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遺志
“你說,我就聽。”
長久的對視後,竹歲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宋真被她一瞬不瞬的凝着,莫名的,臉有些不合時宜的熱了。
“我想你也該知道了,Z試劑并不是從零開始的,因為我媽媽的緣故,Z是有前身的,是在,原來的基礎上,成立的穩定劑科研項目……”
坐在小公園裏,宋真開口道。
竹歲将她看着,笑眯眯的,“我知道嗎?”
宋真卡了下,垂目道,“你應該猜到了。”
“是嗎?”
竹歲單手撐着下颌,眼睛閃亮把宋真看着,宋真被她接連反問,小小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口吻無奈,表情拿她沒有辦法的樣子。
竹歲不逗人了,點頭,“姐姐都這麽說了,嗯,對,我是猜到了。”
宋真繼續,“她的研究成果留了一部分在家裏,我都看過,Z試劑是在最初阿爾法的雛形上進行的,不過因為阿爾法失敗了,所以Z試劑的每一步我都會反複确認,再做很多的嘗試,看有沒有其他的路能走得通。”
“到目前為止,莊老師還是很厲害的,Z試劑的中間成果,都是循着她團隊當年的研發思路在走。”
“不過,阿爾法最後出事就出在調和劑上,現在我也是在摸索着前進,調和劑是從立項就開始和穩定劑其他部分并行的研發藥物,不說百分百的能成功吧,但是只要跨進臨床了,應該不會出現重大事故……”
頓了頓,宋真道:“當年阿爾法在臨床發生的事情,其實其中還有很多值得商讨的地方,但是出事故之後,因為項目創始人莊老師和核心團隊都亡故了,加之全國指責的聲音又很大,所以軍區迫于壓力,急匆匆封鎖了實驗室,沒有繼續深究事故,便移交了權利給佟家。”
“然後,就是你聽到的版本了,佟家接手了孕腺素院,慢慢的,也接手了第三科研院,将莊家排擠到了核心之外。”
“其中的內情……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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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歲揚了揚眉,有些驚訝,但并不意外。
宋真誠摯道,“一來,我們也只是懷疑,并沒有實際的證據,所以在找到當年的真相前,貿然對任何人提起,都是一種不負責任。”
“再者,你并不是科研人員,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調任腺素科,但肯定也只是暫時的,等時機成熟了,你應該會被調回國安局并升職吧……”
竹歲笑了起來,并不否認,“姐姐很懂啊。”
宋真也笑,不過這個笑,就多了幾分不能坦言的抱歉。
話說到這兒,關于媽媽的事情,該說的,宋真就交代的差不多了。
而宋真并沒有提名字,竹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沒有追着問這個。
周遭又安靜下來,夜深了,風打着卷兒從身邊刮過去好幾股,小公園除去風聲,已經沒什麽人走動的聲音了。
手在身前絞緊了,又松弛開,宋真低着頭,顯然還有最後的話在醞釀。
竹歲并不催她,就安靜的等着。
路燈微黃的光線折射下來,落在竹歲姣好的臉上,宋真擡頭,有那麽瞬間的恍惚,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加班回來,沒時間陪她,又被她纏的沒辦法,就是帶宋真去小區外的小公園走一圈。
夜色很沉,星子閃爍。
漂亮的女人坐在秋千上晃蕩,而滑滑梯都是獨屬于宋真一個小朋友的玩具。
無他,太晚,別的小朋友都被帶回家了,游樂區就被小宋真承包了。
如果那天還能把宋父忽悠下樓來,那宋真滑到滑梯底部的時候,不用爬回滑梯頂,宋父會将她抱上去,宋母在邊上抱怨宋父寵宋真,要是多說幾句,宋父就會丢下宋真,去給宋母推秋千……
往事氤氲在暖黃的路燈下,有那麽幾刻,和現在的光線感很像。
