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別走
等程識回過神, 連襪子都被他捏到手裏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扒下來的,連忙奪回來,“我自己來……自己來就行。”
任明堯松開手, 視線落在他腳踝上, 意外道,“你做了手術?”
他高中時還沒有這道傷痕。比周圍更深的肉粉色不平整地凸起,看起來像術後縫口愈合留下的痕跡。
程曉君又指着他的小腿說,“疼疼。”
“沒事寶貝, 待會兒給你沖奶粉喝。”程識拿熱毛巾蓋住那道醜陋的疤痕,難為情地蜷腿想要藏起來。只有嘴邊還不在意地說,“嗯, 後來又骨折過一次。做手術挺好的, 正好能把前一次沒長好的骨頭削平了重新長……”
“長好了怎麽還會疼?”
“應該是我自己的問題吧。體質不行。”
一到陰雨天就疼痛酸脹, 已經成了習慣, 時間一久他都快覺得自己是天生就這樣了, 也懶得想拿熱毛巾敷一敷會好受些, 直接忍過去就算完。
他很擔心任明堯接着問下去, 再牽出那一晚他骨折的原因。還好任明堯輕巧地轉回話題, “怎麽想着要到明海來玩?也不提前告訴我。”
“我就是忽然想到的。”程識解釋說,“因為關關也在這裏。她之前就提議我過來玩。”
“只是因為她嗎?”
“順便……也來看看你。”
這不是什麽特別煽情的話, 他卻說得不好意思擡頭。
就像任明堯對他微博上的圖冊感興趣,他的确也對任明堯的工作環境有些好奇, 想着回家時順道瞄上幾眼的。
可絕對不是直接被拉進劇組酒店來丢人。
不擡頭也藏不住。眼看着他耳根一點點浮上血色, 任明堯終于有了點好心情。
Advertisement
同居到現在, 程識對他的态度始終維持在某種随時都能抽身離去的狀态裏, 即使聽着他破釜沉舟地說了那些遲到的話, 也沒什麽特別明顯的轉變。
程識不計較過往的遺憾, 也不過問他現在的生活。将高三那年當作分水嶺,堅定地隔絕了兩個人再牽連到一起的所有可能性。
他期待着程識插手他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都行。即使不能像他一天三頓電話,可起碼有點關注,就是好事。
哪怕只是順便。
隔了一陣,任明堯伸手去碰他的腳。程識正走神,一驚,捂着腳踝的熱毛巾脫手飛出去,差點扔到他臉上。
“……”
程識幹巴巴地道歉,“對不起,我是故意的。”
“……”
“不,不是。”
“行了。”任明堯起身去洗手間把逐漸冷卻的毛巾浴熱,重新覆在他腳踝上。原本蒼白的皮膚被熱汽蒸得一片粉紅。
程曉君又被他抱進懷裏,像個安撫娃娃。任明堯看了眼行李箱,問他,“奶粉怎麽沖?你坐着別起來了。”
程識剛晃了晃身子,被他一句話又按回原位,“先……燒熱水。我還帶了個小電水壺,就在行李箱裏。”
大概流程他都知道,在家裏見程識做過不止一次。
只是小孩子的東西大多都精細麻煩,他在程識的現場指導下,耐着性子一點點地來。
任誰都想不到,白天還在劇組跟導演據理力争的任編劇,晚上回了酒店還得親手給孩子燙奶瓶。
等程曉君喝上睡前奶,他又問樓下要了個暖水袋送到房間,給程識擱在被窩裏,“這樣行麽?還缺點什麽?”
他不知道程識在家裏疏于自我照料。程曉君連躺着喝奶都會被墊個枕頭好幫助消化,按理說像程識這樣一看就很懂得養生又有耐心的人,應該會對自己的後遺症細致地護理才對。他沒見過是怎麽護理的,也知道自己不夠細致,就只能憑理解盡量弄得舒服點。
出門在外諸多不便,照顧這一大一小的義務自然是該由他承擔起來的。
程識理應由他來照顧,而不是被那個應什麽允什麽的小屁孩拜托。
他以為自己做得還不夠。程識卻已經大過滿足,“這樣就行。已經好很多了。”
暖烘烘的。一點也不疼了。
**
标間有兩張床。任明堯把他們安置在自己睡的床上,然後才去收拾另一張原本空置的床上零散亂丢的衣服和雜物。
窗外夜雨不斷。程曉君很快就睡着了,程識下午睡過,這會兒還很精神,跟鐘魚小聲地打電話。
鐘魚在外面清閑了幾天,反而覺得無聊,聽到他說在明海,尋思道,“要不我幹脆去找你玩吧。”
“好啊。”
“你今天剛到的?見着明堯沒?”
“嗯……明堯也在。”
任明堯剛躺到床上就被點名,“誰?”
