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什麽在滴水?
偏偏他說得太實誠了, 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程識好氣又好笑,搖頭推開了抱枕。
“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你也去早點休息吧。”
次卧的房門輕輕關上。任明堯卻沒有起身,靠在客廳的沙發上, 盯着那束嬌嫩的玫瑰徹夜坐到天亮。
他腦子裏嗡嗡響, 不知道是因為程識說的那些話,還是因為看不得他明明哭得那麽難過,卻連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說。
這些年裏,他想過許多個兩人共同經歷的瞬間, 想過程識即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會不會心裏也記着跟他要好的時刻。
可原來他們的記憶存在着巨大的偏差。那場被命運捉弄般的擦肩而過,對他來說只是心血來潮的順路一逛, 對程識而言, 會是放在心裏反複失望過, 難以釋懷的一夜。
他連一次也沒有憶起過那夜。
在他的人生裏那樣平常的一夜, 即使現在絞盡腦汁地回想, 也只有零碎的記憶點。
當時經過巷子時, 好像是聽到過隐忍的喘息和悶哼。
但他作為一個青春期的男高中生, 那會兒剛剛發現自己喜歡上最好的朋友, 不說滿腦子——至少半個腦子裏都是黃色廢料。
聽到那樣的動靜,他第一時間聯想的事不可描述。
他在夜裏連路都看不清, 從小因為這毛病不知道磕磕碰碰地摔過多少跤,沒事兒不可能主動往暗處走。就算沒有夜盲的症狀, 按照他那瞬間裏的聯想, 腦子有病才會去多管閑事。
他只停頓了那麽兩三秒鐘就加快腳步離開, 甚至不耐地想程識為什麽還不接電話。
他不知道, 那兩三秒鐘裏, 有一雙絕望的眼睛看向他, 目送他離去的側影,心灰意冷。
兩個人的命運竟然能以這樣的方式錯開,多荒唐。
八年以來,每當想起那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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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堯想。他是不是一直活在冬天?
任明堯從小因為夜盲摔過無數個跟頭,磕磕碰碰都是家常便飯,走夜路時會比常人謹慎很多。
長大了性格逐漸內斂,更少參加朋友聚會,晚上幾乎不出門。
唯獨那一次。
就那一次。
他後悔了。
他寧願狠狠地摔進那條漆黑的小巷。
從那一晚之後,他沒再面對面地見過程識。他沒覺得奇怪。程識一直不太願意他到家裏來找,有空閑也都是約出去一起逛書店。他們絕大部分時間見面都在學校。況且寒假的假期不算長,只要開了學就一定會見到。天天都能見到。
除夕夜,程識甚至還和他發了“新年快樂”。
新年過完他就再也聯系不上程識了。直到開學時程識沒來報到,他以班長的名義請了半天假,去程識奶奶家打聽情況。
程識奶奶認出他是之前來做客過的孫子同學,沒讓他進屋,只說她孫子被人帶走了,去大城市見見世面,混得好以後就再也不會回來。
在那之前,任明堯一次都沒想過,再也不會在學校裏見到程識是什麽感覺。
他的生活看起來跟從前沒有太大區別。只是早上不再特意守在校門口給遲到的同學消分,可以提前到教室;中午拒絕其他朋友的搭夥邀約,一個人到食堂吃飯;晚上也不再去球場,放了學就直接回家熬夜刷題。
他看起來效率更高了,冷酷地獨來獨往,誰也看不出他的不自在。
他好像變成了半個人。身邊的位置空了,心裏也空了一半。
清早來學校時路過門口校園崗,還會下意識地看一眼罰分名單上有沒有程識的名字。午飯時沒有和程識的餐盤并在一起換着吃,兩個菜吃得好快。別人給他講題,不是程識的聲音他好像總聽不懂。
他拼盡全力學習了,努力了,想考去那個約定好的大學,去見想見的人。
卻從未想過,那個和他約定好的少年早已經被他抛在新年來臨前的冬夜。
任明堯擡手關了客廳的落地燈,視野被黑暗無聲地侵襲。
他在家時從不會把燈全部關掉,哪怕出差,門口玄關的燈也是一直亮着,随時預備他晚上回來。卧室裏也徹夜開着小夜燈,哪怕亮度很低,對他而言更像是種心理上的安慰。
