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看見這兩條消息,連晚早晨的睡意清醒了大半。
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心虛,躊躇,之前做決定的勇氣灰飛煙滅,甚至想閉上眼睛再睡過去。
那頭的人卻還在線,緊接着發過來一只氣得龇牙咧嘴的小狗表情包。
—!!
日光昭昭,顯出一種堂堂的光亮,跟之前深夜裏的所有粘膩和羞恥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兩極。
這是屬于周煙淺的坦蕩。
連晚盯着那個表情包,心裏莫名郁結,嘆了好長的一口氣。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烙餅,翻來覆去地折磨自己,最終一骨碌爬起來,按亮屏幕,想說些什麽,但想了又想,還是丢到一邊去了。
她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偏執和懦弱甚至令她自己都驚訝。這與夢裏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兩幅嘴臉。在周煙淺面前,連晚發現她越來越認不清自己。這對于只有自己的她來說不是一個好兆頭。
手機就放在貼身的口袋裏,連晚感覺得到它沉甸甸的重量,她有無數次的沖動要取出來,最終卻還是作罷。
快步下樓,繞開便利店門口的那個拐角。本該是她這段日子裏最駕輕就熟的事情。
但今天連晚還是轉頭了。她抱着一種相當可笑的想法:只偷偷地看一眼,沒有人會發現。
卷簾門拉上去了。店裏開着,有人在。
不由自主,她搜尋着那個身影,以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全神貫注想:周煙淺還在等着她回消息嗎?連晚很快察覺到她的這個念頭和她這半個月裏所下的決心其實并不矛盾,她的心裏似乎還隐隐約約的有些開心,為這一些模糊的可能性。
周煙淺在牽挂着她,在意她的可能性。
玻璃門慢慢地被從裏頭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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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來的是樓上的住客,三十大幾的男人在家混吃等死,今天反倒難得下樓,提着袋子,手裏拿着根雪糕,正回頭說着些什麽。
措不及防一推門看見杵在不遠處眼巴巴的連晚,兩個人都是一愣。
還沒開口,就看見連晚像是吓了一跳似的一轉身走了,馬尾高高揚起,背影還挺決絕。
開着充足冷氣的便利店裏,女人縮在收銀臺後邊看劇,但顯然她并不專心,眼角眉梢低垂着,臉色清冷,連順着半啓的玻璃門感覺到外邊透進來的暑氣,都擡頭瞥了一眼。
但門已經關上了。
周煙淺再次低下頭。
在這個清閑得仿佛能伸手捉住一片雲的早晨。周煙淺的心情非常差,放在桌上的手機黑着屏,她伸出手,不知道第幾次按亮它,努力裝作毫不在意地點進去看。
那只呲牙咧嘴的小狗一直沒有回音。
還挺有脾氣的。周煙淺的嘴角勾了一下,又塌下去,面無表情地想,随便了,反正她現在不用工作,閑得發慌,有的是時間陪小狗玩。
心理安慰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她塗紅了的指甲一反常态,在桌子上心浮氣躁地敲着。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太順,連晚今天格外難熬。
月末了。工廠趕着結貨。她奔波一天,回到家已經是腰酸背痛,洗完澡一頭栽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身。
她呆呆地盯着陽臺外的夜色,身體的疲勞積累到了一定程度,似乎能夠分走人的心神。
連晚努力地忽略掉她一整天都晾着周煙淺的消息這個事實。
在這件事上,她搞不懂自己,也搞不懂周煙淺。她搞不明白,明明她們倆并沒有什麽過多的聯系,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七月底的盛夏,哪怕這間屋子陽臺外是茂盛的樹蔭,吊扇擰到最大檔,臉上,背上,還是源源不斷地冒出汗來。
連晚翻了個身,讓額上的汗珠滾落。她一動也不動,回顧這短短的相識,發現自己在周煙淺的面前始終顯出一種頹唐的無力。就好像過去那種任命運擺布的日子又來了,她還是那個上不了大學的女孩。
那段日子并不愉快。連晚不想去想了。生活始終是要向前看的。那麽她向前看,決定再一次努力忽略掉她晾了周煙淺一天的這個事實。
周煙淺的消息石沉大海。
随着天氣越來越熱,連晚起得越來越早。她出門的時候平川鎮通常還籠罩着一層薄霧,車隊也尚未開工,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偶爾早起的老人擰動水龍頭的聲音。
