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夜幽幽,繁忙了一天的校園漸漸歸于沉靜,在德工高中的高三宿舍樓裏,傳來戀人間甜蜜而無聊的細語。
“……模拟考得怎麽樣?”
“就那樣。”
“就那樣是哪樣?”
“比第一次高了三分。”
“行啊,進步了啊。……你稍微靠那邊一點。”
“為什麽?”
“太熱了……”
“沒地方挪了。”
“使勁擠擠!”
喬以莎側身躺在床上,背部緊貼着牆。洪佑森身材高大,喬以莎雖然瘦,但也不算嬌小,兩人窩在12米的窄床上甚是擁擠。天冷的時候還好,洪佑森自帶暖寶效果,現在一天比一天熱,越窩越不舒服。
夏俊做完一套習題,打着哈欠活動脖子,餘光掃到斜後方。
“你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他問那位早早躺床上休息的室友,“還有你最近怎麽總喜歡溜邊睡覺啊?”
喬以莎擡手輕輕一點,隔音咒語被取消,洪佑森歪頭對夏俊說“看你的書。”
夏俊指着他“你最近越來越不友好了,反省一下吧。”
洪佑森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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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俊又說“問你正事,明天學校要做志願調查了,你想好了嗎?”
洪佑森“沒。”
“那你要填什麽啊?”
“到時再看。”
喬以莎側躺在旁邊,一只手撐着頭,打量洪佑森的側臉線條,越看越受用。只可惜他過于少年老成,那張臉總跟木頭一樣沒滋沒味。喬以莎伸過來一只腳,順着洪佑森筆直的小腿滑了滑。
洪佑森正跟夏俊說話,被這絲麻的觸感搞得戛然而止。
夏俊“怎麽了?”
洪佑森“沒事……”
喬以莎仗着自己喝了隐身藥水,肆無忌憚起來,她擡起手,像搔小貓小狗一樣,一下一下勾他的下巴。
夏俊眼看着洪佑森一張俊臉越揚越高。
“你幹嘛啊?”
“沒事……”
夏俊眯眼盯了他一會,認真道“我感覺你最近有點不對勁,是不是高考壓力太大了?別擔心,你成績穩定得已經沒什麽變動空間了。我夏俊話就放這了,你随便考,三本保過。”
喬以莎沒憋出,輕樂了一聲,緊接着趕忙捂住嘴。
夏俊像只受驚的鼹鼠,一下子挺直後背。
“怎麽回事?剛是不有女人的聲音?”
洪佑森靜了三秒,淡淡道“是。”
喬以莎警告般掐他一下。
夏俊“啊?感覺聲音好近,這男生宿舍樓,哪有女人啊?”
洪佑森“你背後。”
“草!”夏俊驚得從座位裏彈了起來,帶得書桌凳子當當響。
喬以莎又笑了起來,她壞心眼地勾勾手指,夏俊書桌上的小臺燈一亮一滅地抖動起來。
夜深人靜,屋裏只亮着這麽一盞小燈,夏學委見上鋪室友面目不清,陰森可怖。臺燈忽明忽暗間,還隐約有個黑影輕輕趴在他的背上。夏俊嘴唇都吓得沒有血色了,冷汗淋淋地說“完了……我這都學出幻覺了,我要洗澡……對、我要洗個熱水澡,然後睡覺……”
他哆哆嗦嗦進了洗手間,喬以莎重新拉上隔音咒語,嘎嘎大笑。
洪佑森斜眼看她,喬以莎道“幹嘛?”
他沒說話,喬以莎又道“你那什麽眼神,是不是想說‘你怎麽這麽無聊’?”
他“是。”
洪佑森重新躺好,拿起單詞本開始背。喬以莎靠在他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揪他襯衫玩,幽幽道“确實無聊啊。”
洪佑森目不斜視繼續背單詞。
“考完試就好了。”
喬以莎看他沉默的臉頰,說“不,就你這樣的,就算高考結束也只是換張地圖接着無聊。”
靜默片刻,洪佑森轉過頭,看向喬某人不鹹不淡的眼眸。
“我很無聊?”
“你覺得呢?”
“我爸說生活本來就是平淡的。”
“呦?拿你爸壓我?”
“我只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喬以莎冷笑道“你一天天像個老頭子似的,就不怕我耐不住寂寞跟別人跑了?”
他側目“誰?”
喬以莎聳肩“不知道啊。”
洪佑森搖搖頭“沒有這樣的人,沒人敢這麽做。”
喬以莎一愣,随即狠推他肩膀。
“給你厲害的!”
