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

第5章

鄧川怔怔地呆住了。徐薇不常笑，一個多月裏，她見得最多的便是她禮貌性的淺笑，或是客氣疏淡的社交，或是對學生以示安撫。點到即止，非常周到體貼，卻也疏淡冷靜。而現在，她這樣不常笑的人笑起來，真值得旁人投以驚鴻的一瞥，和事後永久的回味。

徐薇笑着看她，鄧川這才發現她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瑞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對視的時候，給人一種極深情明麗的錯覺。

徐薇說：“鄧川同學。我們做個約定吧。你跟我說，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哄小孩子的把戲。

鄧川這樣想着，卻鬼使神差地被說服了，心理建設速度快得好像她就在等徐薇給她找這個臺階下：“好吧，那我們約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她極快地又補充一句：“包括我前面說的哦。”

徐薇忍俊不禁地又笑了：“好的。”頓了一下，似是又覺得自己的回答顯得态度不夠誠懇，正色補充道：“沒問題。”

她向教室裏看一眼，見已經有人在張望她們兩，便把搭在欄杆上的手收回來，非常輕松地說：“那我們到辦公室裏去說。”

鄧川在辦公室裏一直待到晚自習下課，中途回來一趟拿月考數學試卷。蔣夢看她的臉色平靜，沒有什麽異樣，試探地問她：“徐老師找你幹嘛呀？”

鄧川說：“哦，她找我問點事兒。”

蔣夢收拾好東西，提着書包：“走嗎？”

鄧川在座位上坐下來，微微轉過身，握着筆擡起頭看她：“我得等會兒，把試卷訂正完再走。”

蔣夢看上去還想在說什麽，鄧川卻已經低下頭，翻出錯題集和草稿紙。

“那我走啦。”

鄧川随口應道：“好。拜拜。”

這是她們往常的相處方式。方才，蔣夢哭過之後，變得非常冷靜，只讓鄧川當今天的事沒發生過，不要刻意避開她。她們繼續做好同學，好朋友。

她說：“鄧川，我非常珍惜跟你相處的時光。現在的日子很好。你不需要回應我，也不要避開我。我全心全意地在最好的年紀喜歡過你。我不後悔。”

她又說：“你要記得我。”

鄧川答應了。那一瞬間，她看着蔣夢溫柔似水的眼睛，那裏面盛滿因愛而生的疼痛和滿足。後知後覺地，感覺心髒有些發麻。第一次，她感受到如此微妙的情緒變化，觸動，惆悵，感傷，不一而足。

她忽然有些後悔剛才的冷漠。如果能把話說得更體面一些，這個女孩會不會不這麽難過？

周圍的人三三兩兩都走了。鄧川有條不紊地算完最後一筆。收拾好桌面，确認教室的門窗，關好電閘後鎖門離去。

她留得晚，教學樓已經沒什麽人影，沿途有些空無一人的教室還亮着燈，樓梯靜悄悄的，鄧川正打算走下去，忽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高跟鞋聲。想不到還有人跟她一樣晚。

聲音近了。徐薇迎面看見她，挑了挑眉：“怎麽這麽晚？”

她問得熟稔，鄧川也覺得跟她親近幾分，聲音帶笑：“老師好。”

徐薇輕聲應了一聲，然後兩人便沉默下來，一前一後地往樓下走。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月光将樹蔭和花影倒映在地面，周圍只有安靜的蟲鳴。學生宿舍的嘈雜聲像是從遠處傳來。徐薇落後鄧川幾步，偶爾踩上她細長的影子。時間在這一刻被空間上的安靜拉得很長很長，在沉默中，好像有層壁壘被悄悄地打破了。

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是并排的兩棟樓，中間隔着一個小小的噴泉池。鄧川走到宿舍樓下，猶豫着要不要與身後的徐薇告別，徐薇卻好似看出她的躊躇，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站定，神情平靜，主動說：“快回去睡覺吧。晚安。鄧川。”

鄧川猶豫的心也一下子沉靜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沖着徐薇一笑：“晚安，徐老師。”

徐薇回到宿舍，秦姝正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走過去不經意看了一眼，發現這人居然還在寫教案。

秦姝察覺到她進門的聲響，頭也不擡說：“薇姐，你今天好晚。”

秦姝是徐薇的高中同學兼大學同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徐薇本校保研，秦姝去了另一所大學，沒想到畢業工作，機緣巧合之下，兩個人又成了同事兼宿友。

徐薇一邊把外套挂起來一邊随口應道：“學生有點小矛盾，了解了一下情況。”

秦姝“哈”了一聲：“怎麽成績好的小孩兒也鬧矛盾，鬧成什麽樣了？”

“有一個人要申請換宿舍。”

秦姝是化學老師，不懂這些班級管理的彎彎繞繞：“那怎麽辦？”

“沒什麽，明天我再跟她們各自談談。”

“徐老師運籌帷幄啊。”

