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隔天直到夕陽落山,連晚才拿了貨單,推開雜貨店的門。
門上挂着的鈴铛叮鈴一聲,教店裏流連的幾個顧客都漫不經心地看過來,見進來的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有些灰撲撲的女人,又把頭重新扭了回去。
也有人認識她,丢過來一抹招呼的笑,連晚繃着臉,點頭示意走過。
櫃臺後頭,周煙淺正在吃晚飯。碗裏清湯寡水,幾根細面看上去一筷子就能挑完。
連晚走近了,撂下車鑰匙把貨單壓着,用兩根手指推過去,說:“來了,你看看對不對。”
她的語氣裏有裝出來的冷淡,連晚也說不清為什麽自己要擺出這副嘴臉,明明兩人昨天相處還算愉快。
意外的,她這句話的回應也要比她預想中來得遲一些。
連晚悄悄地低低頭,望了過去。
女人今天穿得很休閑,不再是裸露的吊帶和貼身抹胸,寬大且質地柔軟的白T把一切都掩蓋得嚴嚴實實,只襯着一截白細的脖頸,看起來比平時要更顯年輕。聽見連晚說話,她用手半支着頭,懶洋洋地往上看,長睫很輕地一顫,才柔聲應道:“好。”
兩人視線相交,連晚收起鑰匙的手指略微頓了頓,別開眼,把薄薄的貨單再推過去一點。
想着不打擾周煙淺對貨,又或者想躲開什麽。她收回目光,往旁邊走了走,一手撐着櫃臺,一手握着車鑰匙,漫無目的地打量四周陳列整齊的貨架,等着女人對明細。
周煙淺看得很快,但顯然沒什麽交接的經驗,還是連晚提醒她:“在下邊簽字。”
抽屜被拉開又合上,筆尖落在紙面上,一陣極輕的沙沙聲。
女人握筆的手指細長,連晚盯着,不由自主疑心它下一秒就将折斷。
但也只是短短幾秒,簽完字,眼看着周煙淺将把貨單遞回來,她收回亂飛的思緒,不自覺舒了一口氣。
周煙淺仰起頭,把簽完字的貨單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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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張交接的瞬間,兩個人的手指同時捏住了貨單的兩端。連晚垂着眼睛,剛想借着這一瞬間看一看對面的人,就發現紙上落着的力度被加重了,她扯不動。
連晚心裏舒了的那一口氣,又重新被提起來。
怕扯斷這脆弱的紙張,她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力度,試探性地往回收,可對面仍然不動。
白熾燈熾熱而明亮,讓人有種無處遁逃的慌亂。
兩個人像是僵持住,誰都沒有退步,連晚略微恍惚,又有些無措地望過去,就看見周煙淺仰着臉朝着自己彎唇笑了。
——而她第一次見人這樣笑。
不同于之前直白而侵略的美麗和魅惑,近在咫尺而又若即若離,像清晨未散的薄霧裏牆頭滿枝搖曳的花,明明她只是坐着朝你笑一笑,你就覺得你仿佛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從進門後被一直刻意營造着的冷淡氣氛,就仿佛因這個笑而化凍。
“你今天遲到了。”女人注視着她,唇邊猶挂着笑意,輕聲說。
“早上堵車……”連晚躲開她的眼神,幹巴巴地解釋,“下午單子趕得急,也沒辦法給你送過來。”
“嗯?”她感覺到周煙淺的目光從上到下緩慢地掃了她一遍,最終落在她臉上,“就這樣?”
