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安風雲 (1)
踏入長安謝家的大門, 謝南枝幼時那點微弱的記憶若隐若現,府裏原先的下人領着她去院子裏,那處的梨花樹很高大, 枝桠從院牆頂上冒出來,因在冬日裏, 無花無葉,來年春日定是梨花滿樹, 飄揚散落,繞過院牆,院門上懸着匾額, 上書琨玉齋, 下綴流雲紋。
謝南枝滿心雀躍的走進去, 梨花樹旁也有着藤蘿架, 雙秋千, 景央站在一旁修理繩索,聞聲回頭來看:“南枝你終于來了。”
真好,這裏的一切都和北疆一模一樣。
長安的景和琨玉齋的裝飾讓謝南枝不再那麽抵觸離開, 正如他們所有人說的, 這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把自己的院子轉了個遍,謝南枝還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她拉着景央去找謝明朝, 被一路折磨了許久,他安分了不少, 沒有第一時間沖出府去玩,老老實實的在自己院裏練功。
謝明朝住的地方叫朗月堂,名是謝明謹取的,他希望謝明朝能夠安分祥和一點。
“謝明朝, 你這裏怎麽有這麽多兵器啊。”謝南枝發現了許多新奇玩意,湊在兵器旁看個不停,小時候他們兩個跟着謝崇學功夫,後來不教了,他們兩個水平有限,高不成低不就,現在有機會了,謝南枝又動了心思。
“我想跟你一起學功夫。”
“不行。”謝明朝擦着劍,一口回絕。
謝南枝跑到他身邊去,抱住他胳膊問:“為什麽?”
“謝南枝你是個姑娘家,學什麽功夫啊,當心以後沒人要你,你放心,我學好了以後肯定會保護你的,你趕緊回去,不要打擾我練功。”他吊兒郎當的模樣使得他的話十分沒有可信度。
謝南枝氣的踩了他一腳:“你才沒人要!”
為了這件事,府裏各個院子謝南枝都跑了一邊,長姐那裏撒嬌,二哥那裏求情,妹妹弟弟說好話,還到母親那邊扮委屈,平素她就是家裏最招人疼的那一個,他們哪裏還招架的住,一個接一個的跟謝崇說說好話,學武的事情就定下了。
跟謝明朝一同站在習武場內,謝南枝明顯感受到了他的鄙夷之意。
“撒嬌裝可憐,謝南枝你太壞了!”
“我這叫足智多謀,你笨還怪我聰明嗎?”
謝崇看着兩個孩子鬥嘴,表情嚴肅:“給我安靜點。”
“先說好,我訓你們的時候可不會手下留情,受不了就給我滾回各自院裏去知道了嗎?”
兩個孩子點頭如搗蒜。
就因為練功,原本打算才到長安就要出去玩的謝南枝歇了心思,每天練的渾身酸疼,起都起不來,還跑什麽呀。
她雖然愛鬧愛哭但是并不嬌氣,跟着謝崇學武非常的認真,謝崇也對她有幾分刮目相看:“南枝很不錯,沒叫過苦和累,你跟我好好學,說不定以後還能繼承我的衣缽,做個女将軍呢。”
前朝女将并不少,是以謝崇說的完全有可能。
只要不出府去,在北疆或是在長安對她沒有太大的分別,就是太勞累了些,身上撞得碰的擦的傷不少,南蘊南錦見了總是憂心,“南枝啊,你看看你,這渾身都是傷的,要不跟父親說說你不學了,你還在長身體呢,碰壞了怎麽好。”
謝南蘊一邊給她擦着藥一邊說着,作為姐姐,她實在不想看着南枝受罪。
“長姐我沒事的,雖然會受傷但是我學的很開心啊,以後我就可以保護你跟南錦了,再說了,阿爹很看好我的,他也不希望我中途放棄。”南枝年紀小,該懂的道理卻不落下,謝崇從前跟她講過,半途而廢好逸惡勞是不好的,所以她是不會放棄的。
這樣辛苦但滿足的過了一個月,謝南枝終于見到了溫辭之,她沒有跑出去,是溫家的人帶着幾個小孩子來做客。
得知要去前廳見人的時候,謝南枝激動壞了,在房間裏搗鼓半天,拉着景央和南錦幫她挑首飾挑衣裳。
“這條淺碧蓮紋襦裙好看,四姐你穿這個吧。”
南枝搖頭:“太素了。”
“蓮青牡丹裙,端莊雍容,”景央把衣裳遞給她。
她還搖頭:“太顯老了。”
兩人:“……”那你想怎麽樣,挑了快半個時辰了。
謝南枝在櫃子裏翻騰許久,最後找出一件壓箱底的緋色如意散花裙,這還是今年生辰的時候南蘊送給她的禮物,說是北疆最好的成衣鋪子的鎮店之寶。
