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付姝婉在星落湖附近轉了一圈，才找到十一的住處。
十一居住的地方不是木屋，而是山洞，洞口垂挂着藤蔓，藤蔓下還種着新鮮的蔬菜，十一就站在山洞前那塊空地揮舞着長劍，劍招行雲流水，挽出的劍花看得人驚嘆連連。
晨光映射在她四周，顯得她生機勃勃，
付姝婉的眼睛有點濕潤。
幸好重來一世。
這一世她絕對不會讓十一再被人暗算，那場萬箭穿心只剩焦黑骨架的噩夢不會再重現了。
付姝婉等到十一完成一套劍法，才出聲打招呼，“十一！你真勤奮，這麽早就起來練劍，而且練劍的樣子還那麽好看。你是我見過舞劍最漂亮的人了！”
十一垂眸，心中無奈又羞愧。
公主殿下從昨天就一直在誇他，還總是把好看漂亮這樣的詞挂在嘴邊，他身為一個貨真價實的男子，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誇贊。
更何況，他欺瞞在先，心中有愧。這些贊詞會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是一個多麽卑鄙、多麽可惡的人，身為男子卻用女子的身份如此接受公主殿下的親近。
他冒犯了她，她卻一無所知。
付姝婉：“你的表情怎麽變來變去的？你不喜歡我來這裏嗎？”
十一趕緊搖頭，他收起長劍，往後退了一大步，“沒有的事，我只是想到我剛練完劍，身上會有味道熏到殿下，這太過失禮了。”
付姝婉：“我又不嫌棄你。”
付姝婉說完，就要走到十一面前，十一卻動作迅速地又往後退了幾步，“殿下稍等，待我換身衣服再來見你。”
說完，也不待付姝婉回應，就飛也似地跑進山洞，推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抵住洞口。
付姝婉被巨石擋住去路，根本進不去。
付姝婉心裏有點挫敗，昨天她還以為十一待她親近了，沒想到一覺醒來又回到了生疏的狀态。
也或許，不是生疏，而是害羞？十一昨天也一直在避免肢體接觸。
還是太害羞了，她要更熱情一點，争取早日融化十一身上的堅冰。
付姝婉安慰好自己，也不打攪十一換衣服，站在原地環顧四周，看到一套石桌石凳，她提着食盒走了過去。
石桌由一塊巨大的石頭制成，表面還有刀劍削過的痕跡，不夠平整，仔細去分辨，能發現這些劃痕像某些植物的花和葉片，有梨花、桃花、竹葉、楓葉、銀杏葉，雕刻得不算精美，但是很生動，有種童稚的可愛感覺。桌面上，還用堅硬的物質劃刻了一行字：“長長久久，歡樂喜悅”。
長悅，是付姝婉的公主封號，寓意就是這八個字。
付姝婉的指尖劃過桌面上的刻字，腦海中隐隐約約有些印象，她放下食盒，坐在石凳上，努力拼湊那些回憶。想到後面，越來越困，不知不覺，竟然沉入了夢鄉。
夢中，她回到了小時間，見到了隐藏在記憶大門背後的年少過往。
……
載元二十年，付姝婉舊疾複發，大齊皇宮的太醫院束手無策，右院判建議将她送到藥王谷醫治調理，因為國師府和藥王谷有舊，由國師府護衛親自護送付姝婉來到西境州。
這一年，付姝婉七歲，她第一次知道寫在史書上已經薨逝的母妃還好好活着。母女相認，但是畫面沒有太多溫情。
折月閣主給了她三個字的評價——太弱了。
“你的母親，我，是星辰閣的第一高手，你的父親是征戰四國的東齊太子，無論繼承了誰的天賦，你都不應該是這樣柔柔弱弱、嬌嬌貴貴的模樣。你未來要生活在波雲詭谲的尚京城，不能靠腦子保護自己，至少要能靠拳頭保護自己。”
随後，付姝婉身邊多了五位教她習武的師傅，各自擅長刀、劍、槍、鞭、弓，然後還有三位藥王谷弟子，分別擅長毒術、針灸和補藥。
習武師傅每天都給付姝婉布置練習任務，剛從大齊皇宮來的小公主怎麽受得了這樣的苦，可惜這裏沒有人慣着她，一日不完成功課，一日就吃不到飯，還會被奇奇怪怪的藥粉戲弄，所有的一哭二鬧都沒人理會，不完成任務任務數量還會累積。
餓多了，受的苦多了，求生的本能就讓小公主不得不妥協。
七歲的付姝婉哭得打嗝，可是腳下還得紮着馬步。
付姝婉沒有辜負來自父母的武力天賦，在汗水和淚水中度過了艱難的訓練，習武小有所成。後來，折月閣主加入教學，給她講兵法，帶着她挑戰閣中的同齡弟子，付姝婉從每天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到把人打得滿地找牙，可謂是顯著進步。
小小的付姝婉從磨難與訓練中得到了非凡的成就感，這是在皇宮時被衆星捧月不能得到的滿足。
載元二十二年，付姝婉九歲，折月閣主陪她在無涯山的雪地裏練習身法，她在雪地裏上蹿下跳的時候撿到了一個瘦小的孩子，小孩滿臉黢黑、臉上還有可怖的刮傷，衣衫皺巴巴看不清原來的樣子，十指皲裂，腳趾從破爛的鞋子裏露出來，已經凍得發紫，總之非常凄慘。
