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女人的手緊緊地攀着她的脖頸。連晚聽見周煙淺的聲音從鎖骨裏悶悶地傳出來:“不告訴你。”
樓道壞掉的燈仍舊黑着。四周蟲鳴窸窣,把女人的聲音襯托得格外沉靜:“說話好累,不想說話。”
你不喜歡跟人說話。連晚說。
我不喜歡。她答得毫不猶豫。
“你今天累不累?”她又問。
身體上的疲累在叫嚣,連晚卻仍舊感覺到精神百倍,明知道周煙淺在轉移話題,她沉默了一下,還是誠實道:“累了。”
女人抱着她,小聲地笑起來。
“那就拜拜。”她悄聲說,“我也要回去睡覺啦。”
“好吧。”不知怎麽,連晚也有些想笑,她感到些放松的惬意,悄悄眷戀地再碰碰女人的腰,小小聲道:“那……晚安?”
“晚安。”周煙淺終于放開了手,站直身子,擡起眼睛看上來。
連晚盯着她的眼睛,腳底下跟生了根似的,一步也邁不動。
周煙淺噗呲一聲笑了:“怎麽這麽看着我?小狗狗似的。”
眼巴巴的小狗狗皺了皺眉頭說:“我不是狗。”
“嗯。你不是。”周煙淺憋着笑,退後一步,“好了好了,不說了,這裏蚊子好多,你快上去吧。”
“我看着你進去。”連晚說。
周煙淺“哦”了一聲。笑着揮揮手,“好,那我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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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連晚跟着她,看着她進了二樓的門,才擡腳向樓上走。舊小區的樓梯七拐八拐,到了三樓,感應燈又亮了,把牆上貼着的小廣告都照得亮堂堂的。
耳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連晚垂着頭,一步步地數着樓梯。
眼下的這個時刻,她又回到她熟悉的節奏上來。今晚的确足夠獨特,但奇怪的,這一刻的連晚什麽也沒有想,好像她過去幾天裏的那些燥熱被短暫地安撫下去,她所面對的又是她熟悉的生活。
打開家門,只有靜悄悄的一屋子黑暗等着她。連晚按亮燈放了熱水,洗了頭又洗了澡,又站在陽臺呼嚕呼嚕地洗臉。一偏頭就能看見不遠處那個鐵欄杆內的半島始終也亮着光。
連晚一下一下地抹着臉,心裏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那邊關燈了。這廂的連晚也在床上躺下來。頭頂的吊扇吱呀吱呀地搖着。一切都寧靜閑适,連晚把晾幹了的長發枕在腦袋下邊,像睡在秋天的草地上。
她什麽也沒想,閉上眼睛,睡着了。
可冥冥之中,似乎今晚一定要有些什麽不平靜。
連晚又做了夢。
這次的夢裏不再是第一天見面那個亮得要把人曬化的下午,周遭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退後一步,就靠到冰涼的水泥樓梯扶手,只有懷裏的女人是溫熱的。
這次的樓梯間裏沒有醉醺醺的男人,女人也不再顫抖,只攀着她的脖頸,望着她,像只溫馴的小羊。
連晚摩挲着,認識到女人的存在,認識到她的溫馴,心無法抑制地狂跳起來。
她低頭去看她,黑暗中的眼神交錯竟像隔着朦胧夜色對視,女人柔軟的身體比想象中更讓人着迷,夢裏的連晚徹底控制不住她自己,像過去夢裏做過的那樣,她俯下身去,再一次觸摸到了那些線條。神魂颠倒間,她噙着女人柔軟的唇舌,呼吸漸漸急促。
漸漸地,懷裏的女人伴随着連晚的呼吸顫抖着,連晚抓着她,按着她,擒着她的脖子,居高臨下地看她,像坐在貨車駕駛座往下看路面上的風景。在指尖扭動着的一截脖頸,那麽纖弱,一手就能掌控住,教她再也動彈不得。女人掙紮,哭泣,始終掙不開她的手掌。
掌心裏制住的人在害怕——夢裏的連晚意識到這一點,卻感覺到無比的滿足。
夢裏的連晚變成了那個喝醉的人。
失掉的順序,調換的主次,一切都使人沉淪。
後半夜起了風,陽臺上的晾衣杆被風吹倒,咣當一聲落地,連晚猛地驚醒,一把把頭頂的吊扇關上了。
扇葉戛然而止。
醒過來仍舊清晰的夢境在腦海中回放。後知後覺的羞恥感,無地自容和自我厭棄如潮水般湧來。連晚翻過身,把臉埋進被子裏,第一次感覺到了無法掌控情緒的滋味。
她徹底變得不像她自己了。連晚絕望地想,短短半個月,在她渾然不覺的時候,周煙淺篡改了她的思維,她的潛意識,讓她在夢裏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黑夜滋生情緒。讓今晚早些的溫情和平靜都灰飛煙滅。連晚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身體的疲憊讓她的困意又湧上來,可她不敢睡,害怕再做一次那樣的夢。
連晚睜着眼,幹熬到天亮。
司機沒有休息日,天亮之後又是工作。手機裏車隊群的語音一條接着一條。再晚一點,王志強的語音電話就要殺過來。連晚揉了揉發暈的腦袋,起床洗漱,從櫥櫃裏掏了幾包餅幹,揣着出了門。
勞勞碌碌,又是一上午的車程。
中午連晚趕不回來,在外頭吃飯。馬路邊的小餐館裏客人沒有幾個,沒睡好加上一上午的專注,放松下來連晚才覺得頭有點疼,她點了份清淡的涼瓜排骨湯飯,揉着腦袋在桌子邊坐下來。
微信上,周煙淺給她發語音。
連晚看了看周圍,看見老板在不遠處的櫃臺玩手機。還是不放心,她小心翼翼地把音量調低,才湊到耳邊聽。
女人似乎是剛剛起床。說話時的吐字還黏黏糊糊的,帶着些被窩的慵懶氣。
“早——你今天中午吃什麽?”
