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序幕 (1)
建寧二十二年, 北疆謝家
“你個混不吝的,淨知道往外跑,知不知道家裏人多擔心, 我今天不打死你!”威嚴厲目的中年男子手裏攥着藤杖,揮着朝少年身上打, 每一下都用了十成十的力,疼的人直叫喚。
“阿爹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你下手這麽重!我才叫受了驚吓好嗎!”謝明朝一邊躲藤杖一邊跑, 他不就是跑上山去玩了嗎,哪承想掉進人家捕獸的陷阱裏,花了一整天才爬出來, 好不容易回家睡了個覺, 醒了就要被打, 沒天理了。
謝崇氣的吹胡子瞪眼:“你還敢跑, 給我跪下!”
“我謝崇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混賬來, 能不能學學你姐姐哥哥給我省心,氣死我了,你給我跪在祠堂, 三天!”
把藤杖砸在謝明朝身上後, 謝崇怒氣沖沖的走了,謝明朝跪在祠堂裏傷心的要死,他真的很懷疑自己是被撿回來的, 一個個的都不待見他。
想着想着他就生出淚意,委屈巴巴的, 泫然欲泣。
“謝明朝你羞不羞啊,這麽大了還哭。”
謝明朝趕緊抹了臉,嚷着:“我沒哭!”他轉身看過去,穿着鵝黃色衫裙的小姑娘倚在門邊, 頭發绾的精致又好看,發髻兩邊各簪一只小梨花釵,襯得人精神氣很好,靈動可愛。她杏眼彎彎,還塗了鮮豔的口脂,手裏提着食盒,很乖巧的模樣,如果不說冷嘲熱諷的話就更好了。
“還沒哭,我都看見了,你被阿爹打哭了。”
“謝南枝你不說話能死!”謝明朝氣急敗壞,對于雙胞胎妹妹,他真是又愛又恨,帶她玩的時候就好哥哥叫個不停,一到他出事了就是風涼話不斷。
謝南枝跪坐在他旁邊的蒲團上,一邊從食盒裏拿吃的給他,一邊好聲好氣的講話:“你跑出去一整天沒回來,家裏人都要急死了,阿爹和哥哥那一夜都沒睡,生怕你出了什麽事。”
“那,那我也不知道會那樣啊。”謝明朝氣焰消了大半,咬了口手裏的餅,忽然表情有些微妙,他嘴角扯了扯,問:“這不會,是你做的吧?”
“是啊。”謝南枝回答的理所當然。
謝明朝:“……”
他是造了什麽孽,罰跪還要吃謝南枝做的東西。
“你趕緊走吧,你的心意我領了,就讓我一個人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吧。”
察覺到他身上透露出來的嫌棄之意,謝南枝大好的心情瞬間消失,她還病着呢,這麽好心的給罰跪的謝明朝做吃的送來,他還嫌棄上了。
謝南枝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來,“謝明朝,你真是活該。”
就這麽一句話,接下來半個月謝明朝跟謝南枝沒再搭理過對方,家裏的長輩見了都頗為驚異,這兩個孩子還能有這麽安生的時候,難得。
謝崇和謝明謹站在屋檐下,憂心忡忡。
“陛下突然召我回去,也不知是為了什麽。”謝崇隐憂加深,他駐守北疆十一年,平定戰事,護佑一方,沒有那些糟心事,一家人生活在這裏都很開心,若是回了長安,就不會有今日這般舒心了。
作為謝家長子,謝明謹對于那些事情也有一定了解,他年紀不大卻是博學沉穩,對于那道沒有原因的聖旨,他不知作何評價。
數月之前,謝崇擊敗蠻夷,保了北疆安寧,市井之間不乏贊譽之詞,只有那一句失了分寸。
“謝大将軍骁勇善戰,平定邊疆,他就是我們的保護神,是我們的天啊。”
天子猶存,怎麽能說臣子是天。
當時很多人都在說,等到謝家知道的時候再控制似乎有些來不及,謝明謹潛意識裏覺得,長安來的聖旨是和這句話有關。
許久他才回神,“父親,不要想那麽多了,回長安也好,那裏也有很多故人在。”
謝崇點了點頭,抛開這話題,他攬着謝明謹的肩往堂內走,十六歲的少年比他稍矮了一些,他并不費什麽力。
對待謝明謹,他總要比對那兩個和善的多。
謝崇笑着問話:“最近功課怎麽樣,書齋裏先生是不是又誇你了?”提起長子長女,謝崇滿是驕傲,北疆誰不知道,陳郡謝氏最大的兩個孩子品行端正,學識淵博,他們這武将世家怕是以後要出個狀元的。
“還好,先生們教的好,就是讀書有些晚了,近來總是眼睛酸脹。”
“這可不行,小小年紀不能熬壞了眼睛,以後晚了就不看書了,我叫廚房那邊每日給你熬些湯,一定要注意身子。”
“……”
不遠處柱子邊倚着兩個小家夥,滿臉寫着不開心和幽怨,以謝明朝為甚。
“都是兒子,對我拳打腳踢,對哥哥就慈眉善目,偏心!”