“就它了。”
謝家一衆人都在前廳候着,謝崇在跟鎮國大将軍,也是當今太原溫氏的家主溫則許談話,這一次溫家過來,一是和多年好友打個招呼,二來溫則許年紀大了,早年在戰場上受了傷,想要教導溫辭之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想請謝崇提點提點溫辭之。
當然,還有一件事情非常重要,既然回了長安,兩家的長輩都在,兩個孩子的親事也該定下來。
相比于謝崇的相談甚歡,孟夫人還有三個孩子都更關心南枝的婚事。
說起來,謝南枝和溫辭之也算是青梅竹馬,北疆十餘年相處下來,他們對那孩子的人品習性都有了解,這門親事他們很贊成,唯有謝明謹覺得,有點着急了。
太原溫氏和陳郡謝氏并列三大門閥,兩家親事不知道要引來多少注目,陛下對謝家态度不明,才剛剛回長安便有這樣大的動作,不太合适。
眼見着謝崇和溫則許就要提及兒女姻親了,謝明謹稍稍上前半步開口:“父親,等南枝來了再說吧,她的事情你不跟她講清楚,一會又該鬧脾氣了。”
道理如此,衆人也沒表示出什麽,唯有謝南蘊,清冷的視線投向謝明謹,他是覺得哪裏不對嗎?
又過了好一會,謝南枝過來了,嗓音清越朗朗:“阿爹我來了。”她跑的太快,南錦和景央根本追不上她。
顯然是見了人謝南枝才想起顧及形象,有大人在,端莊禮儀她還是得擺出來。
南枝微微福身,“見過溫伯父,辭之哥哥。”她眼睛老往溫辭之那邊瞟,鬧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了,既然你們幾個小輩都到齊了,去園子裏自己玩吧,我和你們溫伯父還有話說。”
謝崇發了話,孩子們都自覺的退出去,謝府花園裏養了幾樹梅花,如今正開着,紅豔豔一片,在這冬日裏格外顯眼。
謝南枝心裏是沒有矜持這個概念的,原先在北疆的時候她就常去溫家找溫辭之,大家對于他們兩個的事情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倒沒什麽,溫辭之比她容易害羞的多,人多的時候話都不怎麽同他講,所以即便現在兩個人一起走着,也沒有誰開口。
往常南枝會覺得無聊,現在她有了新的目标,這回跟着溫家人過來的,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你是誰啊,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好奇心起來,謝南枝睜着杏眼注視小姑娘。
“這是如熙,是我妹妹。”溫辭之先行介紹,兄妹二人站在一處,相貌的确相似,都一樣的柔美清秀。
溫辭之大概是傳說中的男生女相,大一些還好,是位芝蘭玉樹,朗月清風般的驕矜貴公子,南枝才認識他的時候,一度認為他是個女孩子,那時候南枝長的已經很好看了,水靈明媚,見到皮膚比她還柔嫩白皙,眉眼比她還精致許多的溫辭之,那點小自卑一下子躍出來,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大人們就不誇她好看了,這讓她覺得很難過。
好在溫辭之越長大約有男兒氣概,大家不誇他美了,謝南枝又再次成為了北疆第一好看的小娘子。
前塵往事随風去,謝南枝搖搖頭,不想了。
她上前去拉住如熙的手,一點都不生分,“如熙你長的可真好看,像個小仙女,你以後要經常來我家玩,我會好多好多東西,到時候請你吃糕點,我親手做的。”謝南枝那麽招人喜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嘴甜。
如熙是個容易害羞的孩子,被誇獎了也不知說什麽好,就輕輕的點着頭,乖巧極了。
謝明朝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他出現的時候總是非常破壞氣氛:“來玩當然可以,千萬不要吃她做的東西,本人就是血淋淋的教訓。”謝明朝嘴裏叼着根草,沒正形的樣子,謝明謹居高臨下的撇了他一眼,一腳蹬過去,人滾到雪叢裏去了。