洪佑森猶豫了一下,又說“兩個人在一起,性格總要有磨合的,你适應了就好了。”
喬以莎“所以我們倆磨合的結果是‘我适應了就好了’?”
事實證明,女人只要想找茬,就沒有她們發現不了的破綻。
眼見喬某人的畫風越來越朝失控的方向偏去,洪佑森果斷重新拿起單詞本,想以自主屏蔽的方式結束這個話題。但喬以莎沒輕易放過他,她一下下戳他。“問你話呢?什麽叫‘我适應就好了’?合着相互磨合跟你沒關系呗?”她像只充足了氣的蜜蜂,在洪佑森耳邊不停嗡嗡。
洪佑森被她吹得耳朵發癢,随手一撥,道“別鬧了,明天上午還有英語測驗。”結果這一下非常不湊巧地碰到了喬以莎的臉。力道雖小,但偏偏扣了點掌風,碰出了聲響。
喬以莎“……”
人最怕的是什麽?
——閑。
一閑就容易上綱上線。
喬以莎緩緩坐起身,捂着自己的臉,靜靜道“行,洪佑森,沒怎麽着呢開始家暴我了,是吧?”
洪佑森“我沒有。”
狼人不是什麽高情商生物,但他們有野獸的敏感,洪佑森從喬以莎平淡的視線裏嗅到濃濃硝煙戰場的味道,想來想去,說“那……要不你在我胳膊上印上單詞,我就不背了,我們出去轉一圈?”
喬以莎沉默不語。
洪佑森見她不說話,再次解釋“我沒有打你,我不可能打你。”
喬以莎拿開手,給他展示自己紅紅的臉蛋。
“沒打我?那這是什麽!”
洪佑森眼睜睜看她自己掐的,又沒法說,猶豫片刻,最終低下頭,似乎也随之輕笑了一聲。
喬以莎聽那輕飄飄的呼氣聲,眼皮和脖頸一起發熱。
“那你不滿意就打回來吧。”他低聲說,“但是輕一點。”
“憑什麽輕?”喬以莎扭腰甩臂,蓄了個大力抽他胳膊,結果四根手指像甩在石頭上,疼得呲牙亂叫。
洪佑森看着她,眼裏似乎帶着點調侃。
“都說了輕一點。”
喬以莎面子全無,狂叫一聲撲上去一頓瘋狂輸出,洪佑森也不在意,反正隔音咒語套牢,一切就随她便了。
窗外下起小雨。
莫蘭身影輕柔,融進平靜的雨幕之中。他沒有打傘,雨水淋濕他的身體,落得幹枯消瘦。
他呼氣很淺,幾乎看不出身體的起伏,目光望向宿舍樓。他平直的肩膀上騰起缥缈的黑煙,一只小小的蝙蝠影懸浮在半空。
他借着蝙蝠的視線,看着屋內景象。
喬以莎完全掐不動洪佑森,他不怕癢,更不怕疼,只要他不想動,她怎麽鼓搗他都是一塊石頭。
喬以莎摸抓啃咬煎炒烹炸齊上陣,鬧騰一通,無事發生。
“行,你行!”
她憤憤躺倒一邊,背對着他。
窗外,莫蘭笑了,從窗外那狹窄的視線裏,他只能看到洪佑森墊在腦後的手臂,還有他的頭頂和一截脖子,但只是這一點,便足以讓他展顏。
他駐足一夜。
黎明時分,雨停了,寒涼的萬千水珠挂在草木枝頭,莫蘭緩緩吸了一口氣,模糊的身影好似有了實型。
洪佑森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喬以莎的睫毛,她的睫毛很細,一根根像林間的銀松針。
他小心翼翼把她翻過去,讓她仰頭朝上,看了半分鐘,露出一個微妙的神情。
他與喬以莎的思考方式不盡相同,他們各自會為不同的點所觸動。像現在這樣,喬以莎在有狀況的情形下,仍可以毫無察覺地在他身邊安眠,這讓他覺得很驕傲。
他想起昨晚睡前她瞪他的那一眼,思考片刻,決定買早餐回來給她吃。
他輕巧下床,随手披上衣服,打開窗戶跳下去。在落地的瞬間,他深深吸了一口雨後新鮮清透的空氣,這讓他心情變得更好了,他路過莫蘭身邊甚至主動點了下頭。
“你好。”莫蘭輕聲說。
洪佑森沒回話,莫蘭凝視着他的臉,恍惚道“我們又見面了……”
洪佑森神色漠然。
“我不認識你。”
“四百年前我曾有幸見過你一次。”莫蘭解釋說,“哦,當然,那不是你……但也是你。”
洪佑森沒理會他詭異的發言,徑直往外走,莫蘭跟在他身後。他們走上草坪,洪佑森忽然駐足,回頭說“往裏靠。”
莫蘭“?”