謝南枝又怼他:“哥哥認真念書,可以幫家裏出謀劃策,你除了添麻煩找事情還能幹什麽,我要是阿爹,我也不喜歡你。”
做了個鬼臉謝南枝跑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上了秋千,站着蕩起來,晃晃悠悠下小小年紀也學會了惆悵,再過幾日就要離開北疆了,她是真的不想走,北疆多好啊,有青綠寬廣的草原,還有熱情淳樸的百姓,她可以跟謝明朝騎着小紅馬去草原上瘋,也能下河去捉魚。
聽阿娘他們說了,長安的閨閣千金都特別的守規矩,謝南枝覺得她們不會和自己一起玩的。
“景央,我好難過啊。”她開始撒嬌了。
屋頂上練功的紅衣少女一躍而下,站在另一只空着的秋千上,她推了把謝南枝那邊,讓她蕩的更高一些。
景央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平時在府裏都安安靜靜,也只有謝南枝叫她的時候她才會陪她聊聊。
“不要難過,我們不都在嗎,只是換個地方生活,再說了,你出生就是在長安,回歸故地也是好的啊。”景央人是沉默冰冷的,長的卻頗為溫柔,眉眼彎彎,幹淨明澈,要是輕聲細語的同人交談,就很招喜歡的。
謝南枝還是不開心,她細眉撇下來,唇抿成一條線,心裏寬慰了自己好一會:“那我回長安之後,我要把我的院子修的跟這裏一樣,有梨花樹,有秋千,還有藤蘿,這樣就跟在北疆沒什麽兩樣,到時候我還可以給你們做梨花糕。”她變得有些雀躍了。
前面聽的都好好的,最後一句話景央覺得其實沒有必要加。
謝明朝才遭了罪,她可不想了。
“嗯,你說的都對。”
謝南枝很快被哄開心了,趁着午後天氣好,她又夥同謝明朝景央出府去玩了。
北疆曾經飽受戰亂,蠻夷多來侵襲,自從十一年前謝崇領兵出征,駐守北疆後,這裏的百姓生活好了許多,城池也從荒涼變得愈漸繁華,街道上的攤販和鋪子有很多,羊肉牛肉奶茶,各種吃的都有,謝明朝最愛吃烤全羊,此次出門都要帶着謝南枝去吃。
多年生活在這裏,文化氣候什麽的謝南枝能夠适應,飲食上就不那麽好了,她還是更喜歡傳統的中原美食。
當然,為了給謝明朝面子,每次她都會點一份奶茶,然後看着他毫無形象的吃羊肉。
飯後他們三個遇上了以前在一起玩的同伴,主要是謝明朝的同窗。
“三郎四娘,今日天氣好,我們去賽馬吧。”
因為謝明朝比謝南枝早那麽一點點從娘胎裏出來,順利成章的,他是哥哥。
原本謝南枝肯定是會搶着去,但現在情況不太一樣,謝明朝才犯過混被罰跪了,這回要是再出什麽事,謝崇非打死他不可,暗戳戳的,謝南枝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扯我幹什麽?”謝明朝察覺後不明就裏。
謝南枝:“……”你就該被打。
到了草原上,謝南枝原本那點恐懼和擔憂消失的無影無蹤,附近馬場主同他們相識,很是熱絡的打招呼:“三郎君和四娘子來了,你們的小紅馬我還留着,快去騎吧。”
其實府裏也有很多馬的,但是謝崇不讓他們騎,所以就只能寄希望于馬場主,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從蠻夷之地來,飽受戰亂苦楚,他對謝氏很尊敬,待幾個孩子也很好,知道那兩個喜歡騎馬,平日裏都要把馬馴的很溫順。
謝南枝摸着小紅馬毛,笑盈盈說:“謝謝趙叔,那我們就先過去了。”
年歲相仿的孩子們立于馬背上,英姿煥發,朝氣蓬勃,不遠處的紅旗一揮下,數十匹馬如同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沒有任何懸念,最先到終點的是謝明朝,第二是謝南枝,往常的幾年都是如此。
出了一身的汗,謝明朝一身郁悶消散殆盡,他是玩上瘾了,又約着一夥人下河去捉魚,順便把謝南枝帶上,一個兩個脫了鞋襪,探進河中的時候,清涼之意蔓延全身。
玩的正歡的時候,謝南枝發覺對面那幾個小夥伴臉色變了,她好奇的回頭看了一眼,寒毛都豎起來了。
河岸上,白衣少年緊繃着臉,清澈的眼睛緊盯這邊,周圍蕩的侍從離他老遠,約莫是被他一身煞氣和寒意逼退了。
謝南枝站在原地不敢動,謝明朝個要死的還在叫:“唉你們怎麽了,怎麽都不動了?”