連晚漫無目的,順着小巷一路走過去,看了二十多年的景色,在無人的清晨卻顯得格外朦胧。上學時常走的那條路邊,塌落的牆根上爬山虎密密麻麻,上頭翹着幾朵淺紫色的小花。
有同樣早起的野貓,從牆上竄出來,好奇地看她。
它的神情那麽狡黠又好奇,但等到人一靠近,立刻又轉身跑掉了。
連晚收住腳步,不做聲地笑了一下。
小小的平川鎮,連一個早起晨跑的人都沒有。連晚一路走一路瞧,說不清自己要往哪兒去。
清晨氤氲的霧氣還未散。連晚順着野貓跑掉的方向,腳底下拐了個彎。
這邊的路她不常來,但也知道大致的方向,不怕迷路,便随心所欲地往前走。
長了青苔的牆,上面有些斑駁的劃痕,是孩子們玩鬧的痕跡。
但連晚沒有這樣的童年。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家裏只剩下祖孫倆,奶奶便離不開唯一的孫女,只讓她待在家裏。她做手工賺錢,連晚就在旁邊幫着她數紐扣,縫一件衣服是三毛錢。等到太陽落山,飯點到了,樓下全是喊自己小孩吃飯的聲音,奶奶就會站起身,去廚房給她倆做飯吃。
奶奶做飯的時候,連晚也離不開她,跟前跟後,像條小尾巴似的跟着。
連晚沒有朋友,只有奶奶。祖孫倆連出門也在一塊,一同牽着手在巷子裏走,偶爾有調皮的孩子騎着自行車沖過來,奶奶就把她護在身後。
長大後的連晚已經很少會再去懷念什麽,她只有自己。但這些日子已經變成了她人生中不可分割的部分,睜開眼睛能看見,閉上眼睛也能看見。像長大後人總在黃昏時懷念炊煙。
連晚抿着唇,摸了摸這些劃痕,心裏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太陽逐漸升高,她越走越深。
隐隐約約的,她瞧見了前邊似乎有個人影,還有些零星的話聲。
附近的人家都還安靜,連晚沒在意,以為是誰家早起的女人,她擡腳,靜靜地走過去,牆那邊長着一顆極茂盛的皂莢樹,張開的樹冠像一把大傘,樹葉卻疏落,清晨的涼風拂過,吹得人都有幾分醺醺然。
“嗷嗚……”有低低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透着十分的急切,像是口水都要流下來似的。
連晚略微蹙着眉,往前多走了幾步。
逼仄的巷子口,一拐彎便是另一番天地。
牆上攀着長出的瓜藤,綠油油的一大片。女人穿着一條白色的及膝綢裙,半蹲着,柔軟的布料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線,正舉着一根剝好了的雞肉腸,逗一只灰白皮毛的小狗,嘴角挂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嘲弄似的笑意,說出口的話卻低而溫柔:“慢點……不許呲牙,好好站着吃,沒人跟你搶。”
連晚認出是她,下意識想躲。但周煙淺聽見腳步聲,已經快她一步擡起了頭。
預想中緊張的對話卻沒有來臨。周煙淺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重新又低下頭,去喂那只搖頭擺尾的小狗。
那只狗髒兮兮的,身上或許還有些野貓的爪印,可她卻并不在意,親熱地摟着它,任它蹭着自己的小腿。
巷子口窄窄的拐彎,連晚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她避無可避,擡腳走過。剛一擦肩,就感覺到被什麽東西扯住了腳步。
低頭一看,那只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竄了出來,正咬着她的褲腿,撒歡似的乞食,尾巴搖得像是開了花。
小小的肚子溫溫熱熱的,一個勁地往上貼。
連晚冷着臉,心裏卻并不讨厭這只狗。但她現在沒帶吃的,只能伸手把它揪開。
小狗死皮賴臉,看不懂人類冷臉的暗示,熱情地重新貼上來。
“……”一人一狗僵持一會,就聽見身後涼涼地在喊:“連晚。”
連晚下意識地應了:“哎。”
話一出口,她幾乎想抱着狗落荒而逃。
但心裏這樣想着,她臉上仍舊是古井無波的樣子。只略略動了動腳,回頭去看。
女人聲音清冷,臉上卻是怡然的神情,甚至還略略勾了勾唇角,緩聲說:“過來。”
連晚沒動,只站在原地,表情松動些許。她心裏甚至有些詫異,為什麽女人能這樣若無其事?
“我沒有跟着你。”周煙淺見她不動,主動走了過來,擡手摸了摸在沖着兩人搖尾巴的小狗,輕聲說。
連晚不說話。
“那天我逛鎮子沒有等你,你生氣了對嗎?”
“我想着你在忙,不想打擾你,抱歉,這是我的不對。”
“之前,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可是你不理我,也不回我的消息,我這幾天都睡得不好,所以才會在這裏随便走走的。”
“不過,看來失眠的不止我一個,對不對?”
周煙淺說了好多句話,身側的人卻一聲也不吭。她看着她沉默的側臉,抿直的嘴唇,有些無奈,又有些心軟。
她輕輕嘆了口氣,決定暫時放過這只理不清頭緒的小狗:“好吧,我就說這麽多,如果你還是不想理我,那就這樣吧。”
“沒有……”
似乎是感知到了人類的情緒,腳底下的小髒狗嗚咽着,繞着連晚的褲腿轉圈圈。
周煙淺湊近了更近的一點,才聽見連晚低低地在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