宋真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講述道,“出事故之後,莊老師的核心研發區域實驗室是被封鎖了的,當時軍區忙亂,想要過段時間再進行調查,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實驗室并沒有再被開啓,進行調查,到現在仍舊是鎖着的。”
甚至不只是被鎖着的。
軍區還在外圍修建了鐵絲網,拉了很嚴密的監控。
雖然實驗室已經廢棄,但是不準任何人進出,而且這麽多年了,監控也并沒有松下來,反常的,門窗被反鎖的同時,實驗室的窗戶也全部被封上了鐵絲網。
——真正意義上的廢棄封鎖。
“出事的那天,其實是由莊老師領頭,查實驗室的所有藥物,還有對資料進行清查……”
“阿爾法臨床死亡的孕婦,有三位極具分量,分別是第三和第五軍區世家的人……”
頓了頓,宋真深呼吸,緩慢又堅定的道,“Z試劑成功後,等能大批量的生産投放了,我會以其創始人的身份,對軍事法庭提起申訴,要求對當年的實驗室進行重查。”
“實驗室裏面,應該有當年的真相。”
“Z試劑作為阿爾法的延伸,我也會如實上報,并借此申請重查當年的事故。”
宋真閉目,聲音沙啞道,“這就是我選擇這條路的原因。”
“我母親當年沒有完成的,我來幫她完成,給華國本應該有的普适性高效穩定劑。”
“同時,我也要幫她,要一個答案。”
這條路并不好走。
寒來暑往,看着母親當年留下來的手稿,裏面只有研發思路,并沒有具體的數據,至于藥物成分、配比參數這些更是機密,不可能外流,全部被留在了第三科研院裏面了。
宋真也是走的跌跌撞撞的,只知道大方向,卻不知道到底哪一天會真的成功。
戰戰兢兢三年了,沒給自己放過長假,也不敢有絲毫的松懈,終于眼看着,數着日子到了今天。
“對不起,之前沒給你說過。”
“我自己身份敏感,不說當時的情況我們剛認識,我一貫也是很防備人的,雖然……但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不會告訴你的。”
聽着誠懇的道歉,竹歲好奇,“那姐姐為什麽現在想給我說了?”
她們之間并不像是她和程琅,青梅竹馬,因為感情深厚才結婚領證的,更多的,在當時對于宋真和竹歲,都是一種取舍的選擇而已。
宋真沒和程琅說過這些,竹歲并不覺得對方是忽然愛上了自己,才說的這些。
她想的也沒錯。
宋真抿唇,在昏暗的光線下,唇瓣透出一種果凍般軟糯的質地,很誘人。
“因為,我們婚姻的基礎前提,是一個孩子。”
宋真如實道,“在華國,除非有重大的叛國行為,父母問題并不波及子女,每個人生來在法條前都是平等的。”
宋真手指再度絞緊,“我選擇的路,最終會到達哪裏,牽扯出什麽,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聽了之後還會不會想要我的孩子。”
說是沒有影響,如果……就算是明面上沒有,私底下怎麽會沒有。
宋真确信,竹歲乃至竹家都能把孩子照顧的很好,但是宋真不知道的是,如果了解了她的身世,明白了她的打算,竹歲還會不會選擇要她的孩子。
說不定,以後她就是孩子的污點呢?
周遭又安靜下來,宋真不敢去看竹歲,盯着自己的手。
很是有一陣,竹歲才開口。
第一句話,“哦,原來是這個原因。”
怪不得和她一個外人坦誠到這個地步,與其說是對外人坦誠,倒不如說是對未來自己孩子的另一方父母坦誠。
第二句話,懶懶的,閑閑的,“你不是都說了嗎,人生而平等,父母不會影響子女。”
棱模兩可的複述了宋真的話,宋真聽不出來她的意思。
擡起頭來,竹歲神情也懶洋洋的,長眼半垂着,凝着宋真,仿佛這個話題不值一哂般,“他在是你的孩子之前,更是他自己。”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父母幫不了。”
“姐姐你的選擇很勇敢,以後不論會如何,光是姐姐的品格,我想他也會以你為豪的。”
頓了頓,竹歲揚起個幅度很小的笑容來,“我也很欣賞姐姐的品格,甚至,對你的孩子更期待了呢。”
宋真沒料到會得到這麽一番答複。
這話說的很高端,“期待你的孩子”是比“不嫌棄你的孩子”,更圓滿的答複。
宋真說不出話來,半晌,讷讷道,“你,真的這麽想的嗎?”