徐薇展顏一笑，跟教室外對着鄧川展露的笑容非常相似。秦姝看見了，揶揄她：“不會是今晚那個在辦公室跟你促膝長談的學生提供的情報吧？徐老師這是怎麽發展的線人啊？”

徐薇坐下來卸妝，她專心致志，像是沒聽見秦姝的問題，不說話了。

“薇姐？說說嘛，我也很想跟學生打好關系的。你別不理我啊。”

見徐薇不理她，秦姝反倒越發來勁：“薇薇？徐老師？徐薇——徐薇——”

徐薇嘆了口氣，說：“這個月教案後天就要交了吧。”

秦姝慘叫一聲：“你別說出來！”

徐薇翌日便分別找何盈和貝青青談話。其實說來事情并不複雜，貝青青面臨了類似于鄧川的難題，只是這次兩個女生互生情愫，糾纏的反倒變成了前男友。老師把話挑明，再加上換宿舍的确困難，兩個小姑娘別扭一陣，漸漸就和好了，只要不影響生活狀态和成績，徐薇一向是相信學生有能力處理好感情問題的。

畢竟現在的孩子多半早熟，就像鄧川一樣。徐薇想到認真地和她約定互相保守秘密的鄧川，又忍不住笑了。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樣消融于無形。

這天下午剛過午休，徐薇念着下午還有課，從宿舍往教室方向趕。

天氣很好。天空萬裏無雲，藍得非常純粹。校道旁的銀杏樹落了一地，像下了一場金色的雪。微風吹過，蝴蝶狀的樹葉嘩啦啦湧起一陣浪似的輕波，徐薇忍不住駐足，停下來拍了張照片。

拍完照，她收起手機，便見鄧川和一個一般高的女孩子并排走着，遠遠的在路旁一個垃圾桶邊站住，側頭讨論着什麽。忽然，兩個人像是達成了什麽約定——徐薇有些自嘲地笑笑，這個名詞使用得似乎不太準确。總之，二人商讨完畢，達成共識。短發的女孩對着徐薇這個方向徑直沖刺過來，徐薇吓了一跳，又看着她風一樣飛馳過自己身旁，再一頭紮進學生宿舍樓裏。

眨眨眼，有些沒反應過來。遠處的鄧川已經在原地蹲下。

徐薇沒壓住好奇心，緩步走到鄧川旁邊：“鄧川。你......”蹲在這兒幹什麽呢？她話沒說完，就一眼看見垃圾桶的花叢邊露出兩個橘黃色的小身影。

是兩只非常小的橘貓。

鄧川仰頭看見是她，立起身，招呼了一聲：“徐老師。”

她見徐薇已經看見橘貓，便不再解釋，兩個人一同在路邊站着，又愛憐又驚奇地盯着這兩只小橘貓看。場面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微風吹着樹葉，沙沙的響聲。不知不覺，一股非常柔軟的心緒，同時在兩人的心潮裏湧動。

過了一小會兒，蘇眠終于沖刺完畢，氣喘籲籲地趕來，把一盒罐頭遞給鄧川，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朝徐薇問好：“徐老師。”

徐薇“嗯”了一聲，又好奇地看着鄧川熟練地打開鐵皮制的罐頭，一股腥氣撲鼻而來。

她把罐頭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往兩只小家夥的方向推了推。

小貓有些害怕地擠在一起，後退。又抵擋不住罐頭散發的香氣，探出頭來嗅。如此反複幾次确認安全之後，終于雙雙把頭埋進去，吃得好香。

鄧川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接過蘇眠遞過來的紙巾擦手，說一聲：“別看着它們吃，走吧。”又跟徐薇道別：“徐老師再見。”

徐薇不再見。她跟她們順路。一同往教學樓走，有徐薇在，蘇眠不好跟鄧川說什麽，三個人沉默着走了一會兒，徐薇開口問道：“你們怎麽會有貓罐頭？自己買的嗎？”

蘇眠說：“網購的。”

徐薇“噢”了一聲。蘇眠又補充說：“本來平時都帶在身上，今天剛好給完了沒補充。”

徐薇又好奇：“你們平時都随身帶着貓罐頭？”

蘇眠說：“我們學校流浪貓挺多的。之前遇到的時候，沒什麽吃的給它們。食堂也不方便。就在網上買了貓罐頭。”

徐薇打量一眼從頭到尾沒說話的鄧川，她正注視着銀杏枝頭一片翻飛的葉片，眼睛很亮。感受到徐薇的目光，她轉過頭，嘴角還有幾分沒收起來的笑意。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愣了一下，沒說話。徐薇主動先移開目光，接蘇眠的話頭應道：“我倒是沒怎麽看見流浪貓。但是有時候晚上會聽見它們在叫。”

“一般在垃圾桶旁邊。食堂附近也有。”鄧川說。

她不再看枝頭的銀杏葉，只平靜地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