付姝婉背着小孩去見自己的母親，請她救救這個孩子。
母女二人帶着小孩去了藥王谷。
兩天後，付姝婉見到了小孩，小孩已經醒了，臉上和身上都纏滿了布條，無法挪動，無法說話，只能睜着眼睛躺在病房裏養傷。
付姝婉問母親：“這是小妹妹還是小弟弟？”
折月閣主摸摸她的小腦袋，語氣篤定，“當然是小妹妹。婉婉，你在十一月撿到他，所以他在這一輩弟子裏編號十一。我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花清臣。
婉婉，他會是你最忠誠的臣下，永遠不會背叛。”
折月閣主說完這席話，就把付姝婉帶回了星辰閣，那一天，星辰閣有很多人下山，付姝婉第一次沒有習武功課。第二天，出去的人全都回來了，折月閣主讓付姝婉每天記得去看自己最好的玩伴。
付姝婉記得十一不能出門，因為她姓花，所以每次去看她都會帶些路邊的花花草草，有時候是梅花，有時候只是路邊随意生長的野花。
深冬時節，萬物靜寂，藥王谷迎來一場大雪。
來的路邊已經撿不到什麽花花草草了。付姝婉幹脆折了一截枯枝插在窗臺的花瓶裏，然後耐心地接了窗外的一捧雪灑在枯枝上。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你看這白雪像不像春天枝頭盛開的梨花？希望你春天就病好了，到時候我帶你去爬梨花樹，我們去摘最好看的白梨花。”
“梨花枝”每天都會融化，付姝婉不厭其煩地每天捧雪裝點。
春天的時候，十一的身體還沒好，付姝婉自己爬到梨花樹上折了花枝放在病房窗臺的花瓶裏，後來花花草草的品種就更多了，桃花、杏花等等，還有盛夏的蓮花，馥郁的茉莉。
到了秋天，銀杏滿地，楓葉滿山，十一的傷終于好了，她褪去了全身的布帶，換上星辰閣修滿星宿的紫色衣裙，梳着雙環髻，露出了玉雕雪砌的臉。
小鹿般黑黝黝的大眼睛，長長的扇子一樣的睫毛，笑起來的時候像春天盛開的梨花，純白又燦爛，晚秋的銀杏和紅楓都染不了那樣的白。
十一成了付姝婉的小跟班，跟着她在藥王谷和星辰閣到處蹦跶，爬樹折花。
只是這樣的時間沒有持續太久。
載元二十四年，也就是泰安元年，大齊皇室的太子順利登基，付姝婉是他的長女，封號長悅，寓意“長長久久，歡樂喜悅”。
大齊皇帝登基後不久，尚京城就有禁衛軍來西境州接人。
付姝婉告別自己的小夥伴，也告別星辰閣的一切回到尚京城。
在回京途中，接送長悅公主的隊伍遇到了一次山匪襲擊，付姝婉在星辰閣學得武藝，難免自大狂妄，從馬車裏鑽出來，拿着長劍就加入戰鬥，可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再厲害也抵不過訓練有素的山匪，她被山匪打傷撞在了石頭上。
這一場意外讓付姝婉失去了一部分星辰閣的記憶，她忘了十一。
長悅公主回京途中遇襲，大齊皇帝震怒，派人來剿匪，剿匪成功後，大齊皇帝将京郊的皇家園林暖華宮賜給付姝婉，讓她在暖華宮休養。
付姝婉在暖華宮住滿了一個春天，回京時，她将這座皇家園林改名叫做春雪園。
她忘記了一些事情，但是她看到春日盛開枝頭的梨花，就會想起無涯山的雪地，想起一句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至于雪地裏有什麽，她想不起來了。只是心裏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和惆悵。
……
付姝婉從夢境中醒來，丢失的那段回憶，輾轉一世終于重新回到她腦中。
原來，十一的這個編號十一，是因她而起。
就連十一的名字，都在宣告着忠誠堅定，永不改變的諾言。
花清臣，付姝婉最忠誠的臣下。
付姝婉垂眸去看桌面雕刻的那些花和葉，恍惚間，仿佛穿過時光長河，看到那個小小的十一。
小小的十一拿着刻刀在石頭表面一寸寸地刻畫着那些病中得到的饋贈。
小小的十一不能離開星辰閣，只能将那些美好印刻在石頭裏，以作紀念。這樣的話，只要看到它們，就能觸摸到回不去的過往。
前世，她忘卻一切，獨留十一一人停在過去的歲月裏。
當十一滿懷重逢的喜悅，從星辰閣來到尚京城的公主府，卻發現自己挂念了八年的人早已忘記了自己，該是多麽難過。
付姝婉握緊拳頭，指甲深陷在掌心的肉裏，很疼，但是一定抵不過十一那時的疼吧。
十一怎麽這麽好，這麽傻……
她一定要對十一更好一些、更親近一些。
付姝婉在心裏許下諾言，她有的，十一也要有。她在多寶齋買的胭脂和首飾，珍藏在庫房的珠寶和字畫，還有錦衣玉食，全部都要和十一一起分享。
如果十一和前世一樣不想嫁人，只要十一喜歡，多少面首都可以給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