問的很直白,甚至因為過于誠實,有點愣頭青了。
竹歲小小點頭,“如果我家裏人遇到了這種事情,不論如何,我和我的家人也會求一個水落石出的。”
竹歲肯定道,“你沒有錯,甚至很勇敢。”
“但是,你不會覺得,很麻煩嗎?我……乃至我要走的路,都是一系列麻煩……”
可能太過于清楚這一點,宋真話說的有點激動了,眼眶泛起一層清淚。
竹歲見不得宋真這個樣子,這幅惹人垂憐的淚目模樣。
于是竹歲坐直了身子,神色也正經了起來,“那你回答我,人生中有什麽是一帆風順的嗎,誰不是活在麻煩裏的?”
宋真語塞。
“生活中的瑣事,雜七雜八是麻煩,科研研發一個個難關是麻煩,與人打交道那更是細碎的數不清的麻煩了……姐姐,人都是生活在麻煩裹挾的旋渦裏的,我們能做的,最常做的,不就是不斷的解決麻煩嗎,這就是生活啊。”
“而你選擇的路,只不過上面有多一些,可預見的棘手麻煩而已。”
頓了頓,竹歲近乎嘆息道,“我真的覺得你很勇敢,別自我貶低啊,姐姐。”
宋真眼眶熱了。
竹歲盯着她看着半晌,終于忍不住了,“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看人的時候,特別想讓人欺負,如果想哭的話,不如在我懷裏來哭?”說着,還敞開了雙手,不要臉了,“講真,我挺會哄人的。”
“……”
宋真心內那突如其來的感動又驀的歇了。
兩個人相攜回了家。
宋父晚上下了面,當夜宵,聞着格外的香,竹歲都忍不住跑到廚房讨一碗。
于是宋真跟在竹歲後面,也跟着眨巴眼睛把老父親看着。
十幾分鐘後,餐桌上一家三口,一人面前一碗小面。
竹歲的那碗,上面還多出一個愛心煎蛋。
吃飽了,宋真回了房間,等竹歲再回去,人都洗漱好了坐在看手機了。
等竹歲再洗漱完,宋真已經倦的睡了過去,竹歲頓時覺得有點虧了,跟着出去轉了那麽大一晚上,也積極的對宋真表達了支持,到頭來,甜頭沒讨到……
虧了,虧大發了!
睡上床後,竹歲看着宋真乖順的睡顏,不由去揉宋真的臉,揉了兩把,過手瘾。
沒成想力道大了點,把人揉醒了,睜開了眼睛,眨巴眨巴眼皮,眸子濕漉漉把竹歲看着,竹歲心虛,剛想狡辯兩句,宋真自己揉了揉眼睛,小聲,“竹歲?”