他真的永遠都在作死的邊緣。
跟溫辭之溫如熙聊了許久,以前沒聽他提過,現在南枝才知道因為如熙從小身體不好,不宜出遠門,所以她沒跟着父母一起去北疆,這些年都是在祖父祖母身邊,每日湯藥不斷,多跑幾裏地也許就會虛弱的暈倒。
聽完後南枝好心疼她,外面的世界那麽美好,她卻看不了多少。
他們這一來一回也到了用膳的時候,兩家人算在第一次正式的坐在一起用了飯,夜幕降臨後,溫家沒坐多久便走了,謝南枝挑了個沒人的時候把自己做的荷包給了溫辭之。
上面繡的是翠竹,他很喜歡。
溫辭之腼腆,可他待南枝的心是真的,這會沒人了他才離她近一些,若是那月色明亮,謝南枝定能看到他面頰已經變得緋紅。
斟酌半晌他才開口:“南枝。”
“嗯。”
“我父親跟我說了,等到南蘊姐的親事定下,我們家就來下聘,所以,請你再等等我。”他有些緊張,說話的時候感覺陣陣燥熱。
謝南枝心中喜悅萬分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她憋着口氣,略顯羞澀的點着頭,雖然還需要一段時間,但她會等的。
夜色正濃,細雪飄揚,昏黃燈光下少年少女的情意蔓延,溫辭之緩緩靠近南枝,剛拉住她的手,不合時宜的咳嗽聲從樹上穿了過來。
謝南枝一個激靈馬上把手收了回去,她循聲望過去,又是謝明朝。
“你倆幹什麽呢,這還有人看着的,一點都不尊重我。”他還振振有詞了,謝南枝被氣的想哭,難得辭之哥哥主動一點,謝明朝又把大好的氛圍破壞的一幹二淨。
到最後她依依不舍的把人送走,謝明朝還說她:“女兒家要矜持一點,你還沒進他們家的門,注意影響懂不懂?”
他破壞氣氛的代價就是,謝南枝趁沒人之後和景央一起拿麻袋套了他,拳打腳踢一番還搖着他哭訴:“哪有你這樣做哥哥的,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嗎,我以後要是真嫁不出去就是你害的!”
被她大力搖的頭昏腦脹,謝明朝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不能信二哥的鬼話了。
就是他指使的,盯緊南枝和溫辭之,不能讓他們有過于親密的舉動,如果他做的好的話,以後送他一匹好馬。
他方才去要補償的時候,謝明謹裝的跟沒事人一樣,他反問:“我有說過這話嗎,不是你擔心南枝,要看着她的嗎?”
很好,他又掉坑裏了,每次都是這樣,謝明朝覺得,他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就是他二哥的套路。
看來君子也不是那麽可信。
謝家鬧騰一片,溫家格外的安靜,回了府以後,溫辭之和溫如熙在一起,兄妹兩人多年未見,也有許多話要說。
如熙雙手交疊着,眉眼舒展,好一會才松開緊抿的唇瓣:“哥哥,我覺得南枝姐姐很好,我很希望她是我未來的嫂嫂。”
她在長安也有不少明面上的朋友,因為她是太原溫氏的嫡女,所以她們上趕着,其實如熙知道,她們私下都說她是病秧子,幾大世家的夫人也并不喜歡她,她們并不打算要一個随時都會出事的兒媳。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她能感覺到謝南枝是真的喜歡她,她很熱情也很真誠,如果她們是一家人的話,她會很開心的。
溫辭之偏頭看如熙,道:“我也覺得她很好,南枝活潑開朗,我在北疆的時候就很喜歡她,父親都和祖父說了,再等個一兩年,我就能娶南枝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是有光的,見識過了太多明明毫無感情卻被家族利益束縛在一起的夫妻,他知道能和自己心悅之人在一起有多難的。
他一定會珍惜。
如熙笑了笑,兩個酒窩若隐若現,南枝姐姐那麽好,以後她來了家裏,這座華麗空蕩的府邸就不再是毫無生氣的了。
來長安兩個月後,謝南枝終于有了出門的機會,雖然也不是那麽的自由。
