嬷嬷有心了……”送喜咽下美食，鼓起的臉蛋看起來更加可愛。
一口肉包一口粥，送喜吃得津津有味，正要咬住最後一口肉包，突然，她感覺腹中升起反胃的酸意，有想吐的沖動。
送喜想忍下，那股感覺卻愈發強烈：“唔～”
她趕緊将手中最後一口肉包丢在粥中，起身沖到門邊：“嘔～”
其他丫頭望望送喜，仍舊該吃吃，該喝喝，不過動作緩慢了下來。
送喜扶住門邊，捂住嘴，臉色呆滞，圓圓的杏眼浮現驚慌之色。
春喜放下手中的碗，遲疑道：“送喜……你還好吧？”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很快，彼此眼中都出現驚詫之意，露出相同的訊息。
送喜回神，她深呼吸口氣，抹抹嘴，轉過身，臉色有些紅潤，神态有些不自在：“沒事，這肉包子有些油膩了，我打包帶走。”
她現在心煩意亂，沒心情吃東西，也不浪費食物。
頓了頓，送喜努力恢複常态對姐妹們道別：“多謝你們，我要走了……”
行李她早就收拾好，也就幾件衣裳，拎包就能走人。
大家紛紛站起來，報喜想起來什麽，忙問道：“送喜，你這就走？天還沒全亮，你去給老夫人請過安了？”
送喜向床鋪走去的腳步一頓：“現在老夫人還沒醒吧，我就不打擾老夫人了。”
大家對視一眼，挑喜看着送喜搖頭道：“你真是一根筋，還怕老夫人罰你不成？”
送喜提起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懷裏，轉身面對姐妹們，淡然一笑：“我怎麽有臉去見老夫人，讓老夫人看了煩心，我走了，以後有機會，我再看來你們。”
趁人不多的時候，送喜離開了喬府。
走之前，她去找平日裏負責她的秦管事報告一聲。
“小椿啊，希望你日後嫁個好人家，這點錢你收下吧，收好，留着自個花吧。”秦管事遞給送喜，不，是陳小椿，他給了陳小椿一吊錢，有三百文銅板。
送喜本名陳小椿，“送喜”這名兒是主人給她的名。
陳小椿坦然地伸出雙手接下，感激道：“多謝秦叔，小椿日後有時間，定來看望你。”
活契奴到期後就可以離開主人家，并且不必像物品那樣花錢贖身，主人一般還會贈給正常離府的下人一份利是。賣身奴在主人家幹了十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大方的主人家多少會給正常離開的下人一點人情費。
秦管事擺擺手：“出去了就好好嫁人過日子，不要回來了，有什麽好看的，不留下也好，平民清清白白，名聲也比妾好聽，不過老夫人大少爺……老爺夫人都是好人，你可得念着他們的好……”
“是，我謹記于心……”
陳小椿跟秦管事說了會兒話，在陽光出現的前一刻從喬府正門走了出來。
陳小椿回頭望望生活了十年的人家，高牆高門檻，大門左右兩頭石獅子，大門的牌匾上，“喬府”二個大字泛着銀光，很是醒目。
陳小椿圓眸中清晰浮現一絲留戀。
做過奴婢的人再清楚主子的生活有多美好，哪個下人不想從伺候人的奴婢成為被人伺候的主子？
陳小椿也有一個主人夢。
她曾也想過跟一個不錯的主子，獲取更好的生活，随着經歷的事情越多，她的想法也不斷在改變。
最後，不管變了幾個想法，只剩“做主人”這點，她是不變的。
陳小椿轉身，剛剛留戀的臉色消失不見，漂亮的大圓眼睛只剩下陰霾，還有堅定。
她擡頭挺胸，邁開步子快速走開，向南街走去，那是普通民宅區，非城門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