“嗯,是我,我……”
話沒說完,宋真自己滾到了竹歲懷裏,找了個位置待好了。
竹歲一窒。
宋真把額頭靠在竹歲的肩骨上,小聲嘀咕道,“睡。”
竹歲心裏那點不滿驀的又散了,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滿足,甚至比起宋真清醒的時候跑到她懷裏的舉動,對這種混混沌沌裏的下意識行為,更滿意。
“嗯,睡覺。”
攬着人,沉沉的睡了過去。
端午節的第三天,也是正節,帶宋父又去玩了一天,晚上早就約定好一起看電影,宋父來了,正好帶着人一起了。
回了家,兩個人還沒催,宋父就說學校還要開學,機票他已經定好了。
竹歲還想勸宋父多玩兩天,宋真愣了愣,只點了點頭,搶言道:“那我們送你去機場。”
宋父第二天清晨走,走的時候,拍了拍竹歲的肩膀,“歲歲你很不錯的,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
又看着宋真,似乎想說點什麽,但是到頭來,只有一句話。
“你也好好的,有事給我打電話,別什麽都瞞着我了。”
恰好宋真也有話想說,同樣的一句還給宋父,“你身體情況也得和我說,也別瞞我。”
父女兩相對沉默片刻,這場景怎麽看怎麽滑稽,竹歲想笑又不敢笑,忍住。
送走宋父,兩人回到科研院,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
同時的,聽說程琅病了,請了假。
假條遞到了竹歲的桌子上,宋真看到沒反應,只說自己去忙了。
接下來的一周,表彰,報告,開會,宋真做出的成就,被院裏面反反複複的提及,進行表揚,鬧得聲勢浩大的,足足熱鬧了一個周。
而這一個周,一組組長程琅都缺席了。
竹歲沒過問程琅,宋真是二組的,更不可能問。
再一個周,終于周圍都安靜了下來,上周補上的實驗可以重新進行了。
宋真又變得很忙。
天氣一天天也熱了。
腺素科的中央空調也開了。
佟向露專利裏面的配比真的能用到調和劑的研發上,宋真每天都變得精神奕奕,工作狂重新上身,宋父走後,竹歲便提議讓宋真就住在主卧,頭一周還是別扭的,第二周就很随意了。
不為別的,白天工作太忙,回家倒頭就睡。
換成任何人,大概對床上的擺件都不會在意。
“擺件”竹歲在又一次洗完澡,看着床上睡得沉沉的宋真,發自肺腑感慨到。
那是個下午,宋真已經熬了好幾天的實驗。
窗外帶着暑氣,熱的夜晚蟬都開始叫了起來。
把調和劑的實驗做好,就熬着時間等結果了,不知道怎麽的,本來只想眯一會兒的宋真,就在實驗室睡了過去。
夢裏,好像聽到了清脆的風鈴聲響,是竹歲送給她的透明水母風鈴。
迷迷糊糊之際,有人推她,“真真,真真,別睡了,你這個什麽時候放上去的啊?”
宋真擡頭起來,身為科研狗的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時鐘,一看,心放下了,“沒過時間,實驗還能用,兩分鐘後,就可以出結果了。”
她暈暈乎乎的,左甜看着憂心,“你這麽拼幹嘛呢,這都又加了好幾天的班了吧,好好休息下啊!”
宋真:“你知道嘛,我覺得差不多了,等着呢!”
說是這麽說,說調和劑馬上要好了,但是新方法還沒一次成功了的。
左甜也不打擊她,只指了指門外,撸袖子道,“這裏我來,你去洗把臉吧,清醒下。”
宋真點頭,如鬼一樣飄了出去。
水灑在臉上時,實驗室方向傳來了一聲尖叫。
宋真以為出了什麽事,陡然一個激靈,顧不得擦幹水珠,趕緊的回頭跑。
竹歲在辦公室也聽到了,從辦公室出來,和宋真一起往回跑。
“甜甜,你怎麽了嗎,是藥劑灑了還是……”
剛進實驗室,話沒問完,看見左甜捂着嘴在哭,兩個人都愣了。
看到宋真,左甜哭的更激動了,拽着她邊哭邊尖叫,“啊啊啊啊,成了,成了,真的成了,真真!”
宋真腦子那麽一瞬,懵了。
左甜胡亂重複,“調和劑實驗成功了,成功了!啊啊啊啊!!!”
“成、成了?”
“對,成了,不信你看!!”
宋真走過去看,實驗清清楚楚,攝像頭把一切都記錄了下來,看結果,是成了。
左甜沒騙她。
“成了?”宋真反應過來,也是一瞬間高興到想哭,“成了!”
“對對,真真你太棒了啊啊啊!”
“成了,我們調和劑成了!!”
宋真也是什麽都顧不得了,激動尖叫着抱着左甜,兩個人抱一起原地蹦跶,又哭又笑的。
走了三年的崎岖路,終于到終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