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迷宮
深夜的槟城市局,燈火通明的刑偵樓中。
顧言琛回到了觀察室裏,沈君辭帶着檢驗報告也到了這裏。
白夢,陸英,連戚一安都過來一起開會。
那化驗報告寫了厚厚的一沓,白夢翻看着,對裏面的有些名詞有些不太懂:“沈法醫,這個僅作為‘考慮因素’,是什麽意思啊?”
沈君辭道:“根據化驗結果來看,死者死前曾經服用了地高辛片或者是類似的藥物,這種藥物是治療心髒病的,但是如果過量服用,可能會引起心髒麻痹致死。由于死者的內髒腐爛,我無法從解剖方面鑒定死者的确切死因,但是我認為不能排除藥物致死的可能性。”
戚一安進一步解釋:“服用了這種藥物,是個既定事實。她具體服用了多少,是否是因為藥物引發死亡,我們沒法得知。”
沈法醫點頭,用詞嚴謹進行總結:“所以我說,她‘可能’是因藥物影響致死。”
陸英順着邏輯推理下去:“地高辛服用過量會致死?那麽說難道她是被下藥故意毒死的?”
沈君辭道:“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屍體重度腐爛,如果不是沈君辭的技藝高超,提取內髒組織,進行了化驗,這個秘密甚至要石沉大海。
獲知了這個先決條件,整個特刑科再次開始重新梳理案情。
大部分案件,兇手一旦袒露真言,也就代表着水落石出。
可是這個案件,多人證供,連兇手都承認了罪行,竟然也出現了轉折。
顧言琛又把剛才從尹茉莉那裏所聽到的信息告訴了衆人。
陸英低頭沉思了片刻道:“所以,現在雖然孫雨詩供認了她殺害周穎穎的經過,可是她也說不清周穎穎是怎麽死的。”
白夢也整理思路:“她們在扭打的過程之中,周穎穎倒地,孫雨詩自然會懷疑是自己的原因。也就是說,孫雨詩很可能也不知道周穎穎在死前是否服用過過量藥物,所以她才會供認殺人罪行。”
陸英道:“那麽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周穎穎究竟是被誰殺的。”
顧言琛轉頭問白夢:“這些女工的藥物購買記錄可以查詢嗎?”
複興電子廠給女工們上了完整的醫療保險,還有定點看病的醫院。再加上地高辛屬于處方藥,必須有醫生的處方才能夠拿到。
白夢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打着,過了片刻她轉頭道:“整個寝室裏,只有陶雅開過地高辛片。”
陶雅,又是那個陶雅。
顧言琛感覺自己還是沒有理清楚女工之間的關系,他開口道:“再查一遍有關陶雅和周穎穎的全部資料。查清這兩個人的所有聯系。”
女工們的背景調查在下午已經做過一次,警方系統之中的信息并不詳盡。
憑借一些蛛絲馬跡,白夢還是找到了新的信息。
陸英也打了幾個電話,詢問雙方的父母以及相關的知情人。在這深夜裏,能夠問到的人,全部過問了一遍。
“小學在同一所學校,初中是隔壁班,高中也是一所高中。她們兩個人初中時候就認識。”
“周穎穎有一段時間住在她的姑姑家,和陶雅的家隔了一條街。”
“她們是通過同一個介紹所進入複興電子廠,幾乎是前後腳,陶雅先進來半個月,随後是周穎穎。”
“陶雅的表姐說,她們兩個都參加過學校的合唱隊,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一點一點新的線索浮出水面。
餘深問:“會不會……是陶雅介紹了周穎穎進來?”
陸英道:“很有可能。如果她覺得這是一份好工作,可能會告訴自己認識的人,而且有的地方介紹入工還有酬金。”
能給對方介紹工作,看起來他們是關系不錯的朋友,甚至可能是所謂的閨蜜。
能夠進入電子廠,在鎮子上高中畢業的少女眼裏,絕對是高薪的工作。
那時候,陶雅并不知道,自己把好朋友親手推入了火坑。
白夢又在周穎穎的朋友圈裏發現了一條信息,似乎正佐證了他們的推斷。
那條朋友圈的配文是:明天,我就将踏上新的征程,好姐妹,我來了!
