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秘密
六點,複興電子廠。
物證們又在四處尋找,在那個鐵架子的後側也找到了一些擦拭過的血跡。
找到了這些證據和案發現場,終于可以圈定這起兇殺案和複興電子廠有關。
商峻慌神了,在一旁灰頭土臉地給張骁傑打着電話。
顧言琛則是和董副局溝通了一下,申請拘捕流程。
由于嫌疑人衆多,案件重大。
到了晚上,流程走完,一個寝室的女工都被警車帶到了市局裏,安置在了不同的審問室。
他們從刑警隊那邊調了十幾名警察,連夜對女工進行審問。
沈君辭把那間儲物室裏面的血樣送去了實驗室,給驗屍報告簽了字。
顧言琛今晚要加班,沈法醫就自己下班回家。
第二天沈君辭特別早起了一會,幫顧言琛溜過了無量,又去寵物店看了看還在喝奶的雪芽。
短短幾天,小貓就大了一小圈,眼睛也完全睜開了,就是毛還沒有長齊。
女店員拿了一根逗貓棒,小貓就跟着上下跳着,做着運動。沈君辭看了一會,頓時覺得心裏的煩心事都煙消雲散了。
到了市局以後,沈君辭直接去了刑偵樓。
一進觀察室的門,沈君辭就看到顧言琛和白夢坐在裏面,已經開始了今晨的審問。
沈君辭問:“怎樣,昨晚有人供述出什麽了嗎?”
顧言琛揉着太陽穴:“沒什麽進展。”
昨天晚上,他們一共審問了三個小時。
以前審問可以通宵達旦,但是現在辦案,特別是這種集體案件,絕對不能疲勞審問,否則以後容易被人抓小辮子,會留下話柄不說,還有可能因為這個原因被翻供,所以警方對此特別小心。
今天早上起來,他們又已經進行了一個小時。
那些看似柔弱的女生卻異常的堅定,一個修改供詞的也沒有。
白夢嘆了口氣:“這些女工的嘴巴也太嚴了吧?一個一個守口如瓶。特別是那個孫雨詩,裝傻充愣有一套。”
顧言琛擡頭道:“我覺得她不是裝傻充愣。”
白夢道:“也是……就是個花瓶,大概是有點腦子不太好使。”
沈君辭低頭思考問:“囚徒困境呢?”
他記得那是刑警審問共犯的常用戰術。
顧言琛道:“也試過了。”
刑警們昨天晚上就用了囚徒困境的問法,一般的共犯因為害怕別人供出自己,就會選擇自己首先坦白,以獲得輕判。
可是那些女工們的嘴巴更嚴了,竟然一個改變供詞的都沒有。
這種反常的情況顧言琛是沒有預料到的,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這幾場他雖然沒有親自審問,但是都在觀察室裏觀摩了。刑警們審問的方式方法并沒有大的問題,如果是他去審問,也不過就是節奏好一些,并不能有什麽實質性的變化。
那間密室,像是一個盲盒,所有人對在其中可能發生的事絕口不提。
面對證據以及屍體的照片也無動于衷。
這一點就算是窮兇極惡的犯人也很難做到,更何況是些涉世不深的女工。
那些刑警平時審問犯人,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
顧言琛覺得,他們現在就像是面對一幅嚴絲合縫的拼圖,雖然表面看起來完整無暇,但是裏面應該是有縫隙存在的。
想要偵破這個案件,就需要找到,并且撬開那些縫隙。尋找到薄弱環節。
白夢看着眼前的卷宗,皺眉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有沒有一種可能性,人是工廠高層殺的,女工們被威脅了,害怕丢工作,所以才咬死了口供?”
顧言琛搖了搖頭:“應該不是,周穎穎不漂亮,沒有錢,接觸的人很固定,和別人沒有什麽恩怨。我覺得兇手還是在宿舍裏。”
他試着對一切進行複盤。
“在判定周穎穎失蹤的前一天夜晚,她就已經被人殺死在了那間儲藏室,幾名女工協作着處理了她的屍體,收拾她的東西,打開工廠後的小門,把屍體運入空地,挖坑,埋屍。她們扔掉了相關的物品,第二天面對警方的盤問,口供一致。”
白夢道:“周穎穎的屍體很沉,這麽算至少其中六個人參與了犯罪。”
顧言琛搖了搖頭:“不止六個,還需要有人打掃儲藏室。并且搬運其中的東西,那個鐵架子很沉,之前需要三個大男人才能夠移動。”
從開始接手這個案件時,顧言琛就考慮過集體犯罪,也考慮過多人合謀,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确定會是其中的幾個人共同犯罪……
等到一切“可能”的路都走不通,他就需要思考那些所謂的“不可能”是否才是案件的真相。
想到這裏,顧言琛用手敲着桌面。
他微眯了雙眸推理道:“除掉新來的那個尹茉莉,其他十四個人,會不會每個人都參與了這場謀殺?”