連晚反複聽了好幾遍,才打字回複她。中午在外頭吃飯,吃涼瓜排骨湯就米飯。
那邊又發過來一條語音,是閑聊的口氣:“今天很忙嗎?”
—嗯。有一點。
下午就能回去的連晚這樣回複。
好吧。周煙淺說,那我只能一個人去逛逛了。
—你一個人嗎?
熱騰騰的飯菜上來了。連晚饑腸辘辘,卻還是先回了這一句。
是啊。周煙淺說,随便逛逛……好久沒回來,感覺鎮子都變了好多。
—你以前也住在這裏嗎?
—小時候住在這裏。
哦。連晚無意識地應了一聲,扒拉着飯。小時候住在這裏,之後跟着父母搬走,這種情況在平川鎮上相當尋常。
她想起昨天晚上周煙淺避而不談的那個問題。原來不是來到這裏,選中了他們這個地方,而是回家。
連晚的心裏突然有一點點的開心。因為她們這一點點的聯系。
微信上,聊天已經中止。連晚把手機放到一邊。下午的車程其實相當寬裕,她卻把米飯扣進湯裏,趕時間地吃了個快捷的湯泡飯。
她吃完飯出去的時候還聽見老板在念叨,說來往的司機吃飯吃得快,腸胃都不好。
連晚心想,确實。
她随即又想,車隊裏拼命的司機都是為了多賺點錢,好養家糊口,娶老婆生孩子,她這種情況,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天天地奔波,把身體熬壞到底有什麽用。
不知如何解釋這罕見的情緒化,連晚的心情又喪氣地低落下來。
但她還是緊趕慢趕,到了單子上的工廠,結果遇上車間工人打架,裝貨的大車們一輛都沒裝上貨,排隊堵在門口。
烈日炎炎,有司機關了車窗開空調,發電機震天響。被吵得受不了的司機又跟他吵起來了,一幹人鬧到最後,貨沒裝上,圍觀人群報了警,跟打架的工人一起被帶到局子裏去。
連晚沒心思看熱鬧,她想趕着回去,想跟周煙淺到處逛逛,想知道周煙淺小時候住在哪兒,想聽她說說關于她更多的事情。
可微信上周煙淺一直沒給她發消息。
她也一直被困在這兒,聽耳邊喋喋不休的叫罵聲。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裝上貨回去,再卸完貨到車場,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連晚心想這個時候也不是很晚。她抱着這樣的念頭從車場出來,給周煙淺發消息:你出門了嗎?
随後她越走越快,最終邁開了步子跑起來。
等到氣喘籲籲地站在樓下,看見的卻是挂上了鎖的店門。
日光強烈,連晚眯起了眼睛。
手機提示音響,她點開來看。是周煙淺的回複。
—早就出門了。
—特別巧,遇到了熟人,就跟她在鎮上随便走走。
連晚感覺到自己像一只脹滿了氣的氣球,一下就被紮破了。
—好。
她打完這個字,仿佛天氣太熱,一肚子火沒氣撒,恨恨地踹了旁邊的花盆一腳。
從這一刻開始,懊惱的情緒如影随形。
沒過幾天,連晚又做了相同的夢。
醒過來。羞恥,懊惱,對于這樣的自己和讓自己變成這樣的周煙淺的恐懼達到了頂峰。
不為人知的深夜裏,連晚開始畏懼這一切,畏懼這使她平靜生活産生波瀾的女人。畏懼這個在欲望面前□□的自己。她決心逃離。
只要有心,避開一個人是多麽容易。
微信上她不回複消息,次數多了,周煙淺也就不再發。而再有什麽想買的泡面餅幹,她也像之前樓下沒開店那樣,繞遠路去買,再不行就快遞。回家的時間段,也盡量避開便利店開門的時候,一來二去,真就一次都沒碰上面。
風平浪靜的半個月過去。連晚一覺醒來,沉寂了好些天的消息欄裏出現了兩個小紅點。
—你在躲我。
—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