城市裏的夜晚從來不會落入絕對的黑暗。霓虹燈光閃爍在萬丈高空,無數車燈與路燈彙聚成流動的銀河,夜幕降臨後是人工白晝,大家都在抱怨光污染。即使不開燈,正常人眼睛适應一會兒,也基本都能維持最低的視物範圍。
可他不是。偏偏他不是。
任明堯想走到陽臺上去抽根煙,站起身剛踏出一步,小腿撞到茶幾上,腳背一濕。
他不慎碰倒了花瓶,半瓶水都灑在地毯上,那束玫瑰也跌出一半。他仍舊沒有開燈,蹲在地毯上摸索着扶起瓶子,把花束插回去,手指無意間觸及莖上未剔除幹淨的短刺,倏然一痛。
那點刺痛很快地從指腹向着身體裏蔓延,游走于他的心髒,輕易擊碎了漠然平靜的外殼。
黑暗中,他蹲在地上雙手捧着花瓶,肩膀無聲地顫抖起來。
他最終還是打開了燈。地毯上浸濕了水漬,掉落的葉片和花瓣留到第二天還得程識打掃。他放輕動作收拾好一切,地毯拿去洗衣機裏,站在陽臺上漫無目的地發呆。
等再回過神來,東方既白,晨曦只隐約顯露邊際,足以将整個城市的輪廓照得清晰。
洗衣機早已完成任務。任明堯站在陽臺上,看了今年的第一場日出。
晨昏交替時整個世界安靜無比。他很想程識能過來一起看,但時間還太早了,他只拍了幾張照片,存在手機裏留個念。
疲憊感後知後覺地翻湧。路過客廳時,他看見那束玫瑰沐浴在曦光裏,和前一晚的姿态有着微妙的不同,卻同樣曼妙瑰麗。
他平時從不會在這種可有可無的裝飾上留心,這天卻從花瓶裏折了一枝出來,放進水杯裏端到自己卧室床頭。
直到困意來襲,閉上眼之前,他最後的視野裏還是香槟色玫瑰盛放的模樣,花瓣層層疊疊,蔓延進了他的夢境。
夢裏他和程識都穿着校服,體育課偷懶,躺在操場草地上曬太陽。兩個人一起蒙頭蓋着他的校服外套,遮擋刺眼的日光。
程識裸着腳踩在草地上亂晃,踢到他的小腿,被他一把握住拉進懷裏。
青蔥的野草瘋長,玫瑰刺藤從中蔓生,将他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香槟色的花朵盛開在他的眼睛裏,綻放在他不盈一握的腳踝。
夢裏陽光耀眼,沒有冬天。
**
隔天早晨睡醒,程識的意識仿佛被設定好的程序,自動進入例行的事後尴尬環節。
他都不敢多看鏡子,前一晚哭了太久,早上起來眼睛腫得像核桃,屬實是醜到自己了。連房間都不想出,關潼發微信問他今天要不要繼續玩,他也沒有再去。
【下次吧,下次換我去找你玩】
【一言為定!!明天就要回去了好舍不得】
【茂華好多好吃的小吃啊我好喜歡!你做的飯菜我也喜歡!我以後還會再來的!】
【哈哈哈好!】
他又玩了會兒手機,找出冰袋按在眼睛上消解。直到時間将近九點,聽到門鈴聲響起才走出房間。
是外賣。任明堯已經走到了門口,頂着一頭濕漉漉的短發,半裸的身上還冒着水汽。
程識愣了一下,沒敢亂看,腳步一轉就走到陽臺上,緊張時沒話找話,“你……起得好早啊,是餓醒的嗎?”
任明堯說,“還行,沒怎麽睡。”
他把外賣放在餐桌上,回房間去找件t恤套上。
他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大早上起來還得手洗內衣消滅罪證,好在天生長了張冷漠臉,夢了什麽心裏消化了,面兒上都看不出來。
趁這時候程識在客廳走了一圈,不可思議道,“你打掃過房間了?”
客廳裏的地被拖過,沙發和茶幾都收拾得幹淨整齊。程曉君從卧室裏光腳跑出來,從茶幾底下的收納筐裏拿出自己的玩具,手腳并用地爬上沙發,抱着積木沉浸式鑽研。
“還洗了地毯?用洗衣機?”
程識驚嘆他的勞動成果,笑道,“精神可嘉,不過地毯最好還是不要放洗衣機裏洗。”
“嗯,下次你教我。”
“好……可是今天你把活都幹完了,我幹什麽呀?”
“歇着就行。”
任明堯拆外賣,“昨天晚上哭到半夜累着你了,歇着吧。”
“……”
明明是關心人的話,怎麽被他說出來別別扭扭的。
程識走到餐桌前想幫着擺早飯,連這點小動作都被他拒絕,“你坐下等着。”
活了這麽多年就沒被人伺候過。程識反倒不習慣,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臉色蒼白憔悴,顯然是沒休息好。
昨天晚上那樣鬧過一通,也不會是因為別的事了。
“其實你不用覺得愧疚,也不用做這些來補償。那時候的事……本來就跟你沒關系的。”
程識壓低聲音說完,又很快地提高音調,摻入笑意,“再說,你幹嘛搶我的工作,這樣剩下的日子我還怎麽好意思住在這裏啊。”
任明堯沒把他粉飾太平的言辭當真,“與其說這種話,還不如坐下好好吃飯。”
“……”
程識乖巧地拿起酥軟的油條咬了一口,轉而稱贊早餐好吃。
任明堯沒動筷,看着他吃了一陣子,忽地說,“昨天晚上哭成那樣,我沒敢問你。“
“他為什麽打你?”