沒忍住,謝南枝一腳踹在他小腿上,謝明朝滾進河裏再爬起來的時候,正對上謝明謹那張鐵青的臉。
完犢子了。
從來沒有一條路比今日回家的路更漫長,狹窄馬車空間內,謝明朝謝南枝面對面坐着,兩人交換了下眼神,快半個時辰了,謝明謹一句話都沒說,一直在閉目養神。
比起父親,他們更怕哥哥,因為父親會打人,哥哥會用自己學過的道理和言語來鞭笞他們,這種傷害直擊心靈。
“謝南枝。”他終于開口了。
“在!”她很快答。
謝明謹緩緩睜開眼睛,他是少年老成,雖年紀小卻十分有威懾力,這會淡淡的掃着謝南枝,說話語氣也不重:“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男女大防,你十四歲了,還跟着他們一起厮混,母親和長姐教你的規矩禮儀你還記得嗎?”
“二哥我錯了。”謝南枝頭垂的死死的,一派以後再也不敢了的模樣。
“謝明朝。”火力調轉了。
“你作為哥哥,非但沒有給弟弟妹妹做榜樣,還帶着南枝到處跑,我看你是想翻天了,一日不找事做你閑的是吧,先生布置的課業你完成了嗎,讀書沒讀出個所以然,纨绔子弟的習性你處處沾。”
“二哥我錯了。”謝明朝也表現出懊悔,應該就沒了吧。
謝明謹還盯着他,目光幽深:“你一句錯了就好了,錯了就代表事情沒有發生過嗎,從小到大,想想你惹了多少是非,你何時才能長大才能懂事啊?”
被訓得大氣不敢出,謝明朝心裏酸的直冒泡,沒回都是這樣,一樣的跑了出去,謝南枝認個錯就萬事大吉,他還得被鞭策許久。
“二郎君,到了。”景央在外面說着,算是救了謝明朝一命。
謝明謹率先下了車,自顧往府裏走,丢給他們一句:“去久安堂用膳。”
久安堂,兄妹兩個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他們好像忘記了,今日是阿娘的生辰,每年這個時候,府裏的人會舉得最齊,看看時間,距離往常開飯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炷香。
“現在挖個坑把咱倆埋了還來的急嗎?”
“勸你不要白費功夫,等被阿爹挖出來可能你就會多一座墳了。”
磨磨唧唧到了久安堂,裏面人差不多坐滿了,圍着一圈,剩了兩個空位給他們。
“阿爹阿娘,我們回來了。”
謝崇永遠對他們永遠都是那副威嚴整肅的樣子,看大的小的有多和善,看他們中間這兩個就有多嫌棄。
他身旁的孟夫人叫兩個孩子坐下,她慈眉善目,是個極其溫柔的母親,由于身體不太好,出門的次數少之又少,外人都知道謝氏有一位溫婉賢良的主母,但是很少有人見過她,她身上的神秘色彩也為外人所議論。
“你們兩個今日去哪玩了,這麽晚才回來,明朝,你是不是又帶着南枝去馬場了?”