那是周穎穎來電子廠之前發布的一條信息,下面的配圖是一張照片。
照片是多年以前拍的,應該是高中的時候,上面是兩個小姑娘,都穿着合唱團的演出服。
照片左邊胖胖的是周穎穎,她放肆地笑着,旁邊瘦瘦弱弱的是陶雅,梳着妹妹頭,笑得很腼腆,伸出手比了個ye。
那時候,陽光明媚,似乎一切都如此的美好。
可如今,她們一個永遠死去,另外一個卻成為了殺死好友的嫌疑人。
顧言琛道:“我再去問一遍孫雨詩。白夢負責記錄。”
他轉身,又去了關着孫雨詩的房間,孫雨詩已經給證供簽完了字,此時她臉上不見了緊張,只有無盡的疲态。
孫雨詩趴在桌子上,一副破罐破摔的表情:“警官,我可是已經把所有的罪行都招了,你能放我去睡覺嗎?”
“等一會,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你。”顧言琛問孫雨詩,“當初,你是怎麽想到通過破壞屍體來威脅同寝所有女工的?”
“怎麽想到?”孫雨詩瞪大眼睛道,“就是忽然想到的。”
顧言琛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确定,這個精妙又有些變态的計劃絕非出自孫雨詩的腦中。
他問得更明确了一些:“你的這個想法,有沒有別人提醒你?”
“好像是……陶雅?”孫雨詩這才恍然大悟,“嗯……我和周穎穎打架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來着。好像就是她提醒我,要讓其他人以為是她們殺了人,說只有這樣,她們才不會亂說。還有,是她說要把過程拍下照片來,這樣有把柄在我們手上,也是她想辦法,讓我們怎麽毀屍滅跡。”
孫雨詩現在回憶了起來,只是當時她也有些手足無措,陶雅說出了解決的方案,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這些想法變成了自己心裏所想。并且按照那些方法進行實施。
發生了死亡事件以後,孫雨詩收斂了很多,她也在不停催眠自己,想要忘記這些事。
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些記憶甚至都不那麽清晰,直到顧言琛問她,她才想起。
顧言琛:“陶雅還做過什麽?”
“我們宿舍裏,最精通電子設備,手機玩的溜的就是陶雅。那些照片都存在她那裏。我有一段時間擔心東西在她手上,她會發給警方,去報警。”
孫雨詩頓了一下說:“我有把柄在她的手裏,自然就會優待她一點。不過,她人還挺好說話的,也沒有做過什麽過分的事。後來,宿舍裏的人就開始聽她的……”
陶雅慢慢變成了整個宿舍的核心。
顧言琛繼續問:“當初你是不是欺負過陶雅?”
孫雨詩道:“那都是什麽年月的事了?三年前吧?我開始就看不慣周穎穎,是陶雅非要逞英雄,幫着周穎穎頂撞我,我就開始針對她了。後來我覺得她有點好欺負,所以捉弄過她一段時間,不過有次我落水,她救了我。我們也就不再是對立的關系了。那丫頭蔫壞,她的腦子挺靈光的,不少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你為什麽會落水?”
“當時大家都在岸邊,我是被擠下去的,等我被救上來以後,卻沒有人承認當時站在我後面。”
顧言琛又問:“陶雅和周穎穎兩個人的關系好嗎?”
孫雨詩冷笑道:“好什麽啊?我知道他們兩個是同鄉,好像周穎穎還是陶雅介紹過來的。當年我欺負陶雅的時候,周穎穎屁都不敢放一個。陶雅欺負起周穎穎來,也是一點也不心慈手軟。”
顧言琛問:“關于那天的事,你還記得些什麽?”
孫雨詩抓着頭發:“我記得的剛才都告訴你們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那天周穎穎就和瘋了似的,她打我的時候,抓傷了我的手。”
這一點也和法醫驗屍的結果相同。
孫雨詩的眉頭皺得得越來越緊,回憶着:“我當時把她推了出去,她撞到了架子上,很大一聲。然後周穎穎躺在地上喘氣,她看着我說‘我不行了,孫雨詩,你殺人了!’我以為她在吓唬我,可是不久以後,她就不動了……我被吓住了。”
現在回想起那一幕,孫雨詩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在那間昏暗的儲藏間裏。
周穎穎倒在地上,額頭上流着血,她的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巴裏吐出白沫,斷斷續續地說:“你是殺人犯,你這輩子完了……”
那時候她第一次怕了,尖叫着拼命搖晃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周穎穎,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是在吓唬我!你給我起來!”
可是周穎穎的身體那麽沉,頭歪向一邊,連呼吸都沒有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髒怦怦跳着,感覺自己也一起死在那一晚了。
現在回想起來,周穎穎明明只有頭上磕破了,怎麽會忽然死掉?