時值太子蕭睿生辰,東宮大辦宴席,三門五姓七望全部出席,這樣的場合他們自然是可以跟着去的。
前往東宮的路上,謝南枝掀開車簾看來看去,長安太過于繁華,朱雀大街寬廣熙攘,坊市之內游人穿行,這裏的樓宇都格外精致,高高的檐角上總有雀鳥栖息,挂在高處的燈籠上畫着牡丹花,富麗堂皇,到了夜裏微黃燈光一亮,牡丹醉人,微醺淺搖。
北疆那邊因為大多數時候天氣都不太好,百姓穿的衣裳很厚實也很臃腫,長安就不一樣了,哪怕是在冬日,小娘子們依舊穿着薄薄的衫裙,顏色鮮豔,花紋別致,裙擺随步伐搖曳,總會隐約露出小巧精致的繡鞋,她們似乎不怎麽怕冷,也就一件厚厚的披風抵禦寒氣。
其實謝南枝最喜歡的是她們的眉心的花钿和頭上簪着的牡丹花,多好看啊,她拉着南蘊的袖子,驚奇道:“長姐長姐你看,那位小娘子的花钿和頭飾多好看啊,我也想要,明日我們出去買吧。”
南蘊本想拒絕,架不住南枝撒嬌,她就答應了下來:“好好好,我和父親說一聲,明日帶你們出去。”
“謝謝長姐。”南枝高興了,嘴又開始甜起來,抱住她好一頓誇。
這一路上謝南蘊跟她們講了不少關于東宮的事情,當今太子蕭睿乃是先皇後之子,母族為趙郡李氏,他自出生以來就注定不會平凡,世家與皇權的雙重加持,讓他擁有了高貴的身份,這位皇太子殿下自身的才能也是非常出衆,朝堂上表現也很好,陛下很是看重,在衆多子嗣裏,便是長子蕭睿與長女昭陽最得寵愛。
解說完畢,她們也到了宮門外,謝南枝顧着形象,規規矩矩的下了車,沒成想還是跟人家撞上了。
“誰啊!沒長眼睛啊!”謝南枝道歉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吼了,尖尖細細的聲音聽的她好不舒服,本來就是同時下的車,也不能算是她的錯,她好意要道歉是禮貌,還真怪上她了?
南枝在北疆野慣了,不懂什麽叫忍氣吞聲,“陳郡謝氏嫡女謝南枝,長眼睛了,你待如何?”
“你撞疼我了。”那位小娘子氣焰不減,她比南枝要高一點,聲勢要更足一點。
“你還撞疼我了呢,我怎麽沒說你不長眼睛啊。”
“你!”她氣急敗壞。
“我怎麽了?”
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說不過了就開始鬧,那小娘子氣的直跺腳,把家裏大人招過來了:“文茵,不可無禮。”
謝南枝側身去看,她阿娘正和一位貴夫人一同走過來,她還沒出聲,身邊那小娘子風一樣的跑過去:“阿娘!”
孟夫人走了過來,給謝南枝介紹着:“南枝,這是定遠侯夫人,崔夫人,也是如今範陽盧氏的主母,快叫人。”
“崔夫人好。”南枝很是乖巧的叫着,她阿娘說的話必須要聽。
“我早說謝家幾個孩子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多年未見,四娘還同小時候一樣好看,方才是我家文茵出言不遜,四娘莫要同她一般見識,她自小便是被我慣壞了,我替她跟你賠個不是。”
哪有讓長輩賠禮道歉的,謝南枝連忙擺手:“夫人言重了,我受不起,您快別這樣說。”
聽着兩位長輩的交談謝南枝才知道,謝盧兩家早年交情也不錯,盧家從前出過一位将軍,跟着謝崇征戰,好幾次差點丢了性命,都是謝崇把人救了回來,盧家念着這份情,逢年過節總要上謝家去拜訪的,也是南枝年紀小,早忘了她幼年還在長安的時候,崔夫人也抱過她許多回。
幾個孩子跟在自己母親身後,一會兩會說上話也熱絡許多,謝南枝和盧文茵便是以這樣不太和諧的方式相識,後來她去的宴席多了,也聽說了她是個什麽脾性。
有着顯赫的出身,妍麗的相貌,為人嚣張跋扈,作為大梁第一關系戶,沒幾個人敢招惹她的,慣出了壞脾氣總不招人喜歡,好在盧家上下還能管着她,真鬧出什麽事也斷不會輕饒。
入了東宮後,謝南枝四處打量着,贊一句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并未為過,聽聞這位太子殿下是為會享受的主,陛下素來寵愛,東宮上下一應用品皆是最好,禦賜之物和貢品也快堆滿了庫房。