那個時間,場合,遭遇了粗暴對待卻硬扛着一聲不吭的态度,都太反常了。不是正常家庭會有的情況。
料到他反應過來之後會有此一問,程識只是搖頭。
“還是不能提?”
“都說了我也要面子的啊。”
程識避開他的眼睛,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神情,“反正不是什麽大事。”
淚崩已經是意外中的意外,再往下挖掘就是不敢讓他知道的事了。
程識語氣明确,不說就是不說。和當初一言不合人間消失一樣,看着性子溫溫柔柔的,打定主意的事從來就很堅決。
跟想的一樣。任明堯本就覺得他不會輕易吐露,只是嘗試問一句,沒有再逼着他繼續剖析過往的意思。
“說說你吧。”
程識嘆了口氣,“我本來以為已經很了解你的,可好像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跟任明堯認識那麽多年,居然都沒察覺到他夜盲的毛病。現在想想才發現确實,他們基本沒有在天黑後還待在一起的時候。最多是在學校裏上晚自習。教室裏不必說,公交站就在校門口和任明堯家樓下,到處都有路燈,不影響行動就很難發覺。
任明堯的人生,本就到處都是明亮的坦途。如果不是去找他,原也不必路過陰黑的小巷。
任明堯腦海中卻閃過清早短暫夢境中绮麗的畫面,中肯地點了點頭:“确實。”
“……”
總覺得我們不是在說同一件事。
“想知道我的可以。得拿你自己的來換。”
程識下意識地反問:“你想知道什麽?”
“不用是以前的事。”
任明堯看着他說,“我想知道乘十老師是什麽樣。”
他總是擅長隐藏情緒。即使有藏不住的時候,也只是短暫地暴露,并不趁機攤明,而是稍微緩過來就假裝沒有發生過,進而埋得更深。
任明堯暫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但既然學生時代的記憶太不堪回首,讓他不願輕易提起,那麽起碼要知道分別的這幾年,他在過什麽樣的生活。
“關潼說你微博上有很多粉絲?”任明堯語氣自然,“多我一個不多吧。”
“……”
“叫什麽名字?我去搜。”
程識慌了。
這種即将被家長翻開日記本的錯覺,讓他心裏彌漫不祥的預感。
“就微博上……你自己找就行。能找到的。”
他立刻站起身,“我吃飽了,你記得收拾完外賣順便去丢個垃圾。”
“行。”
任明堯問這一句其實可有可無。前一天關潼就說過,他的筆名跟本名讀音一樣,至于是乘十還是“x10”,換着搜一搜就能找出來。
任明堯以為他是不好意思親口說,實際上他是在拖延時間。
這是一場單身二十五年之間的手速較量。
删號是來不及了,程識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微博相冊整理一遍,把那些太過福利向的微博通通隐藏,主要更新漫畫的外網鏈接也删除。
驚心動魄中做完這一切,任明堯剛扔完垃圾回來。他又從頭檢查了一遍,确認自己沒有遺漏什麽構圖奔放的人體草稿,才稍微安心一些。
“是畫畫的x10嗎?”
任明堯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微博。這個賬號很好認,四十萬粉絲,簡介就是畫畫,頭像還是一顆Q版的橙子腦袋。
“……嗯。”程識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他身旁,親眼陪着看才能安心。
任明堯沒想那麽多,就單純好奇他平時都在畫什麽。順着最近更新的二十四節氣少女牌系列往回看,雖然不是什麽專業眼光,但以直男審美來看個熱鬧也覺得挺不錯。
尤其是光影細節和低飽和高明度的用色習慣,氛圍感刻畫絕佳,和性格如出一轍的細膩溫柔。任明堯饒有興趣地看了許多,都是正常的畫作。
微博上本來就不是适合搞顏色的法外之地,平時放福利圖大多就都是走隐晦的意識流。乘十老師的主場也不在這兒。
見他只是單純看畫,沒有察覺到另一個網站的存在,程識也漸漸放松了心神。
正在這掉以輕心的時候,任明堯滑動圖片的手指停頓下來。
屏幕上是一張色調溫柔的水彩靜物。夕陽餘晖灑落金色滿地,角落的牆縫裏開出了一棵向日葵,赳赳地綻放。
乍一看沒有什麽問題。
任明堯觀察了幾秒,若有所思地提問,“這朵向日葵的花盤,為什麽在滴水?”
作者有話要說:
#搞藝術的事你少管#
來遼!
逐漸變色.jpg
再說一下
大家不要熬夜等哦
每天晚上更新時間點不定
但我或早或遲都是會寫完一章再睡的
所以隔天早上起來看,肯定有得看
雖然作者修仙成瘾
但大家還是要早點睡啦
晚安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