她在确認了周穎穎死亡以後就在想着應該怎麽毀屍滅跡,完全沒有想到死因可能有問題。
回憶到了這裏,孫雨詩終于覺得有些不對了,她皺起了眉:“周穎穎的死,不會有什麽問題吧?這事……和陶雅有關系嗎?”
顧言琛并未回答她,他站起身來,走出了審問間。
觀察室裏,沈君辭還在,他也聽到了剛剛孫雨詩的回答。
白夢輕聲分析道:“有沒有可能,這一切從開始都是陶雅的圈套?”
精準的算計,幾乎完美的實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陶雅。
觀察室三面都有玻璃,此時的陶雅,就坐在他們左手邊的那間審問室裏。
透過觀察窗,可以看到那個女孩低垂着頭,坐在裏面,在之前的審問裏,她是嘴巴最嚴的一個。
到如今,其他的十二名女工都完成了對孫雨詩的指認,只有她,一直沒有詳細描述那一晚的經過。
女孩低垂着頭,兩側的頭發垂落下來,襯得她的臉小小的,透過玻璃看過去,像是一個櫥窗裏的娃娃。
戚一安背後發涼:“有沒有可能,在那天晚上,陶雅提前就知道了,孫雨詩準備體罰周穎穎,所以她就給周穎穎下了藥。在打鬥的過程中,周穎穎藥性發作死亡,孫雨詩卻以為,是自己導致了周穎穎的死。”
顧言琛道:“這是精妙的計劃,但是并非沒有這種可能性。”
白夢道:“但是現在,又有了新的問題。如果是陶雅做的,她對周穎穎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陸英試着去猜:“嫉妒,錢財,男人?”
“破案子怎麽能靠猜?”白夢聽不得他胡說八道:“根據前期調查,這些都沒有!”
顧言琛推理道:“周穎穎的死亡和陶雅脫不開幹系。至于殺機,也許是對曾經閨蜜的失望,她們兩個女孩反目成仇。也許是還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沒人說話,他就繼續推理下去。
“可能,陶雅經過了欺負以後變得黑化了,她設計害死了自己的朋友,随後利用了周穎穎的死亡。她拍下了每個女孩往周穎穎背上捅刀的照片。她手裏的那些東西,成為了每個女工都忌憚害怕的東西。于是陶雅也就借此反客為主,拿捏住了孫雨詩,甚至是整個宿舍的女工。”
聽起來,一切合情合理。
可是,這就是這一案的真相嗎?
顧言琛看着眼前的白板,上面貼滿了各種的照片和信息。他開口道:“但是,還有哪裏不對。”
他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推論。
沈君辭側頭,目光落在了顧言琛的身上,等着聽他的分析。
這個案子最初接觸時他覺得非常簡單,可是現在越是深入調查,就越是覺得有很多奇怪之處。
顧言琛指着眼前的白板:“最初的時候,四分局以為這是一樁出走案,他們提供了很多的證據,其中就有周穎穎的微博以及許多的信息……”
陸英道:“那些信息可能是陶雅發布的,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可能籌謀已久,用這個來混淆視線。”
“不成立。”顧言琛直接否決,“那時候周穎穎還活着,別人用她的微博發這些信息,她怎麽會沒有察覺?而且,周穎穎和她家庭的矛盾也是存在的,那些信息肯定是周穎穎發的。”
顧言琛說到這裏在白板上畫了個箭頭。
“這件事情導致了周穎穎的父母被網暴,人們指責他們賣女兒,把女兒逼得出走……”
顧言琛回轉身,單手壓在桌子上,看着一桌子的各種資料:“有時候遇到複雜的案件,沒有頭緒的時候,有個最簡單的分析法,就是看誰是最終獲利者,是誰通過謀殺或者是行兇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衆人随着他的話仿佛走入了一個迷宮。
刑偵樓外,一片安靜,周圍都是黑暗。
雖然已經是深夜,沈君辭的疲憊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腦飛速旋轉的亢奮。
他感覺自己置身于許多棱鏡之中,每一面玻璃都會映照出不同的影像。
少女們的面容一個一個在他的面前劃過。
痛哭着,供述着,猙獰着,悔恨着。
每個人都在張開嘴巴,陳述着不同角度的供詞。
真相卻被掩藏在了這些表征得下面。
真假,善惡,都被混雜在一起。
似乎她們的背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
過了一會,他似乎終于來到了迷宮的出口處,往前一步就可踏出那團迷霧。
沈君辭終于領會了顧言琛的意思,他合上雙眼有些惋惜:“這是複仇與懲罰。”
顧言琛從椅子上起身:“我再去審下陶雅。”
他要聽她講述怎樣才是這一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