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十幾年前。
林家的大廳熱鬧非凡, 頭頂華麗的頂燈将每一處都照得纖毫畢現,垂下來的水晶吊墜與盛滿了香槟的玻璃酒杯交相輝映,杯壁閃耀着明亮的光。燈光魅影中漂浮着食物的香味, 香水暧昧的氣息, 悠揚的旋律,賓客們三五成群,低聲交談。
今天是林雲欽的六十大壽,當初本國影視事業剛剛發展起來, 他是第一批走上頂端的人, 本身也加入了資本圈,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林雲欽在五十歲的時候就退圈了, 但其影響力絲毫不減,在六十大壽這天,前來參加宴會的賓客絡繹不絕。
一個十七歲的男孩穿着黑色的禮服, 正在彈鋼琴, 他的雙手十分漂亮,在燈光下仿佛藝術品一般,十指輕快地在黑白琴鍵上游走, 有一種漫不經心的閑适。
白鯨坐在一個角落裏,手裏拿着一塊香甜的蛋糕,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那些人穿着各種高級定制的禮服,擡頭舉手中帶着優雅的氣質, 和他們相比, 自己就像個格格不入的小醜。
白鯨不喜歡這個宴會,但只有在這裏, 那些哥哥才不會明目張膽地欺負他。他的哥哥們穿着小禮服,也一板一眼地維持着林家孩子該有的莊嚴姿态, 白鯨看着那個在長輩面前裝乖的男孩,回想起他昨天還把自己從樓梯上推下去的樣子,就覺得一種憤怒在胸口升騰。他很想大聲告訴所有人,那個男孩本性是多麽的卑劣,但就算如此,他們瞧不起的也只會是自己。
白鯨是林家的私生子,他那個父親相當風流多情,而且樂于播種,他有很多個私生子,但最後能進入林家大宅的只有白鯨。
大概是因為白鯨的母親格外有手段,畢竟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故意用冷水沖他,然後哭着打電話告訴那個父親,說孩子生病了,希望他能來看看。
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白鯨哭着對母親說難受,母親就摸摸他的頭,說這都是為了他好。
後來,母親病死,白鯨真的被接到了金碧輝煌的林家,但他們并沒有給他改姓,他仍然姓白。
白鯨在林家是個不起眼的私生子,他的哥哥姐姐們都不喜歡他,出言欺辱都是小事,有時候也會動手打罵,像昨天那樣,那個男孩認為他不配出現在爺爺的生辰宴會上,便把他從樓梯推下去。
好在家裏鋪着厚厚的地毯,他護住了自己的腦袋,因此并沒有受很嚴重的傷。
那塊蛋糕非常美味,滑進喉嚨之後,香甜的味道仍然殘留在口腔裏。聽說甜味會讓人産生幸福感,然而白鯨卻感覺那塊蛋糕吃下去,就像機油灌進了機械裏,充滿了冰涼滑膩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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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這裏沒有人的心思放在食物上,他又去拿了一塊蛋糕,往回跑的時候,撞到了一個小孩。
“喂!”那個高高帥帥的男孩不滿地看着他,白鯨只顧跑,那男孩卻不敢在宴會中跑來跑去。
很快,他就看到一個長輩,牽着那個男孩的手,和自己的父親握手,父親叫來自己的孩子,讓他們打招呼。
父親子嗣衆多,光是堂堂正正站在那裏的小孩就有五個,白鯨看到那幾個哥哥姐姐依次出來打招呼,他們臉上帶着不符合年齡的倨傲,只有最後一個小孩,謙遜地低下頭,恭敬地說:“杜叔叔好,小杜哥哥好。”
他叫林蒲生,是父親的第五個孩子。
過了一會,林蒲生走了過來,說:“你剛才撞到的那個哥哥,是杜家的孩子。”
白鯨哦了一聲。
林蒲生又輕聲問他:“蛋糕好吃嗎?”
