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再相遇
黑天濁江上, 楚腰樓中絲竹曼舞。
李不咎盯着白芙蓉的嘴唇, 回憶着她方才吐出來的酒名。
醉長安,長安。
他總是不能理解這個雌性人類。
她似乎不懂得唐王朝在這世上之人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從而毫無避諱;她也好像不明白黑森林為何是三界的忌諱。
她不懂, 不懂死水之中的活泉究竟多麽引人注目。
二百多年前, 大一統王朝從內部崩裂,天地間的氣運為內鬥傾軋而稀薄離散, 李不咎做出了他誕生至今最大的錯事, 他最信賴的人類欺騙了他的忠誠, 惑他背國叛亂,令他萬劫不複。
哪怕彼時唐王朝早已內外風雨交加, 那也依舊是李不咎心中的桃花源理想國。
狼煙起,四方應。
唐皇麾下最早的妖将叛亂就是從豫州黑森林而起——這塊兒二百年前修真界無窮地界的最中央之地。
叛亂當夜火光沖天, 妖神将畢方燒毀了豫州黑森林駐地所有的建築工事,方圓上千公裏的大黑森林一夜之間化作烏有。
黑森林駐地逃出來的人修朝神都長安發出求救令, 得來的卻是鎮壓和瞞報,背後比夜色追逐更緊迫的是畢方。
原本的人修忠心者, 要麽和妖修共赴黃泉, 要麽目睹唐王朝從內向外快速垮塌,從此堕入魔修。
自此,黑森林再無正統仙修,而叛亂妖修則以黑森林雁蕩山系為界劃地——
從此北方無垠的草原高山、肥沃土地成為妖界, 王朝分裂已成定局。
說不清道不明的是, 從叛亂發生開始, 黑森林原本充沛細膩的天地靈氣在數年間變得野蠻駁雜,吸收此地靈氣的人修,輕則修為進益緩慢,重則損傷筋脈禍其根本;黑森林再不是過往那個人人傾慕向往的修煉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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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道,黑森林這地方邪性,禍主背德,被妖怪占領過後就肮髒不堪,專出背叛者,活該破敗蕭條。
醉長安這名字當然好,無論是二百年前的李不咎,還是眼下的李不咎,他都不會違心說這名字起的流俗。
但是,醉倒長安的名酒,怎麽能從黑森林出來呢?
李不咎心中有傷痕,深刻難解,他過不去。
今世今時,黑森林地界上的草木均為二次生長,或是李不咎等居于此地的大妖從三界引渡而來的靈草靈木,品種倒是好的很,卻怎麽也沒養回原本細膩的天地靈氣。
……說起來,倒是便宜了白芙蓉這摳門貨。
絲竹聲響在耳邊,白芙蓉仔細辨認李不咎的神色,玉面公子表情冰冷,臉頰肌肉有些顫抖,片刻後吐氣:“你還真是敢起名字。”
“也不怕被黑森林裏那些野修笑話死。”
話一說完,李不咎整理好了神色,折扇一打,蓋住了半張臉,單看露出來的眼睛,當真是冷漠刻骨,凍如寒冰。
白芙蓉瞧着他,心中一突,不曉得自己又踩到了什麽雷。
收起穿雲劍,白福貴瞅瞅對峙的兩位大家長,心裏頭倒是有點明白李不咎的心結。
這位死亡大妖威名甚廣,除了夷了白姓幾乎全族,白福貴還知道點別的。
他覺得李不咎有些求全責備了。
每雙眼睛看到的事情都不一樣,白福貴所代表的人修,寄居在黑森林,如無根浮萍,哪來李不咎那麽深刻的愛恨?
但這恰恰最說明問題。
二百年時間,白雲蒼狗,枯河成田。
再粗的石頭棒子也能磨成針了。
世人多平庸,長生過二百歲的修真者也不是路邊野花随處見。
所以,白。無門無派。野修。福貴舉手支援白芙蓉道:“不會的不會的,野修不會笑話的。”
白芙蓉欣慰點頭,“瞧,有人現身說法呢。”
李不咎難得沒翻臉,反倒耐着性子,低聲說:“醉長安不是給別人的。”是給孔慈的。
“孔家可是綿延幾千年的世家大族。”唐王朝的事兒,人家門清。
白芙蓉大致猜到了點門道,回怼李不咎毫不客氣:“你也知道孔家是千年大族啊。”
“我明白不咎你是揪心長安這個名字……人家孔家看的多了,會在乎你這麽點事兒?”
“不咎,李不咎,你不能代表黑森林。”
抱殘守缺沒出路的。白芙蓉潛臺詞道。
氣氛瞬間凝滞。
李不咎神情僵硬,眼珠發紅戾氣剎那間從他周身逸散而出,嘯聚妖力成風,陰三峤适時從白芙蓉口袋裏爬出來,擋住了沖擊。
白芙蓉再次欣慰拍拍龜蛇的腦袋,一回頭,平地起風吹飛了一片頭發,細看早已不見李不咎身影。
白芙蓉:“……”壞了,真生氣了。
陳玄商細聲嘆氣,扇扇小雞翅膀:“不咎肯定生氣了。”
“小掌櫃,你要不去給不咎道歉吧。”
“他本意是為你好的。”
白芙蓉笑了一聲:“我知道李不咎是因為怕我這酒名觸了黴頭。”
“但是,我一沒說這醉長安要鋪開銷售。”不鋪開只做特供的話,輿論的鍋就會甩給孔家去背。
“二沒道要強加什麽寓意在酒上,是他曲解太過。”
說着,白芙蓉聳肩,打打扇子:“我只是單純覺得長安這名字好聽而已。”
“商業噱頭都是如此,不要臉不要德,只要能吸引眼球搶奪人們的注意力。”
“怎樣都行。”
“打得開銷路才是王道。”
陳玄商還小,腦子有點轉不過來,結巴問道:“可是……小掌櫃你不是剛說,沒什麽強加寓意嗎?”
