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笑什麽?”
十字街口亮了紅燈,連晚踩了剎車,靠邊停下來。
她沒好意思接周煙淺的話,假裝若無其事地望望窗外。
女人卻不放過她。湊近了過來,擡手捏她的耳朵:“你是臉紅了嗎……耳根子這麽軟,說什麽都信啊?”
“……”連晚抿着嘴唇不說話的樣子看上去特別純情。周煙淺心花怒放,可見她要轉頭過來看她,手底下立刻使了點勁兒,不讓她轉過來,語氣跟着嘴角一同向上揚:“我昨天說的那個問題,回家你有沒有認真想?”
連晚使勁兒想了想,才能想起來周煙淺說的是什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神情活像個課後忘了做作業的學生:“沒……”
趁着周煙淺還沒說話,她老老實實地解釋道:“昨天回去就睡了……今天剛歇回來,就碰到你了。”
“那就是沒有。”周煙淺說,“喝醉還不乖的人不能見我。”
說着,她收回手,抱着手坐回位子上,小聲說:“你到前面給我放下來,夜宵的事兒,我們以後再說。”
“別啊……”連晚下意識眼巴巴瞅着她,語氣軟下來,口吻有些無奈,卻仍舊是溫和的:“我今天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呢。”
似乎剛才在樓道裏貼緊的擁抱又只是一場燥熱虛幻的夢,恢複過來的周煙淺,仍舊還是她平時那副舉重若輕的高傲模樣,像只慢條斯理舔爪子的貓,聽見連晚這話,也只是動了動眉毛:“這麽笨,一天不吃飯,你要餓死你自己呀。”
連晚吃驚于自己此時接話的熟稔:“不想的。所以你陪陪我一起吃、”她放低了語氣,“好不好?”
周煙淺裝模作樣地看指甲,慢悠悠地問:“陪誰?”
再重複一遍的勇氣,要比之前說過的所有話都要來得多,連晚悄悄深吸了一口氣,才小聲地說:“陪我。”
哼。周煙淺眯着眼睛笑,直笑得連晚心癢癢,快要憋不住臉紅,才又湊過來捏她的耳垂,在耳邊像是說悄悄話:“好吧,原諒你了。”
重新開到住處附近,兩個人下了車,往車子開不進去的夜宵攤一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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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子裏,高懸的燈泡瓦亮,鐵鍋沸騰着,裏頭煮着木耳蘑菇黃花菜肉片熬的鹵汁,香氣四溢,伴随着沸騰的水霧彌漫開,熏得人從後背竄出汗來。
周圍或坐或站,都是住在旁邊的老鄰居們。
這個點吃夜宵的人不少,連晚好不容易在牆角找到張空着的桌子,轉過身卻看見周煙淺站在人堆裏,正好奇地探頭沖着鐵鍋裏看,鍋邊站着的攤主,也面有得色地跟她介紹着什麽。
說着說着,鐵勺起落,給她端了一碗。
周煙淺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沖着攤主笑。連晚看出她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她分辨得出來。不知怎麽,她停了腳步,站在不遠處的牆根下,不做聲地看。昏黃的燈泡下,霧氣氤氲,女人年輕漂亮的面容落在周圍一群汗衫大褂的老年人裏,活像什麽文藝片的開頭。連晚很少看電影,在這一刻卻感覺到電影畫面所帶來的、如出一轍的虛幻感。
周煙淺端着澆上了鹵汁的湯面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她這副出神的模樣。
“怎麽?沒找着位子?”
“沒。”連晚看見她,目光有些發怔,接過她手上的碗,轉過身,“這邊。”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就都要了面。”周煙淺說。
連晚沒應聲,幫她從筷子筒裏頭抽了筷子和勺子,動作輕柔地遞過去。
她一不說話,周煙淺立刻就感覺到了她情緒的不對勁,她眨眨眼睛,有點莫名其妙:“怎麽?不喜歡吃面?”
“不是。”連晚說,“喜歡的。”
“那快吃吧。”不知道又在別扭什麽,周煙淺接過筷子挑着放到她面前的那一碗,又把另一碗推過去:“不是一天沒吃飯嗎?快吃。”
她發話,連晚就沉默地吃面,可能是真的餓了,沒幾筷子就把面挑了個幹淨,再端起碗,稀裏呼嚕地喝湯。
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才發現周煙淺一直看着自己。連晚張了張嘴,想想又合上了,扯了張紙巾,裝作認真地擦嘴巴。
“吃飽了嗎?”周煙淺笑着問她。
“嗯。”
“沒吃飽可以吃我的。”
“啊?不……不用了。”
“開玩笑的。”周煙淺彎了彎眼睛,輕聲說,“我也餓了。”
連晚沒吭聲。
兩個人都不說話,周煙淺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吃面,眉眼間舒展開來,顯出放松的神态。連晚悄悄屏着呼吸看她,只覺得剛才所見的虛幻感正逐漸遠去,眼前的光和影,萦繞的香氣和靜默,讓這個人真正地落到實處來。
奇怪的,她忍不住想說點什麽:“周……”
周煙淺含着筷子看她,知曉她的意圖,稍稍偏頭,輕聲說:“叫名字就行。”
“嗯……煙淺……”見周煙淺看過來,連晚立刻又補了一句:“……姐!”