白鯨瞪着他,不說話。
林蒲生又問:“可以分給我一點嗎?今天晚上我還沒吃東西。”
他一晚上都忙着被父母介紹給各種客人,直到現在才能躲開他們的視線休息一會。
白鯨說:“那裏有那麽多,你自己去拿。”
林蒲生看着他,嘴角帶着一點笑意。
父親的第五個孩子,長得更像他的母親,五官清秀溫和,被培養出了一身矜貴的氣質,但他是有禮的,純善的,內斂的,白鯨讨厭這裏的所有小孩,但有時候他會聽林蒲生的話。
但他仍然不喜歡林蒲生。
因為林蒲生對誰都一樣的好,像太陽燈一樣普照萬物,他對兄弟什麽态度,對路邊的乞丐也是什麽态度。
白鯨總覺的,林蒲生其實是把誰都不放在眼裏。
于是白鯨分給他了一小塊蛋糕,林蒲生吃了,誇贊道:“真好吃,你在哪裏找到的,我也去拿一塊。”
白鯨指了個位置。
林蒲生說:“那我過去了,你在這裏等等我。”
他露出一個微笑,燈光落在他身上,染着他油黑柔軟的短發,脊背挺直,走路的姿勢,手臂的擺動都非常講究,像一個高貴的小王子。
像林蒲生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一無所有地走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小瞧他吧。
白鯨低下頭,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上面還有凍瘡,扭頭就離開宴會,來到外面的花園中。
花園裏有點冷,但相比其熱氣騰騰的大廳,他更喜歡這裏。白鯨坐在長椅上,茂盛的灌木叢遮住了他的身體,大廳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仿佛已經是另一個世界。
白鯨摘了片葉子,含在口裏,吹起了小調。
這是他母親有時候會哼唱的歌,關于母親,那些溫暖的擁抱在病痛中都已經消磨地差不多了。但他一直記得,他高燒不退的那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母親在廚房做飯,口裏哼着歌,那一刻,他希望時間能永遠停滞在此刻。
他忽然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
白鯨吓得愣住了,那個人藏身在黑暗之中,因為有灌木叢的遮擋,他又穿了身黑衣服,白鯨之前完全沒發現他。
“繼續呀。”那人點燃了煙,聲音涼涼的,像晚風一樣:“很好聽。”
白鯨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照做了。他忐忑不安地繼續吹着,但到了中途,他不得已停下來,因為他從未聽母親哼唱完整首歌。
那人笑了一下,從黑暗中走出來,白鯨看到他的臉,定制的黑色西裝裹着瘦削的身形,一只手夾着細煙——那雙手太好看了,他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上面。
竟然是剛才在宴會大廳彈鋼琴的少年。
他是躲在這裏偷偷抽煙嗎?
少年注意到他的眼神,誤會了他的意思,便掐了煙,笑着問:“這是什麽曲子,我從來沒聽過。”
他并沒有煙瘾,抽煙也只是對父母的報複行為,非常的幼稚,但他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總不能真叫他去死吧。
白鯨搖頭,心裏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感到懊悔。
少年也摘了片葉子,放在口唇間,很快,小小的葉片便響起了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調子。
白鯨怔怔地看着少年,簡單的曲調輕輕地飄散在庭院之中,像一根羽毛落在他的心上。
少年也停在了剛才的位置,他放下葉片,對白鯨笑着說:“你比他們,更像林雲欽的後輩。”
白鯨如夢初醒,忽然感到一陣寒意,他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子!
私生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白鯨的心立刻被抓緊了,他害怕從這個少年眼裏看到鄙夷和厭棄的神色。
白鯨嗫嚅道:“……他們不讓我姓林。”
“這說法跟在封建社會似的,還是半封建半資本。”少年笑着說,但眼裏冷冷的,沒有一點笑意。
白鯨沉默,他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但你以後,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多好呀。”少年語氣缥缈:“你沒法決定你的出生,但可以決定你的未來。”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挺直脊背離開了。白鯨看着大廳的光一點點蠶食了他的身體,最後少年也變成了一抹黑色的光點。
白鯨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甚至感覺自己在深夜遇到了一只黑色的精靈。
不知過了多久,林蒲生站在他面前,手裏端着一個盤子,盤子裏不僅有蛋糕,還有一碗熱騰騰的肉粥。
林蒲生覺得白鯨吃了太多的蛋糕不好,就去讓廚房做了碗肉粥,因此耽誤了時間。
“剛才那個人,叫周随。”林蒲生淡淡道:“周家的獨子。”
周随。
這兩個字在白鯨胸口回蕩着,他腦子裏回想着剛才的每一個細節,印象最深的,都是那個被光吞沒的背影。
“回去吧,外面冷。”林蒲生說:“去見見爺爺。”
“他不是我爺爺,我都不姓林。”
林蒲生有些無奈地看着他。
“我以後一定會離開林家。”白鯨惡狠狠地說。
林蒲生溫和地問:“那你想幹什麽呢?”
“我要……”白鯨忽然想起了剛才那個彈鋼琴的背影,他一股腦說出來:“我要唱歌,彈鋼琴,當明星。”
林蒲生表情淡定:“你還小,不是所有明星都能像爺爺這樣的。”
爺爺好不容易才從棋子變成執棋的手,白鯨卻想主動去當那顆棋子。
“不用你管!”白鯨跑開了。
林蒲生搖了搖頭,想大概是周随和他說了什麽,畢竟白鯨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想法。
而就在這場宴會不久之後,白鯨就得到了一個消息。
周随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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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等會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