她看的正興起,南蘊擡手拉了下她,只見前方走來一名女子,雍容華貴,氣度不凡,藤紫雲錦廣袖宮裝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好看,墨發绾成飛天髻,十二花釵均勻分布,她行走之時步搖穩穩當當,步伐卻也不滿,總之,她華貴端莊到讓人挪不開眼睛。
謝南枝覺得她很好看,可是不知怎的,就覺得她的笑容很虛假,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參見太子妃。”身旁的女眷都已行禮,謝南枝趕緊跟上。
“快快起來,記得上一回見孟夫人還是本宮與太子成婚之日,一晃十數年,夫人風華依舊。”
“殿下過譽,殿下才是真正的牡丹國色,與從前相比,更驚豔動人一些。”
她們的互相吹捧聽的謝南枝有些楞,明明沒打過多少交道,現在卻好像很熟一樣,周圍的人也附和着,彼時的她還很不能理解,多年後她也經歷着相似的局面,也明白了什麽才是大人的世界。
宴席之間,各家貴女命婦圍坐在一起,對酌果酒,簪花撫琴,一派祥和靡麗,南枝有些晃了眼,這裏的一切是她在北疆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北疆的女孩子喜歡騎馬射箭,她們不穿繁雜拖累的衣裳,也不會頭頂鮮花釵環,她們沒有那麽好看卻笑的很爽朗,長安的女孩子則是與她們完全相反。
不遠處那位太子妃正帶着孟崔兩位夫人到處游走,大家聚在一起又說又笑,南枝跟在南蘊身後,看她同那些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打招呼,很自然的樣子,她覺得,她們又不像一家人了。
這裏的氛圍讓南枝有些難受,她附在南錦耳邊說了句:“我去轉轉。”
南錦一臉抵抗,“四姐,這是東宮,你不要亂跑啊。”
“哎呀我一會就回來。”
趁着人多謝南枝趕緊溜了,确沒注意到盧文茵也跟着她跑。
一路上橫沖直撞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轉了幾圈後發現了謝明朝蹲在涼亭裏,她喜出望外,跑過去喊他:“謝明朝!”
“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無聊才跑出來的?”兄妹兩個異口同聲問,然後默契的擊掌。
“哎呀我的天,阿爹還有二哥跟太子啊朝臣啊打太極,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可煩死了。”
“我也是!阿娘還有長姐都忘了我一樣,淨顧着和那些夫人娘子打招呼了。”
對視一眼,他們的想法都一樣,不該出來的。
只要他們兩個聚在一處就不會沒事幹了,兩人到處跑着,企圖找點樂子,期望沒達成還被人逮住訓了頓。
“站住!”
“你們是誰啊,膽敢在東宮亂跑亂撞,也不怕沖撞了主子!”
被說的莫名其妙,謝南枝回頭去看,她今日見到的女子實在太多了,但是這一個,委實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冬日裏,她就穿着一件單薄的衫裙,領口拉的很開,整個人沒骨頭一般戰力,不是謝南枝嘴壞,說句實話,她渾身上下透着股風塵氣,就跟話本裏說的花魁啊樂伎啊一模一樣。
兩個孩子處于呆愣狀态,那女子火氣更旺:“見了我還不行禮,你們好大的膽子!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謝明朝答的很實誠。
“我乃太子良娣,是東宮除了太子妃位分最高的女眷,你們兩個是哪家的下人,我定要與你們家主母說道說道。”
有病,這是謝南枝唯一的感覺,她們家見了太子妃都不見多卑微,輪得到她一個良娣在這叫嚣嗎,再說了,她哪只眼睛看出他們是下人了,不就是起晚了穿的簡樸了一點嗎。
“我們走,不跟她一般見識。”謝南枝雖然很生氣,但是明白不能鬧事給家裏添亂。
