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白熾燈下,店裏零星幾個客人,沉默的腳步聲在響。
酒精燒得腦袋又疼又熱,但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在周煙淺睜大眼睛顫動瞳孔的短短幾秒裏。連晚的頭腦忽然冷靜了下來。
她有些懊惱,又有些別樣的痛快。
穿多穿少其實沒有什麽要緊。
這本來就是她的自由。
連晚是知道這一點的。甚至,她還知道更多的一些,譬如女權,譬如平權,譬如日新月異的潮流和政/治,這些不同于平川鎮的死寂漫長,在熱騰騰裏帶着尖刺的東西,都是城裏流行的話題。
連晚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但也明白書本之外,平川鎮之外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更別說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就算是遠離繁華,都市中的熱點話題和生活習慣也在漸漸影響着這個小鎮。
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精彩紛呈的人生。
但連晚知曉這些,又要抛掉這些。這些話題帶來的徹悟并不能給她帶來一毛錢的進賬。就像這麽些年來她總是一個人,駕駛車子走在路上,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漸漸暴躁和麻木的心情。
只是明了的愚昧和甘之如殆的落後對比,前者裝模作樣的罪責好像要更重一些。
什麽是皮鞭,取決于誰是羊群。連晚暈暈乎乎地想起今天晚上那些男人的笑聲和言語,還有坐落在這些男人堆裏的自己。憤怒平靜下來,像火焰燃燒過後的餘燼,冷的,浸透她的後背。
她盯着女人顫動的眼瞳,像是隔着一片幽黑的湖泊與她自己對視。
她賭氣般地想:她就是這樣一個小地方裏的司機,孤身一人,沒有錢,沒有文化,沒有理想,沒有勇氣,在男人堆裏幾乎要變成一個男人。這些虛無缥缈的詞彙正像是她們之間的關系。她們兩本來就不是一個地方的人。
就像現在,她即刻要把她惹生氣。
連晚這樣想着,等着她的怒火,等着她的奚落,甚至于蔑視,像凡人等待神靈的罪罰,可女人只是愣了一瞬,長睫一顫,像是很快釋懷了什麽一樣,擡起一只手。
碰碰她的臉,又用指腹摸她發燙的耳垂,力度輕而緩,慢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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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來說,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
心頭像是有一塊重石落地。連晚不自覺張嘴辯解:“我……”
白而細的手指往回收,輕輕按住連晚幹燥的唇。恰似暗夜中蠱惑人心的妖精,那張纖薄的紅唇一張一合:
“你現在喝醉了。回去好好想。這幾天不許再過來,想清楚了再來。”
口吻活像誘哄。
手指收回去了,連帶着單薄的衣襟微微掀動,遮住晃人的一線風致。
“…我不知道。”連晚口幹舌燥,咽了一口口水,小聲說。
女人卻不再看她。
見她倆都沉默。後頭有人讨巧地擠上來,遞上泡面巧克力掃碼,手肘把連晚杵得生疼。連晚沒好氣地橫過去一眼,對方卻沒理她,只顧着跟周煙淺寒暄說話,說得沒完沒了。
“午餐肉是麽……下次給你進點兒……”
“是麽,我喜歡加火腿腸,不吃午餐肉……”
連晚維持着那個被推開的姿勢,眼巴巴看了好一會,看周煙淺真的沒有再理她的意思,才讷讷地轉過身。從走到門口,再推開門出去的過程中,她用盡了全力去感受背後的目光,卻什麽也沒感覺到。
……她果然還是生氣了吧。
回到了家,黑洞洞的一個房間,連晚連燈都沒開,什麽也不幹,只躺倒在床上悶頭想。
連晚不明白,明明周煙淺如她所願,真的生氣了,可她還是不高興。像是被誰搶走了什麽東西那樣不高興,又覺得無力,仿佛奶奶去世後那段被人擺布的生活又來臨。
可這一次她不能再冷着臉了。
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如此複雜的滋味,連夢裏都在糾結。
醒過來,滿身的汗,一夜沒換的衣服皺皺巴巴,一翻身,渾身僵硬的骨頭跟着床板一同咯吱咯吱響。
滿室白光,飄來鄰居隐約的炒菜香味,看來時候已經不早。連晚對着天花板愣了好久才驚醒時間已至午後。幸好車隊放假半天。她揉着酸痛的脖頸走到陽臺,從晾衣繩上扯下洗臉的毛巾。一瞥眼,斜下方的陽臺上也正巧走出來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
或許還有些熟悉的甜香。