“……”
“我等了你一天。”周煙淺說。
現在那張貨單倒是拿回來了,連晚捏着它,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桌上有一杯水,周煙淺捏着玻璃杯的杯壁,孩子氣地轉了一下:“一碗豆腐腦,兩根冰棍,二兩水粉,三包薯片,一包話梅糖,噢,”她擡起頭:“還有幾個小面包,幾塊巧克力。”
“為了等你,我今天吃了這麽多東西,坐着不動看了一天電視劇。熱量都飙到天邊去了。”周煙淺說着,唇邊又彎了個無奈的笑:“你連個消息都不給我發,現在也不跟我道個歉嗎?小朋友。”
她話裏的稱呼讓連晚下意識地皺眉,但想想她今天等了她一天,還是垂着眼睛老老實實地道了歉:“對不起——以後不會這樣了。早上那條路塌了……下午那單催得太急,路上車況也差,到了又差點開不出來,一來二去的就耽誤了很久。”
想了想,又補充:“有時候我在開車沒辦法看消息。你要問我,直接給我打電話就行。”
“這樣——”周煙淺愉悅地笑起來,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沖着連晚。“好吧。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趁着連晚表情松動,周煙淺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左手。”
“……怎麽?”連晚慢吞吞地把手放進她的掌心。
“怎麽這麽乖。”周煙淺捏捏她的手腕,笑着仰起臉,語氣重新變得熟稔,“剛進門就想問你,今天去哪裏打滾了,把自己搞得這麽髒兮兮的。”
一路走過來,鞋子髒了,黑T恤,黑褲子,全都沾着灰塵,但偏偏人是出挑的白,就把一切髒污都變成潔淨的背景,仿佛在山水墨畫中脫穎而出的半壁留白。
女人的掌心像是有魔力,連晚任她握着手,沉默了好大一會才回答:“……卸貨卸的。”
她這樣說,女人的聲音就慰貼地放低了,幾乎要跟她的手掌一樣軟:“很累吧?”
“還好。”連晚說,“習慣了就好。”
周煙淺不說話了,靜靜地看她。兩個人對視着,不知道為什麽,連晚突然很害怕從她的眼神中讀出類似于憐愛或是同情的情緒,她在沉默中突生煩躁,收回了手說:“那我就先走了。不出意外貨這周末給你送過來。”
周煙淺歪歪頭,沒有挽留她的意思,也沒有去計較她驟然冷淡的語氣:“好。”
店裏沒有放音樂。唯一單調的背景音就只有腳步聲和門上的鈴铛。又有顧客進來,叮鈴一聲響。連晚站在櫃臺前,沉默着疊起貨單,跟車鑰匙一起握在手心裏攥着。
“希望周末快點來。”幾乎是緊跟着鈴铛聲落地,周煙淺突然又輕聲說。
連晚垂着眼睛,看着她。
“想再看看你工作的樣子。”她托着下巴,“一定很漂亮,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一樣。”
連晚頓時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她察覺到自己因為這個誇贊而失控的心跳,又害怕周煙淺發現她的異常,心慌意亂地別開了眼睛。
但她發散的思緒正如野草蔓延,不受控制地亂糟糟成一片:原來周煙淺也記得她們的第一次見面,不僅記得,而且想念,不僅想念,還說得這樣坦蕩,這樣明豔,讓連晚覺得她的卑劣無處遁逃,随着她狂跳的心,那些深夜裏的秘密仿佛被一件一件地抖落在這白熾燈下,等候她的發落。
指尖微微抖擻,連晚口幹舌燥,小聲說:“……那我走了。”
她落荒而逃。
這天晚上,連晚久久未能睡去。
平川鎮四季分明,夏季也盡職盡責。
夏夜漫長。一覺醒來,又是滿額滿臉的汗。夏天早晨的熱是隐忍的熱,那些整整一夜的熱氣和着潮濕的晨霧,牢牢鎖在人的軀體裏,無論怎樣流汗都疏解不了,令人隐隐心生煩躁。
連晚習以為常這份煩躁,流了一夜的汗,熱水壺空空如也,她從床邊的冰箱掏一瓶礦泉水,邊擰邊從屋子裏往外走,盤算着晚上收工回家去鎮上裝空調的那家店看看。
按理說,她開車幾年,攢了不大不小的一筆錢,本來不用過得這樣節儉清苦。但連晚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麽改變的意向,那筆錢也就一直沒動。攢錢總要有目的,可她沒有什麽好為自己盤算的。
裝個空調吧。連晚想,也許她早該給自己裝個空調了。
礦泉水是周煙淺店裏買的,連晚擰開之後才反應過來,晨起濕熱的暑氣讓她的手臂微微刺痛。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習慣性地凝視不遠處那個空無一人的陽臺。
陽臺上多了一小盆花,空調外機轟隆隆地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