這種情況聽起來太過天方夜譚。
白夢下意識反駁:“不可能吧?這麽多人,她們怎麽能夠做到意見統一的?”
就算以前他們接觸過多人犯罪的案子,一般是兩三個共犯,七八個人就算是極限了,牽扯這麽多人的案件,聞所未聞。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思。
就算她們都讨厭周穎穎也不可能集體這樣殺死她。
其中的難點就是大家怎麽會如此決策一致。
共同袒護犯罪者,無人告秘。
沈君辭在一旁皺眉凝思。
顧言琛的推理乍一聽不合邏輯,可是仔細想一想,卻有這種可能性。
女工們的文化水平不高,因為工資死守着這份工作,不敢離職。
她們之間本身就有派系,也有一些矛盾存在。
還有,這其中一定有他們忽略掉的細節。
沈君辭忽然想起了女屍背上那些詭異的傷痕。
他之前收拾檔案資料時,把一張女屍背部的照片順手放在了法醫服的口袋裏,這時候取出來仔細觀察。
那些創口的傷口平整,應該是刀子留下來的。
看了一會屍體圖片,沈君辭閉合雙眼,腦海之中自動浮現出了一幅詭異的畫面。
在那間狹小黑暗的儲藏間內,所有的女工面無表情,圍成了半個圈,她們的手中拿着刀,閃着寒光,逐漸逼近了站在中間的周穎穎。
周穎穎面露懼色,步步後退,一直被逼到了牆角。
孫雨詩推了她一把,少女的頭撞在了鐵架子上,她的頭上流血,倒在地上,雙眼之中滿是絕望。
其他女工猶如喪屍一般圍攏上來,她們面無表情,手中的刀紛紛落下,一刀一刀刺入了周穎穎的背中。
鮮血流出,逐漸染紅的地面。
腦中的畫面有些荒誕。
沈君辭卻是忽然想通了。
他把那張照片壓在桌子上道:“也許這真的是一場集體謀殺,集體的謊言。那些背部錯綜的死後傷痕,就是那些女工們留下的,每人一到兩刀,正好能夠形成這樣錯綜的傷痕。”
顧言琛看着圖片,也理順了思路:“如果傷口是不同人留下,那這些……就是她們納的投名狀!”
沈君辭:“背上的傷痕經過化驗是死後傷。但是女工們不一定知道這一點。”
顧言琛道:“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能是真兇!”
正因為此,她們才會好好掩藏那個秘密,誰也沒有供述出來。
因為一旦供述,最先開口的人就會讓自己變成兇手!
一瞬間,謎題解開。
接下來所需的,就是對推理進行驗證。
顧言琛選了幾人之中一個氣場較弱的女工。
女工名為董巧英,年齡二十歲。
今天早上,陸英對她連續施壓,女工一直默不作聲,拒絕回答問題,但是從額頭上的冷汗可以看出,她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顧言琛進入審問室,鋪墊了幾句之後,直接問出問題:“你有沒有在屍體的背部留下傷痕?”
之前的刑警就算是問,也沒有問到這麽詳細的問題。
董巧英愣了一下,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遲疑。
女工的眼睛瞳孔漆黑,黑眼球很大,像是畏懼的羔羊。
她下垂的嘴角發生了瞬間變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些幹裂的嘴唇:“我沒有。”
顧言琛繼續問:“你是不是因為自己參與了案件,所以不說實話?”
董巧英低垂了頭:“警官,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顧言琛道:“周穎穎的屍體雖然放置了一年,但是背後的傷痕依然可見。如果你是被兇手脅迫,在特殊情況下做出這種行為,我們會酌情考慮。但是如果你知情不報,只會加重你的罪行。”
董巧英沒有說話,但是她的雙腳絞在了一起,這樣的肢體語言,說明她進行着激烈的內心鬥争。
“法醫經過科學方法驗證,周穎穎背後的傷痕是死後傷,也就是她死後造成的,我希望你能夠告訴我們真正的兇手是誰。說出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女工低下了頭,她的手在抖。
顧言琛嘆了一口氣,打出一張感情牌:“你的母親好像一直在生病吧?如果你不說話,可能會面臨刑罰……”
這句話變成了壓垮女孩的最後一根稻草。
董巧英感覺自己心裏一直緊繃着的那根線忽然斷了。
她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我沒殺人,她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殺的……”
顧言琛讓一旁記錄的刑警遞給她紙巾,等着她開始講述。
董巧英哭了一會,斷斷續續地開始說:“一年前,那個晚上,晚上十一點多,我正在床上睡覺,已經睡熟了,陶雅忽然把我推醒,然後她小聲讓我下樓,去儲藏室,說是孫雨詩叫我過去。”
“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她們要叫我下樓要幹什麽。我不敢拒絕孫雨詩。我迷迷糊糊地,穿着睡衣,跟着陶雅往下走,一直走到了儲藏室裏。裏面很黑,我一進去,就看到孫雨詩還有兩個人在裏面。周穎穎躺在地上,已經不動了……”
“我那時候想要報警來着,也想要呼救,但是我被她們按住了。孫雨詩就對我說,周穎穎被她弄傷了,快要死了,對于她來說,是殺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結果都是一樣的……如果我敢報警,或者是告訴其他人,她,她就會殺了我……”