“站住,我讓你們走了嗎。”她還不依不饒。
壓下心頭的怒火,謝南枝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麽當上良娣的,這種場合都不需要多注意注意嗎,果然,太子妃和良娣,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見了我不行禮,還敢大不敬想走,春蟬,給我掌嘴。”
我給你臉了。
謝南枝即将爆發的時候,盧文茵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那你應該還沒這個權利,一個樂坊娘子,攀上了太子殿下一步登天,你以為你是誰啊,陳良娣,這兩位可是陳郡謝氏的嫡子和嫡女,你今天動他們一下,明日你估計就沒命了。”
明明剛才看她還很不順眼,現在盧文茵在謝南枝眼裏的形象變得格外高大。
盧文茵看了許久,不說那兩個,她自己都是心頭火直冒,早聽聞東宮的陳良娣仗着太子寵愛無法無天,最喜歡擺譜,派頭比正經太子妃還大,今日太子就怕她整出什麽幺蛾子來才不許她到前面去,沒想到有人自己跑來了。
“正頭太子妃還在前面呢,你在這撒什麽潑,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上不得臺面,自己什麽樣心裏沒點數嗎,目光短淺還心比天高,你也不怕摔死。”她一通好罵,叫那兄妹兩個目瞪口呆,就是北疆最厲害的孩子也沒有她能說會道。
陳良娣在聽說了他們身後以後就怕了,她身在東宮,明知太子妃與太子不和,甚至太子妃還敢辱罵太子,就因為她出身琅琊王氏,有強大的娘家做支撐,這麽多年太子都還對她保持明面上的尊重,陳郡謝氏可是與王氏齊名的,真得罪了怎麽得了。
被吓得臉色發白,陳良娣落荒而逃,什麽也顧不上,落下三人嘲諷。
盧文茵一個白眼翻過去,這種人就不能跟她好好說話。
她轉過身來,不甚正經的跟謝南枝道了個歉:“我今日出門的時候心情不大好,方才遷怒于你,是我的錯,給你賠個不是了。”
驕矜貴女連道歉都是高高在上的。
“沒關系,你剛才也幫了我,多謝。”南枝說罷後,盧文茵耷拉着的眼皮擡起幾分,她懶懶道:“這裏是東宮,不要亂跑,雖說你們兩個身份擺在那裏,得罪了人也要給你們家添些麻煩,趕緊回去吧。”
她很快走了,謝明朝還在問:“你們認識?”
“一點意外。”南枝沒打算和他多說。
“這樣的話,那咱倆回去吧。”跑了沒幾步就成這樣了,真惹事了回家又得被謝崇罰。
謝明朝搖晃着身子:“可是真的好無聊!”
他才不想聽他們聊什麽朝堂政事,那裏年歲相仿的郎君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們還用新奇的眼神打量着他。
“我想回北疆了。”
“我也想。”
“唉……”
他們是想老實一回的,有人不給他們機會,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了那個陳良娣,她在打罵自己的侍女。
“你個沒用的東西!連謝家的人都認不出來,害我出醜,還被盧家那個死丫頭罵!你要害死我啊!”陳良娣一邊扇着那婢女的耳光一邊罵,典型的自己犯錯別人受罰。
謝南枝看的牙齒咯咯作響,這口氣,她今天必須出了。
“你彈弓帶了嗎?”話才剛問出口東西就怼在了她臉頰旁。
不愧是雙胞胎。
謝南枝的準頭非常好,尋了個不錯的位置,她閉上一只眼睛對準,彈弓被拉到極致。
“啊!”第一下打掉了陳良娣的簪子。
“誰……啊!”第二下是耳環。
第三第四下是腿,直接把人給打跪了。
陳良娣又是痛呼又是四處看着,什麽都沒發現後叫嚷着讓侍女把她扶回去,看她那一瘸一拐的樣子,兄妹兩個樂呵的不行。
他們樂着,有人也在假山後看完了全場。
折騰了将近一個時辰他們才回到前殿去,南蘊找南枝都快找瘋了,這會見了她臉色也不太好:“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嗎,跑什麽跑,沒遇上什麽事吧?”
