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 45
現在的日頭短,許多人還沒到家,天色就已經黑了下來。
從停車場出來,連晚沿着舊居民樓坑坑窪窪的路往前走,冰冷的空氣裏飄着各式各樣的飯香,一扇扇窗戶裏燈影晃動。
她有些出神,望着那些窗戶。
看着看着,腳步拐進小巷,牆邊伸出幾支光禿禿的枝桠,差點兒勾住她的衣角。不知道從哪傳來按打火機的聲音,幽幽的夜色格外空曠,把這聲音傳得很遠。啪的一聲按下去,又呲的一下熄滅,不疾不速地,一下,又一下,聲音的動勢和持續時間像是一只老式挂鐘鐘擺的回響,教連晚很容易就想到失眠的深夜,就是這樣睜着眼睛數着聲響等待天亮。
天冷,街巷早早就空蕩無人,而等到連晚徑直走到樓下的小便利店,才似乎看見了聲響的來源,熟悉的玻璃門後頭是熟悉的燈光。明晃晃的,女人捏着打火機,攏手在門口點煙。
她偏着頭,脖頸側出很好看的弧度,眼神盯着指尖跳動的火苗,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專注。這麽冷的天,她沒戴圍巾,也不穿外套,貼身的毛衣看着就薄,路燈倒映出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輕飄飄的,好像伸手去抓就會消散。
連晚本應該惱怒的,因為她身體本來就差,又不注意保暖。可現在周圍的一切都沉寂下來了。風吹着光禿禿的樹梢,吹着女人的頭發,黑色的發尾晃動着,落在細窄的肩膀上。連晚走過去,盯住那只捏打火機的手兩三秒,才問道:“……怎麽在這裏站着,冷不冷?”
整個下午,她一路走來,終于說了開口的第一句話。話一出口,她的心裏奇異地泛起一絲幸福的顫栗,好像眼前的一切忽然告訴她,相比起去擔憂其他,能夠去等待一個人的回應,已經是如此令人滿足的事情了。
周煙淺擡起眼,看見是連晚的臉,神色明顯地愣怔了一瞬。但也只是很短暫的一瞬,下一秒,她的眼睛裏便泛起笑意。
不過,她的手上下意識有一個遮掩的動作,但很快止住了沒動,女人擎着煙,又稍稍往後退了一步,若無其事,笑盈盈地應:“…你回來啦。”
再按滅了煙,悄悄往旁邊的垃圾桶一丢,才抱住伸過來的胳膊,“今天好早哦。”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讓冷硬的冬夜剎那間生動起來,讓連晚不由得湊近些,面對面才感覺到彼此身上的寒意,不着痕跡擋住風,才問:“怎麽不去屋裏?”
聽她的語氣不像剛才那麽沉了,周煙淺哼哼一聲,往她的方向靠,被一把攬住,是熟悉的、溫熱的懷抱:“在屋裏待一天了,剛出來,透透氣。”
兩人的目光纏着,周煙淺靠着她,摟緊了她的手臂。
路燈略微一閃,風刮到臉上,刺骨的疼。連晚攬着周煙淺往裏走,還是妥協般地脫下身上的外套披過去:“快穿上。”
頓了頓,又問:“今天怎麽樣?店裏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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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為累,她的聲音輕下來,語氣別樣溫和,像肩膀上這件被不容置疑裹到自己身上的外套一樣暖融融的。
周煙淺眯起眼,牽住她的手,勾着手指晃晃,像平時一樣回答:“今天也很好呀。”
她牽着的人也照常,“嗯”了一聲:“好,那就好。”
兩個人一同走到店裏,連晚把人松開,周煙淺扶着桌子看她。看着她一路徑直走到廚房,把她犯懶晾在桌上的碗筷一個個收回來,整整齊齊碼好,再放進消毒碗櫃。
弄完也沒閑着,中午吃剩的菜還擺在桌上,垃圾也堆了半桶,她強迫症,馬不停蹄一路拎到外頭的垃圾桶去。
店裏沒什麽人,結完幾個買水買煙的,連晚還在裏邊忙活,白熾燈就顯得空落,周煙淺也收拾了一下,靠着桌子等她出來。
算算時間,到了平常她們一起關店回家的時候了,如果不想做飯,就在外頭吃一頓小炒,再一塊散着步回來。
女人悠閑地晃晃腳尖,盯着空氣中的某個點。
而連晚忙前忙後,從外頭扔垃圾回來,風大,一推開門周煙淺就被吹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又看着她洗了手,把外頭的櫃子推進屋裏鎖好,才終于對着自己走過來。
周煙淺轉身關燈,眼前頃刻暗下來,她靠着桌子,張開手,如願以償地被抱了個滿懷。
低頭貼過來的臉涼涼的,周煙淺被冰了一下,還是要不由自主地蹭蹭:“回去了?”
意外的,她沒有立刻聽見回音。
懷裏的人悶悶的,反過來往她身上埋。
她揉了揉,耳朵好冰,“怎麽啦?”