白芙蓉點頭,寵愛地摸摸大雞仔腦殼:“李不咎腦補的大唐愛恨情仇叫寓意。”
“我這撿了唐朝的風流名聲,借神都繁華來宣傳好酒——這不叫寓意——”
白掌櫃神秘道,微擡下巴自作多情的模樣看起來欠揍極了:“——這叫營銷手段。”
“拒絕亂扣帽子,謝謝。”
酒館夥計:“……”
白福貴眼角一抽,真心實意道:
“我好心疼鶴大仙啊。”
白芙蓉收扇子神速在白福貴腦門子上敲一下子,聽他哎呦一聲,斥道:“心疼他做什麽,李不咎那叫心理障礙,猛火治沉疴,知道嗎?”分明是個PTSD重度患者。
“誰給他的臉一個人代表所有人呢?”
“還有,福貴哥,沒事收收你那泛濫的同情心。”
“仙鶴妖有多看不起人類,你瞧不出來嗎?”
白福貴:“……”
白福貴心下微寒,似難以相信這些話是從白芙蓉嘴中吐出來的,小聲說:“白芙蓉…這裏還有兩個妖修呢。”
白芙蓉收斂了笑容,巴掌大的臉上綠眸明翠跟那祖母綠松石似的,直勾勾盯着白福貴,聲音帶笑卻眼神逼人:“那我先道個歉。”
“這事兒不牽扯小喬和玄商。”
“我記得李不咎現下的善意,但我也記得當初獸潮中李不咎是怎麽禍禍我的。”
“福貴哥,你猜,要是我是個普通人類,李不咎會如何?”
“應該會考慮如何下口更好吃吧。”
說着,白芙蓉都覺得自己的話滑稽,嗤嗤笑起來。
陰三峤慢吞吞爬回了白芙蓉的口袋,陳玄商耷拉着七彩尾巴,不反駁白芙蓉的話,也不敢出聲。
耳畔是楚腰樓曼妙的歌舞聲,室中溫暖如春,白福貴卻覺着置身冰窖,寒氣從背脊上竄。
人情的冷漠讓他心折也讓他心傷,他不知道白芙蓉為何理得清楚這層單薄關系的同時,還能心無芥蒂地半豢養着那麽多妖獸。
要知道,黑森林落月湖的妖獸們,從白芙蓉這裏得了多少優惠,多少修為啊。
結果,敢情是蒙着眼睛上鬥場,手碰手還以為逛街嗎?
穿雲劍隐約發燙,白福貴低頭,握緊了劍柄,心緒複雜。
……
……
游歷一個地方的心境,會随着人的精氣神兒而改變。
如果說半年前來檢點落月鎮酒市是任務需要心情壓抑的話,那麽這一遭來黑森林落月鎮,陳厄就是唱着歌兒踢着腿兒,神采飛揚。
原因無他,今年豫州酒市,陳黴黴遭遇‘雞肋’落月鎮,強強相撞,以毒攻毒,這值得高聲凱歌的絕妙組合誕生了豫州近二十年最争臉面的頭名酒,竹葉青。
豫州酒評司大張旗鼓慶賀。
沒錯,十三州聯選,竹葉青排名第二,力壓豫州老對頭滄州龍頭醉,可讓豫州酒評司得瑟了好一陣子。
經此一役,該司風評逐漸走高,漸回中游水準。
陳厄也因此成了功臣,此番接待豫州頭名酒參選清天門開山酒,酒評司就又選了老熟人的他。
沿途風景自然清新,觀之望俗,陳厄背着行囊面上神色冷漠,心中卻稱奇不已。
這墨漆漆的黑森林,啥時候修了一條白松石鋪的曲繞小徑啊,嗬,踩上去一腳這個舒服啊,平平潤潤,忒順腳。
順着白石路走進去,兩側樹木森森,遮天蔽日,陳厄嗅嗅空氣,發覺妖獸氣息淡了很多。
沒走多遠,出現了幾處村落,炊煙袅袅,一幢巨大的木屋伴着雄渾黑影,沉沉矗立村落旁。
陳厄:“……”
這屋子他娘比那二十多米的毛榉樹還高!
今日開閘放售松花雕五十小壇,竹葉青三十小壇,定價嚴格,先到先得。
賣的很快,這會酒館子的夥計們揉胳膊捶腿,陳玄商心疼地摸着自己的雞翅膀,剛才幫着白福貴提酒,拽掉了幾根翅膀毛。
一陣劍意逼來,如寒芒掠身,陳玄商身形一僵,立刻咬住白福貴的衣衫,将他甩到自己身後,随即張開鳥喙,周身火焰燃燒,體型膨漲三倍,瞬息間化作了烈焰神鳥,妖力席卷如波浪,綿延開來。
陳厄拔劍,目光如炬,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天空妖獸。
白福貴被雞仔甩得翻了幾個跟頭,哎呦一聲,坐地揉着腦袋,一睜眼看見一人一鳥對峙。
白福貴:“……”這人有些眼熟。
他猶豫片刻,發問道:
“請問是……豫州酒評司的陳黴黴仙人嗎?”
陳厄:“……”
陳厄冷哼一聲,劍意暴漲,如烈火禦風咆哮成焰畫:“陳黴黴是誰,沒聽說過。”
“老子叫陳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