那頭烏發被盤在頭頂,露着白生生的脖頸,端莊而不可攀折的姿态。一轉身就是同樣雪白的胸/脯,真絲吊帶睡裙盛不下那一身睡飽了的女人氣,在午後的植物香氣裏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
做了一晚上的夢。連晚現在看見她就怕。她捧着打濕的毛巾。明明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還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怕對方看見自己,又害怕對方看不見自己。
對方卻好像不明白她的這些心思,沒有發現這不遠處緊張的窺視。自顧自坦然地洗臉,照鏡子,紮頭發,兩條白膩的手臂揚起來,過于輕薄的布料讓一切都一覽無餘,看得連晚又要閉眼睛了。
等到再睜眼。陽臺上哪還有女人的身影。
臉盆咣當一聲響,連晚撒氣般的一抹臉。濕淋淋的毛巾擰得手心生疼。
她難得任性地沒吃午飯,洗過澡就轉身出了家門。去到車隊,她是今天來的第一個,空蕩蕩的休息室裏沒人,微信上王志強說今天沒什麽活,只有一趟城西搬家的單子,把雇主的聯系方式給了她。
鎮子上的規矩,搬家估計還要幫着搬東西。連晚想到這一點,從車隊的櫃子裏拿了之前寄存的舊衣服換上,衣服還是幾年前的衣服,舊得像張褪色的舊報紙,連晚拉了車裏的簾子,一邊換衣服一邊想,這趟搬完就丢掉。
雇主打來電話,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帶着火氣問她什麽時候到。
懶得多費口舌,連晚按了免提把手機丢到一邊,擰鑰匙,聲音伴随着發動機嗡嗡響:“馬上。”
男人又催了幾句,連晚權當沒聽見,應付幾聲,等到車子開上路,那邊已經自動挂掉了。
城西比連晚住的城東要略略繁華些。街邊起了三層的小洋樓,商鋪林立,密匝匝地挨在一塊。街上的人流也比城東多些,店家的小孩沿街你追我趕,看也不看路上的車。
連晚連着踩了好幾次剎車,本就不佳的心情雪上加霜,她本來就是容易挂相的性格,就把臉色繃得更冷,下車的時候,雇主已經等在樓下,分明是等着她上樓搬東西的意思。
很明顯,男人本來是想發火,看見連晚的臉色又憋住了。只在上樓的時候絮絮叨叨:“你幹這行多久了,行不行啊,你們女人開車我可害怕啊,女司機別等會……”
連晚打斷他:“嗯,您待會走我車前頭要小心,留神別讓我把您撞/死。”
男人一瞪眼:“哎你說什……”連晚沒示弱,瞪了回去。平川鎮這點小地方是從來不講什麽服務意識的,大車司機就那幾個,平日裏車隊裏的司機出去趕活都是大爺,男人就是看她面孔生還是個女的才敢這麽說話,連晚心裏門清,懶得同他糾纏,大跨步上了樓梯,在大敞着門的那戶人家門前站定了不動,抱着胳膊等着。
門內,打包摞好的紙箱已經橫七豎八的躺了一陽臺,還有幾個顏色鮮豔的塑料桶,桶裏放着一捆衣架和洗漱用品,沒理好的衣服在紙殼箱裏露頭,乍一看有些狼狽。
屋裏還有腳步聲在響。後頭的男人趕上來,恨恨地瞪一眼她,進屋去了。
不一會,扶着出來一個大肚子的孕婦。
那孕婦居然還是熟人,擡頭跟她打招呼:“……阿晚?是你麽?”
顧燕的聲音跟從前沒有什麽兩樣,還帶着那股讓人心煩的怯懦:“……真的是你啊。”
連晚擡擡眼皮,認出她來了。但也沒作聲,只沖着她點點頭。
男人也讷讷:“你們認識啊?”
連晚不耐:“這怎麽搬?”
“哦!這邊的箱子你來,這邊我來。小燕……來,留神腳下……”
身後的女人在小聲地笑:“哪有那麽嬌貴……”
“就有……”
後面的話連晚懶得再聽,一擡手抱了紙箱下樓。
昨晚上喝了酒,今天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飯。上樓下樓,來回幾趟坐回車裏,背後已經開始冒虛汗,肚子裏空落落的,踩油門力氣都虛軟。
偏生顧燕還在跟她說話。她小心翼翼地護着系上安全帶的肚子,偏過頭對着連晚讨好地笑:“原來你真在開貨車了呀,我有聽人說過,幹這一行,女孩子不容易吧……”
連晚眼睛看着路,留神竄出來的小孩:“嗯。”
顧燕後頭的話被打斷,也不生氣,她一向是這樣逆來順受的好性子,安靜一會又另起了一個話頭:
“過去的同學你還有聯系嗎?好多人我都沒聯系了。”
“沒有。”
車拐上大道。其實連晚還想說“有什麽好聯系的,大家不都互相看不起。”但顧念着對方是顧燕這個好像有點缺心眼的女人,她還是忍住了。
顧燕因為這個回答而沉默了好幾分鐘,可能這沉默使她不安,沒多久,她又小聲問道:“哎,你們幹這個,賺得多嗎?”
她語氣有佯裝的熟稔,還透露出幾絲歡快,像是為找到了什麽絕佳的話題而高興一樣。
連晚聽着,突然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
她沒應聲。半晌,還是忍不住平靜道:“就這麽回事吧。”
所有好的,壞的,你,我,大家,現在,未來,就這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