而連晚收緊了手臂,外頭的寒意喧嚣猶在,可店裏這個乍然暗下來的空間裏,卻連呼吸聲都格外清晰,貨架像一個個沉默的影子,注視着她們,仿佛被她所熟悉的、忙亂的碌碌衆生注視——只有懷裏溫熱的軀體是真實的,女人的嘴唇蹭着她的脖子,問她要不要回家。
方才一系列的忙碌似乎耗盡她今天僅剩的最後氣力,連晚的肩膀塌下來,終于得以栖息,胸腔裏跳動着的那顆在回程中一路漂泊着的心仿佛也一同落下,不需要再靠忙碌轉移恐慌。
“沒事。回家了。”她說着,又用力抱了抱,再側頭親親女人柔軟的側臉,聲音裏帶着許多依戀,“走吧。”
沒什麽?周煙淺盯着連晚看了半晌,輕哼一聲轉過了頭。
沒關系,不過是連鎖門都要牽手的黏糊鬼罷了。
這個念頭剛浮上來,她就被盤上來的圍巾圍了個嚴嚴實實。
“幹嘛呀你。”
“把衣服扣上。”
“我不冷。”
“你手很冰。”眼前的人皺着眉認真幫她扣上扣子,又湊過來牽她的手,“還說不冷。”
拉拉扯扯間,她已經被摟在懷裏走出好遠。
說實話,談戀愛之前,周煙淺沒想到連晚會變成這麽一個粘糊操心的性子,她還是不愛說話,總默默用視線追着你跑,但只要一擡手,立刻就沖上來圍着你轉。
周煙淺是喜歡的。她喜歡黏糊糊的親吻和擁抱,喜歡有人管着她。最初不習慣的反而是連晚,可後來也會回應她。日子一天又一天,她像一鍋被融化的糖漿,咕嘟咕嘟冒出小泡,出門要親親,睡覺要抱着,周煙淺平時吃飯穿衣,她在外頭閑下來也都要問,會在傍晚回家問今天怎麽樣,過得好嗎,一邊說一邊緊緊拉着她的手。戀愛關系裏的連晚比過去的所有日子裏的連晚都要柔軟,柔軟到周煙淺偶爾也會在夜裏盯着她熟睡的臉恍惚:她真的擁有這樣好的一個人的愛嗎?
又或者說,若是她因她才變得如此柔軟,那她該如何承載這份幸運?
這種恍惚的患得患失加劇了周煙淺內心的空落。可與此相對的,她的生活變得愈加豐盈。
好似一顆終于等來了雨露,漸漸飽滿的漿果。
那麽,周煙淺只告誡自己要珍惜眼前。
三言兩語間,兩人已經走到樓道口。矮而窄的狹道,幾乎是幾個轉身就到了家門口。
連晚一進門就把周煙淺抱緊了,吻急切地略過女人的脖頸,周煙淺的嘴唇感受到她臉頰的溫軟,然後又頓住不動。
室內昏暗,夜幕将垂,連晚低頭看着她,眼睛裏顯出多情的水光來。她好像要哭了。周煙淺想,像攤開肚皮耍賴的小狗,她這樣想着,想笑,想摸摸這雙令人又愛又憐的眼睛。連晚垂下頭來,她濕漉漉的睫毛湊上來,她珍惜地吻她,傾注了力氣,像要把靈魂交付。
周煙淺在這樣的吻裏想起和連晚的第一次見面,當時她的眼神警惕又抗拒,側臉是冷硬的一條弧線。這些與她年輕的臉截然相反的特質,似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被她用以自保。
她的連晚好矛盾,又堅硬,又柔軟,是過早成熟的果實。
她就是被這樣的愛所傾注。
這樣想着,周煙淺的心就軟得一塌糊塗了,湧上來一股要把她淹沒的暖流,要把四肢都舒張開。“今天在外面不開心嗎?”
“沒有不開心。”連晚的聲音悶悶的。她抱着周煙淺,貼着她的脖子喃喃。女人身上滿是與冷風截然不同的溫暖香氣,仿佛還帶着帶着洗滌後的淡和舒緩,讓人無端地感覺安心。
“真沒有?”
“沒有。”
“好吧。”周煙淺帶着笑,抱住越說越往自己懷裏鑽的腦袋,“那今天在外面,有遇到什麽事情要和我說說嗎?”
連晚悶了半晌,還是說了:“一個朋友的侄子要結婚。”
“幹嘛?”周煙淺心裏一動,“請你去吃席了?那能帶家屬嗎?我也想去。”
“……”
“幹嘛不說話。”周煙淺好像知道她在別扭什麽了,有心逗她:“行不行啊?”
屋子裏靜悄悄的,窗外的聲音仿佛都很遠很遠,連晚垂着頭,幾乎能聽見懷裏女人的呼吸,她的語氣裏滿是笑意,連晚抱着她,滿懷豐盈的笑聲和熱氣。
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
都在告訴她,她擁有她。
夏日悄無聲息地遠去,冬日漫長,可未來又是一個嶄新的春天。
“行的。”
連晚聽見自己輕聲說。
随之而來的,是在幹燥的空氣中,鼻端隐約嗅見的濕潤水汽。
一瞬間仿佛又回到那個遠去的夏天。漫無邊際的泳池裏,女人浮上水面,徹底把她拽進了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