謝明朝微紅的耳根已經說明了一切。
謝崇真的又想打人了,他剛要開口,孟夫人按住他的手:“好了,快些用膳吧。”
一頓飯吃的索然無味,對于謝南枝和謝明朝來說,很多時候他們感覺自己并不像這個家裏的人,因為除了他們兩個,謝家的人都太安靜了。
謝南枝自出生以來就飽受寵愛,謝家六個孩子,嫡長女謝南蘊明儀知禮,溫順柔嘉,是典型的世家貴女,年方十七歲就掌管府中中饋,上上下下被她打理的極好,北疆的女眷們提起她沒有不稱贊的。
嫡長子謝明謹從小就被冠上神童的名號,三歲識千字,七歲能成詩,別人去學堂聽先生講課,他去學堂給先生講課,謝南枝很喜歡這位二哥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端方君子,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古板了,有時候固執的讓人覺得害怕。
還有兩個孩子是府中妾室江姨娘所出,說句實在話,直到現在,謝南枝都不太喜歡她,她不能理解,為什麽謝崇那麽喜歡她阿娘還可以納其他人為妾,甚至是有孩子,而且這麽一大家人,除了她和謝明朝,沒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有一說一,江姨娘人其實很好,便如此刻,她還在很熱情的給謝南枝夾菜,“南枝,你喜歡吃醬鴨,多用些。”
她真的很好,不是虛情假意,十幾年如一日的待所有孩子都好。
謝南枝覺得自己罪過太大了。
她的妹妹謝南錦是個膽小怯懦的孩子,話不多,生的非常水靈,她的日常就是陪着姨娘,照顧弟弟,然後刺繡,她的繡活總讓謝南枝覺得天底下沒人比的過她,每逢節日,她就會給家裏人挨個送繡品。
最小的那個弟弟她就不說了,因為真的太小了,還被大人抱在懷裏呢。
總而言之,謝南枝覺得他們一家還是非常和睦和諧的,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一輩子都是這樣,不要變。
“南枝,好好吃飯,想什麽呢?”謝崇一句話把謝南枝神思拉回來,她給身旁的謝明朝夾了菜,他倒吃的很歡,什麽也不想。
飯後,謝南枝在久安堂外徘徊許久,手指繞着荷包上的流蘇,謝南蘊出來見了她,有些詫異:“南枝,你怎麽還在這裏啊?”
謝南枝小跑過去抱住謝南蘊的胳膊:“長姐,我們一定要回長安嗎,我不想回去。”北疆多好啊,她那麽多朋友都在這裏呢。
謝南蘊笑着說:“哪是你不想就可以的,陛下的聖旨都來了,我們當然要回去,南枝,沒事的,到了長安你也會有新的朋友,我們都在啊。”
不管他們怎麽說,謝南枝都不願意,她潛意識覺得,回去了不好。
“不要擔心,我聽父親跟明謹說了,鎮國大将軍和辭之也會回去的。”
謝南枝忽然眼睛亮了:“辭之哥哥也回去?真的嗎?”
“一提到辭之你就高興了,這回滿意了吧。”謝南蘊打趣着她,其實這兩個孩子的事情兩家人心裏都清楚,不出意外的話,她的親事定下了,南枝和溫辭之也就不遠了。
“滿意滿意,多謝長姐。”謝南枝很會撒嬌的,她纏着謝南蘊說了好久的話,晚上也就宿在她那邊。
兩個女孩子睡在一起,一定是有很多話要說的,到了半夜,謝南枝還是沒有困意。
方才長姐說了,此番回長安,她應當是要嫁人了,她已經十七了,按照往常情況來看,最後也會嫁入和謝氏門第相當的世家大族。
聽了以後她有點難過,她連她未來夫君叫什麽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就只是那樣一個道理,士庶不通婚,所有世家女的命運都是一樣的。
“長姐,你都沒有遇見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嫁給一個陌生的人,你甘心嗎?”
“無所謂甘不甘心,”謝南蘊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開口:“南枝,大多數世家女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從小就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麽,為了謝家我可以獻上我的一切,只要我未來的夫君人品合格,日子總還過的下去的。”
“我是姐姐,我會好好保護你的,你的那份責任歸在我身上就好,其實你比我們幸運很多,以後你會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這已經很好了。”謝南蘊給謝南枝蓋好被子,“睡吧,你還小,不要想那麽多。”
可是她也只比她大了三歲。
這是第一次謝南枝清晰的感知到成長的煩惱,她想像長姐那樣明白很多道理,但又覺得了解了以後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快樂,太難選了。