南枝搖頭。
“給我老老實實坐着,哪也不許去。”
好吧,徹底走不了了。
南枝和南錦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其實南錦也不喜歡這裏,她有聽到的,有幾家娘子說她是庶女,不應該來這樣的場合,她那點自卑的心理全被勾了出來,也沒有再随着南蘊去認人,就這麽坐着吧。
可明明在北疆的時候,從來沒有人瞧不起她的庶女身份,還因為她很乖巧很照顧她,送她小玩意和喜歡的絲線。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總之,第一次踏足這樣的場合,三個小的孩子都有種種不适應,他們不明白為什麽父母可以對不熟悉的人笑容滿面,親昵交談,也不明白為什麽哥哥姐姐平日裏冷冷淡淡,在這裏卻游走來去,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話,其實他們也沒有相差多大,可不能理解的事件太多了。
第一次,謝南枝充分理解了虛僞這個詞,可能把這個詞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并不好,但在她眼裏就是這樣,朝夕相處下,她知道他們真正開心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的。
來長安兩個月後,謝南枝開始讨厭起了這裏,這座繁華靡麗,熙攘喧嘩的城池把她的家人都改變了。
宴席之上,謝南枝和南錦安靜的吃着自己的東西,兩個小姑娘大概都看出了對方的不開心,興許也猜出了原因,那時候的想法很單純,只要她們自己好好的,不跟他們一樣就好,日子越過越久,她們終究也變成了自己年少時不喜歡的模樣。
盛大隆重的生辰宴仿佛沒有盡頭,謝南枝從白天坐到黑夜,她覺得自己已經快發黴了,得虧是南錦要如廁,她才找了個借口一起出去,非常湊巧的,又遇上了謝明朝。
“真的坐不住。”再次同時發言。
“再逛逛?”謝明朝問。
“走吧。”
他們的運氣實在太好,每次逛的時候都能遇見人,這回不是女的了,是男的。
謝南枝原以為,自家哥哥和溫辭之便是世上最俊朗的兒郎了,蕭琢的出現打破了她的認知,他不需要好看的衣裳和精美的佩飾的襯托,就只是站在那裏,燈火光輝映照,半張面容有些模糊,朦朦胧胧也可以看看出是有高聳的鼻梁,纖長的眼睫,那一雙桃花眼格外迷人,如果再柔和一些就更好了。
“你犯什麽花癡?”謝明朝一句話打破了她美好的聯想,謝南枝掐了他兩把,她再看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周身氣息有些冷肅,美好遐想變換為一點點害怕。
直到那些人的話語傳到耳朵裏,她才明白他為什麽是那個樣子。
“魏王殿下,這個稱呼不就是個笑話嗎,一個妓.女生出來的孩子,還真當自己是天皇貴胄了。”
謝南枝反應過來,這個魏王殿下說的就是他,不出于其他什麽理由,謝南枝就覺得這樣說很不對,他又沒做錯什麽。
“說什麽呢你們!不好好做事在這編排主子,當心我和太子殿下說,治你們死罪!”謝南枝其實很少責罵下人的,她和府裏的下人相處的都很好,可是這一次真的很過分。
宮人們自是知道她的身份,連忙跪下認錯,謝南枝當然不會真的跟太子說,畢竟不熟,她再轉身的時候,蕭琢已經走遠了,留給她一個颀長落寞的背影。
“他,他就這麽走了,都不謝謝我嗎?”謝南枝問謝明朝。
“再不走等着你犯花癡嗎?”
“謝明朝!”她掐了他好幾把,她哪有犯花癡,長的好看多看幾眼這不是很正常嗎,“你不許跟辭之哥哥說。”
“我就說,氣死你。”
下輩子,她再也不跟謝明朝做兄妹了!
這便是謝南枝跟蕭琢的初見,後來的時候謝南枝無比慶幸自己那時候的挺身而出,她只為他說了一句話,就換來了報仇的機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賺大了。
終于熬到回家,她渾身上下都沒了力氣,在馬車上窩在南蘊懷裏直打哈欠,困得不行,就是這樣她還不忘念叨:“長姐,我不喜歡你們那樣。”
南蘊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她在說什麽。
心頭有陰影覆上,堵着一口氣吐不出來,她何嘗想跟自己不熟的人嬉笑搭話,擺出自己并不喜歡的表情,但是作為謝氏的嫡長女,這是永遠逃避不了的事情,那麽多人的交往談話,不都是在為自己的家族争取機會和人脈嗎,她們那些人,有幾個為自己而活。
南蘊摸了摸兩個妹妹的頭,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嫁人之前,替她們擋開那些虛情假意和圓滑世故,讓她們能夠多無憂無慮過幾年。
總要有一個人先長大的,她是姐姐,她會做的更多。
快到府上的時候,南蘊叫了叫兩個孩子,“南枝,南錦,快醒醒,到家了。”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謝南枝小聲嘟囔了幾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