“她們那時候幾個人,拿着刀逼着我,就在我的脖子和胸口上比劃,儲藏室裏沒有任何信號,那裏隔音很好,就是在裏面叫,外面也什麽都聽不到。”
“我那時候沒有睡醒,我……我吓壞了,我就告訴她們,我不會報警的,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求求她們,放我回去。”
“孫雨詩不肯相信我的話,她說……如果我在周穎穎的背上戳一刀。才肯相信我。”
“我那時候,頭很暈,很害怕……我就接過了陶雅遞給我的刀。”
董巧英說到這裏,掩着臉涕不成聲。
“我看到周穎穎的背上已經有幾處傷口,我就閉着眼睛,戳了上去。孫雨詩又說太輕了,根本沒有戳進去,我就……又戳了一次,這次戳進去了,就是那種切在肉裏的感覺,然後她們摸了摸周穎穎的屍體,說她原本只是重傷,在戳了這一刀以後才真的死了,是我殺了周穎穎……”
“我被吓壞了,可是這一切就這麽發生了。”
“她們當時拍了照片,還威脅我說,如果警察來查,就把我刺向周穎穎的照片交給警察,我敢供述什麽,她們就集體說我才是兇手。”
董巧英哭得厲害,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一晚就是她的噩夢,她第一次知道,刀子戳人肉裏是那種手感。
周穎穎的血是溫熱的,還帶着溫度。
從那以後,無數次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夢到的就是周穎穎的屍體。
更加讓她恐慌的,是她們之間的猜忌與提防。
她也曾經懷疑過,是否孫雨詩她們是在騙她,她也并不知道周穎穎是因何而死。
可是她并不确認警察是否可以分出來,究竟是誰捅出了那致命一刀,周穎穎的死亡是否和自己的行為有關系。
在審問時,她怕自己被當做兇手,判重刑,她頂着巨大的心理壓力,咬死了口供。
直到顧言琛告訴她背後的傷口是死後傷,她才說出了那一晚的真相。
女工供述的過程和沈君辭預測的差不多。
顧言琛等她平靜下來才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她們就放我回去了,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看到了什麽。随後她們開始叫下一個同事,那一晚,所有人都被叫下去過。”
“我們回來的人也睡不着了,一個一個坐在床頭上。我們沒有互相交流,但是我猜,她們可能和我遇到了差不多的情況。”
那時候是夏天,她蜷縮在床上,就算是蓋着薄被,依然全身冰涼。
她聽到其他人的哭聲,她們和她一樣。
每個女工都被逼到了絕境。
“到了晚上十二點多,孫雨詩回來了,她像是往常一樣,給我們分配工作,有的人給周穎穎的床收拾東西,有的人模仿她的語氣,拟定了出走的信息,有的人趁着晚上保安不在的時候,去埋藏了屍體。我被分配到的工作是清洗那間儲藏室,我們幾個人用洗滌劑把地面上的血跡擦掉,然後把箱子和東西移到位置上。早上工廠門一開,孫雨詩就把周穎穎的遺物還有兇器扔到了很遠的垃圾堆裏……”
沈君辭在觀察室裏聽着,這和他之前的猜想差不多,只有分工合作,才能夠在短時間做好一切,瞞過所有人。
在那個夜晚,這間寝室裏的所有女工都仿佛被綁架了,她們被脅迫成了一個共同體,不得不面對那條逝去的生命。
“我們都被要求保守這個秘密,她教給我們怎麽對警察說……說只要我們不說話,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所有人都會以為,周穎穎只是出走了。”
“孫雨詩還說,這件事不會被嚴查的,沒人關心周穎穎的死活,工廠的領導不會讓工廠停工的。我們完不成訂單,那樣會有巨大的損失。”
“後來她說,商廠長找了分局的人,定為了失蹤案,我們都不會有事。”
說到這裏,董巧英又開始崩潰大哭。
在那一晚,女工們挨個下樓,在室友的背上留下傷口,她們一起埋了屍體,毀屍滅跡,她們面對警察,撒下謊言。
一年以來,這些秘密壓在她的心頭上。
她不想失去工作,也不想被懷疑成殺人犯。
她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默契地,從不提起那一晚。
分局草草把這個案子定性為失蹤案,這樣讓女工們看到了希望。
時間在流逝,她們甚至慢慢從那恐怖的一晚裏走了出來。日子似乎慢慢又恢複了和以前一樣,但是又完全不同。
可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她們本來以為,屍體不會被發現。但是幾天前還是看到了挖出女屍的消息。
她們就像是一只只迷茫的羔羊,閉上了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未知的未來,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将會是什麽。
直到昨天晚上,被查,被拘,面對着警察的審問,她的心理防線終于完全崩潰。
而顧言琛也感覺到,他們距離真相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