程識分心回答了句,“小魚。”
伴着夜雨聲,這通電話絮絮叨叨的說不到頭。其實大多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知道任明堯就在旁邊,鐘魚也沒扯不該說的,就這樣還聊了很久。
他一直以為會被鐘魚記恨,因為當年走之前自暴自棄,對她洩露出“情敵”的身份。想到自己跟情敵交心交底聊了那麽久,她應該會覺得很難堪,覺得他虛僞讨厭。
可人家姑娘比他以為的灑脫得多。是他太心胸狹隘了,才會那麽想。
如今再聯系起來,除了最開始別扭那幾天,兩人又迅速地進入“閨蜜”模式。最近他的主要作用是聽鐘魚吐槽宋子揚“那個傻子一根筋”,因為認識了好幾年很熟悉,吐槽起來素材簡直層出不窮,每回電話她都說得意猶未盡,還得留個“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程識笑着聽完,挂掉電話的瞬間,夜雨聲變大,房間裏被襯得格外寂靜。
他以為任明堯早睡着了,沒想到還在旁邊床上支着腦袋看他,“你從來沒當着我的面叫過我的名字。”
“……嗯。”
叫不出口是一方面。但其實天天一起生活的人壓根都不用着稱呼,他連班長都沒叫過幾次。
是因為離得太近了。真叫人發愁,又忍不住開心。
程識縮進被窩,繃着腳尖蹭了蹭逐漸變涼的熱水袋,索性勾上來抱進懷裏。
任明堯看見他被子起伏,“再給你灌個新的?”
“不用,太燙了。我馬上就睡。”
其實一點都不困。程識反手給熟睡的程曉君掖了掖被角,聽着窗外總會令他心悸的雨聲,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竟奇異地感到安心。
他能聽見任明堯翻身的動靜。調整今天的工作安排往往意味着明天的行程會更加繁忙。這個人明明還有忙碌的工作,剛收工還不抓緊時間休息,非要一來一回地浪費兩個小時,把他接到身邊來待着。他又沒什麽能幫得上忙的,還得格外花費精力照顧他。
這樣會讓任明堯也感到更安心嗎?
記憶裏他的班長總是可靠又穩重的,照顧他尚有餘力。如今卻更像個需要陪伴的人。
任明堯聲音裏透着困意,閑聊似的問他,“是誰陪你做的手術?”
“我小姨。”程識回答。
“小姨?”
“就是我媽媽的妹妹。”
“她接走了你?”
“嗯,她對我很好。還給了我工作。”
程識猶豫了一會兒,“我前幾天才知道,他們都傳我被富婆包養了。”
“你……也那樣想過我嗎。”
任明堯意識迷糊着,已經快睡過去了,聞言卻閉着眼睛笑出了聲。
“那種傳言算得了什麽?你不知道我想過多少種可能性。”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編劇的想象力。
他不知道程識奶奶當年為了保護孫子不被有心人找到,刻意對所有人都隐瞞了程識的下落。只知道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忽然消失了,連家人都不知所蹤,那麽被誘騙,被拐賣,被偷渡到異國做苦力,或者幹脆失足掉在什麽地方屍骨難尋。
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他什麽都想過。相比之下,“跟着女人去享福”已經是其中很不錯的可能性了。
程識聽着他一條一條地列不到頭,講故事似的越說越離奇,好氣又好笑,“見到我還活着你很意外?”
“我找你了。”任明堯的聲音越落越低,斷斷續續。
“我找了你很久。可為什麽……我唯獨沒想過,你還會留在茂華,為什麽……今年,為什麽總是下雨?”
他好像困糊塗了。程識只好撿着最後一句聽得最清楚的說,“春天雨水多是好事啊。春分有雨是豐年。”
“雨水多……算什麽好事。”
任明堯确實累了,一躺到床上就立刻感到困意。像是還沒從白天的工作中抽離,快睡着時他腦子裏還一幀一幀地閃過畫面,景別變幻,主角從劇組年輕的主演變成更年輕的程識和他自己。
他們年少時所處的,從來都不是寬容輕松的環境。即使早早地在一起,畢竟年少,那時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父母長輩給予的,沒有應付來自各方壓力的本事。
會怎樣一起努力,畢業以後要怎樣安排人生,即使自己規劃得再好,在大人聽來都是幼稚的空談,不可能成為放任早戀的理由。現實裏他有所見聞的年少情侶并非不堅定不熱烈,可大多還是因環境不可容忍而被迫遺憾收場。
但如今他已經有了負擔生活的能力。他不想程識的人生裏總是陰雨連綿的天氣。
“程識。”
恍恍惚惚的一聲,程識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說夢話,但還是試着應,“嗯,怎麽了?”
“別走。”任明堯含糊地念叨。
他知道自己和程識不一樣。
他看得出來,程識可以享受一個人的生活,把自己過得井井有條。可他做不到。
他的身上只有一半的自己。這一半的他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卻并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這樣努力。他不敢細想,怕發現自己的生活裏除了工作什麽都沒有,空虛到可怕。怕發現自己只有在工作時才算是活着,所謂的人生除了完成作品時虛晃的成就感,并沒有其餘意義。
現在程識帶着另一半的他回來了。踏踏實實地待在他身邊。
連工作都變成不那麽要緊的事。再無聊的時間都變得安心。
他不太在意程識會對他莽撞的告白給予怎麽樣的回答,或是什麽時候才有勇氣回答。他可以等,只要程識不跟別人走,不要去他不知道的地方。只要程識留在他身邊,後半輩子他也可以等。
他甚至不道德地想過,自己應該感謝那場突如其來的雨災,讓他能有看似名正言順的機會出現在程識面前,說出“跟我走”。
是多少年前就想說的話。
他不是擔心程識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
他的想法更自私。
別走。
別跟着別人走。
跟我走。
只跟着我。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遼!
昨天寫得着急了
今天緩一緩
晚上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