洪佑森“要從裏面走,不然你會被監控照到。”
這次輪到莫蘭不說話了。
洪佑森“你要照你就先走,不要給我惹麻煩。”
莫蘭聽話地往裏靠了靠,擡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你要去哪裏?”
“買早飯。”
洪佑森跳出校園,直奔那家24小時營業的咖啡館,莫蘭默不作聲跟在後面。
這個時間咖啡館裏空無一人,只有兩個昏昏欲睡的服務生,洪佑森點了牛排和沙拉,然後就坐在他與喬以莎初次見面的老位子裏等待。
莫蘭坐到他對面,他看起來比昨夜更虛弱了。
“……今天是個晴天。”雖然洪佑森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溝通交流的意思,但莫蘭還是自顧自地聊了起來。“昨天下雨了,今天連朵雲都沒有……我已經能預感到兩小時後的烈日了。”他輕聲念叨。“我不喜歡太陽,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适合見太陽……”
黎明的清輝照在莫蘭的臉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透明的質感。
“我也不喜歡被人盯着看。”他轉向門口那兩個自他進門,目光就一直沒有移開的服務生。
時光仿佛靜止了一瞬,那兩個服務生像沒魂了一樣,昏昏欲睡地沉下頭顱。
洪佑森還是沒什麽反應,他只耐心地等着他的早點。
莫蘭低聲道“就是這個感覺……”
“我看了那只小狼的照片,第一眼就覺得不是。我曾經見過圖安,那少年身上缺少了圖安最重要的氣質……”莫蘭輕輕吐出兩個字。“孤獨……圖安是第一只狼人,他沒有同伴,命運會讓他遠離狼群。”
洪佑森還是一張撲克臉。
莫蘭歪着脖子看他“真奇怪,城市裏有像你這樣的狼人,修竟然沒有查到。”
洪佑森捏了捏手掌,自從雷利被确定之後,喬以莎就不再給他服用藥劑了,如今藥效已經完全消失了。
“但還不夠。”莫蘭稍稍靠前一點。“你還沒有覺醒,你需要一點變化。”
輕巧的鈴聲響起,牛排和沙拉準備完了,後廚等了半天沒人來接,幹脆自己送出來。
洪佑森接過包裝袋,起身往外走。
莫蘭連忙說“請等一等,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跟你談談。”
洪佑森頭也不回。
“女人不能總哄着。”
這突然拐彎的話題讓洪佑森腳步一頓,莫蘭聲音不急不緩,輕松坦然。
“尤其你剛談戀愛,這段時間尤其重要,這是确定之後生活地位的重要階段。”
整個一早上,這是洪佑森第一次對莫蘭的話産生一點興趣。
他回頭問“你怎麽知道我剛談戀愛?”
莫蘭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經驗是個好東西。我活得太久了,久到幾乎見過世上所有的愛情關系。人、異人、植物、怪物、異靈……所有種族的結合我都遇到過。”他攤攤手,輕松地說“所以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洪佑森看了他兩秒,問“你有女朋友嗎?”
莫蘭一愣“什麽?”
洪佑森估計了一下他的年齡,又問“你有老婆嗎?”
莫蘭還是沒回神。
洪佑森又換了個書面語言。
“太太,有嗎?”
這個詞出口的一刻,洪佑森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想起了洪闫德,他每次跟別人提及自己去世的妻子時,總是用“我太太……”做為開頭,洪佑森很小的時候就記住了那個語氣,平平淡淡,卻藏着一種矜持的深情。
他很早就想嘗試這個詞彙,如今得償所願,他攥緊手裏的早餐袋,心口跳得愈發深沉。
門外第一縷陽光落在他肩上,莫蘭在那一刻感到一絲讓自己脊梁發麻的觸動,稍縱即逝,難以捕尋。他看着他的神情,喃喃道“不,我沒有……也許很早之前有過,但我已經忘記了。”
“那你的建議沒有價值。”洪佑森無情地蓋棺定論,臨走前最後說,“還有,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女朋友不喜歡你們,如果再見到你,我會動手的。”
說完,拎着早點,推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