女人的嘴角浮現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不好聽,重新叫。”
“……”連晚抿着唇,緊張地捏着手裏的紙巾:“煙……姐。”
周煙淺從鼻子裏“嗯?”了一聲:“怎麽?”
連晚略略蹙着眉,想說些什麽又沒有說出口的樣子,半晌,從喉嚨裏咕哝出一句:“沒什麽。”
她随即聽見對面的女人在輕聲地笑。她想問問她在笑些什麽,話到嘴邊,卻什麽都不想說了。
周煙淺把面條吃完,發現對面的人還在看她。不由得哂道:
“等很久嗎?我吃飯太慢了。”
對面的女人沖着她彎唇一笑,在這燥熱的夏夜一碗湯面下肚。連晚眼尖地看見她潔白的耳廓上淌了些汗,順着脖頸滑落,像山間的溪流彙進岩石間,透着些隐秘的吸引力。連晚默不作聲地看着她,周煙淺今晚沒有化妝,在這一刻卻顯出無比的鮮妍美麗。
對面的目光直勾勾的,周煙淺又笑了一下:“我去結賬。”
熱霧,香氣,逐漸遠去了。走到外頭,身後的小巷依舊嘈雜,深夜的街道上卻空無一人。深藍色的廂式貨車靜靜地等在原地。
走着走着,周煙淺自然地挽起連晚的手臂,剛才吃面時蒸騰出的汗意逐漸褪去,有些發冷。連晚偏了偏頭,望向身邊垂着眼走路的女人,小聲問道:“冷嗎?”
“嗯。”周煙淺點點頭,看上去不太想多說話。
連晚也沉默下來,伴着她往車的方向走。一時間,只有兩人的腳步聲在響。
遺憾的,這段路并沒有能走多久。回程的路途也實在短暫。連晚把車停在車場的時候,發現一路默不作聲的周煙淺直起身子,頗為好奇地看了看四周。
閃爍的繁星,被茂盛的樹蔭掩蓋。站在樓下,周煙淺止住了腳步。連晚不解地看她,卻被她輕輕攏進了懷裏。
耳邊女人的呼吸很輕,話也輕輕的:“再抱一下,紀念一下這個獨特的夜晚。”
獨特的夜晚。
連晚後知後覺地想:的确如此。
她擡起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腰間,不帶絲毫绮念摩挲幾下,帶着安撫的意味。
“別怕。”她說。
女人的手臂緊了緊。
連晚摟着她的腰,女人腰部繃緊的弧線觸手溫熱,再探過去,是腰後淺淺的凹陷,連晚的手指動了一下,觸摸到布料的褶皺。
她知道,更深、更蜿蜒的線條,就潛藏在這些布料下邊。
連晚的手指是觸摸過那些線條的。在高三停電的夜裏,人群嘈雜過後的沉靜,搖曳燭光照不亮的地方。一只冰涼的小手抓住連晚的手,探進那瘦小的腰身,略略起伏的小山丘,青澀得像春夏之交時還未盈滿水分的小果。
曾經也有人問她:“阿晚……你說,談戀愛是什麽滋味?”
“就你現在去廁所轉一趟,看見的那樣呗。”
“是這樣嗎?”
是當初的那個顧燕失掉怯懦抓着她的手觸摸的那些線條。太年輕了,嘗不出味道,連晚的心在當時毫無波動,只記得黑暗中少女的執拗,她在燭光中的倒影映在牆上,脆弱地晃着。
“你喜歡嗎?”顧燕的聲音細弱如蚊讷。
連晚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什麽?”
“這樣子。”
“不。”連晚說,“好像沒什麽意思。”
“哦。”
教室的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顧燕又恢複了平時低眉順眼的模樣。
“阿晚。”她又問,“你以後要去哪兒?”
連晚托着臉,慢吞吞地轉筆:“不知道。”
哪怕是在平川鎮最普通的高中裏,少年人也常做往後的幻想,哪怕往後的落腳是流水線,廠房,廚房爐竈,雛鳥也嘗試起飛。
連晚睜着眼睛,自嘲地笑一下。
那些日子在現在想起來,比懷裏的女人更像是一場夢。
連晚緊緊抱着懷裏的人,她有些茫然地舉目遠眺,看見此時天邊的半輪彎月,恰似黃昏中顧燕凸起的肚腹。
平川鎮上的女人是作物。
顧燕的軀體,開花授粉,瓜熟蒂落,像傍晚地平線上那輪垂墜着的落日那樣降臨得理所當然,仿佛她所有青澀的過往都是為了現在真正的成熟。
連晚認清了這一點,卻也同樣清晰地知道:那是她注定不會擁有的東西。
可在現在,在周煙淺的懷抱裏,女人自帶的那一片肥沃的豐土,在此刻也向連晚敞開了未知的懷抱。
“煙姐……”連晚沉默着,抱着她,感受到女人也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有溫熱的呼吸,一點一點地噴吐在周煙淺的耳畔。
“你為什麽會到我們這裏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