最後混混沉沉的睡過去,謝南枝也想不了什麽了。
長安
巍峨宮城內,坐在龍椅上的君王面色冷厲,明黃色龍袍覆在身上,昭示無上皇權,他面前拜着許多奏疏,擱在以忘他早批完,這些時日他卻耽擱了很多,那封從北疆來的奏報讓她心神不寧了很久。
百姓皆言,将軍謝崇,乃民之神,民之天。
很多年了,蕭臨淵一直忌憚着謝崇,他手裏的兵權握的太穩,穩到讓他心慌,數十年前,謝崇誅滅西境蠻夷,一時風頭大盛,回朝之日百姓夾道相迎,許久不曾退去,那時候的長安百姓對謝崇的追捧遠勝皇室,兵權,聲望,能力,他都有了,蕭臨淵怎能不懼。
嫉妒心和疑心作祟,蕭臨淵一道聖旨把謝崇趕去了北疆,原以為這樣就好了,沒想到換了個地方他還是那般嚣張,他身邊的人說得對,只有把人放在眼皮下下看着拴着,他才能把控局面。
蕭臨淵把那份奏報撕得粉碎,紙屑在甘露殿內飄揚,蓋不住他一身陰郁。
“召崔道衍入宮。”
因為睡得晚,謝南枝一直到晌午了才起,當她帶着惺忪睡眼出了內室後,看見的就是謝南蘊在棋盤旁邊自弈,全神貫注,優雅沉靜。
要不怎麽說人和人之間是有差距的呢,同樣是陳郡謝氏的女兒,大女兒博古通今,才貌雙全,小女兒繡工出衆,養活了一大批繡娘,而她呢,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抓瞎,除了一身蠻力什麽都沒有,鑽研個廚藝還時不時的燒廚房。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長姐。”謝南枝含糊不輕的喊了句,棋盤前的謝南蘊顯然沒工夫搭理她,她修長指尖擡着白玉棋子,給謝南枝留了句話:“飯菜在那邊,快些去用,午後随我一道出門去,三日後啓程回長安,父親叫我們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帶着,明謹明朝早就走了,南錦一會就過來。”
有條有理,絲毫不亂,謝南枝點了點頭,伸着懶腰去吃飯,“長姐,景央呢?”她才發現昨日回來以後景央就不知道去哪了。
謝南蘊默默嘆氣,她這個妹妹腦子真的不太靈光,都快一整天了才發現。
“父親說有事要交給景央去做,她昨日就走了。”
午後,謝家三位娘子都出了門去,謝南蘊一言不發,謝南錦低眉順眼,謝南枝無聊到坐不住,果然,她還是更适合跟謝明朝呆在一起。
見她扭來扭去沒個坐相,謝南蘊說她:“你安分一點。”
謝南枝:“……”
我有多動症的。
“四姐你是不是很無聊啊,要不我們說說話?”謝南錦溫溫柔柔的開口。
“好啊好啊,南錦你要買什麽啊,我準備去買吃的,雖說北疆的吃食我一向不習慣,可是回了長安就吃不到了,還是得帶一些回去的。”
謝南錦:“我想買一些絲線,路上可以繼續做繡活,不會很無聊了。”
好吧,果真刺繡才是她的最愛。
謝南枝又把目光投向了謝南蘊。
“我什麽都不買,回了長安都有的,父親叫我負責照看你們,尤其是南枝你,老老實實,別再惹事了。”
謝南枝:“……”她現在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了,怎麽防她跟防賊一樣呢。
北疆的鋪子她都很熟,到處跑着逛着,店家聽說他們要回長安了都表示不舍,謝大将軍護佑一方安寧,和百姓相處的也很好,謝家的孩子們他們也喜歡,尤其是三郎四娘,沒了他們這北疆不知要少多少樂趣。
“謝謝宋伯的羊肉,祝您生意興隆,早日發大財!”謝南枝跟個散財童子一樣到處買,謝南蘊跟在她後面,也算徹底見識到了自家妹妹出色的交際能力,上至店鋪老板,下至街角小販。
“四娘要走了,那以後還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
“四娘來了,這是我們這新上的首飾,你照顧我這生意這麽多年,這幾件就算為你送行了。”
“四娘有機會一定要回來看看啊,我們會想你的。”
“……”
一圈下來,謝南枝都要哭了,她真的好想一直留在北疆。
謝南錦連忙上去安慰她:“四姐你別哭啊,以後還能回來的。”
晃蕩許久,她們準備回家了,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哭喊聲。
謝南枝向來喜歡湊熱鬧,手裏還抱着一大堆東西就沖了過去,她身量小,熙攘人群中也鑽的快,等到最前面看清是誰以後,她愣了半晌。
被哭哭啼啼的小娘子扯住不放的,可不就是她三哥謝明朝嗎。
小娘子她也認識,北疆護軍的小女兒,謝明朝個爛人小時候開玩笑說長大要娶她。
玩脫了吧。
“不是,如花,陛下下旨叫我阿爹回長安,我們家也不能違抗聖旨是不是,我非良人,你還是早些忘了我吧,你會遇見更好的人的。”
很好,謝南枝聽的拳頭硬了。
如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那我就是喜歡你啊,你帶我一起去長安吧,明朝哥哥。”
謝明朝一副也很難過的樣子,他痛心疾首道:“如花,我不能毀了你,就算我要帶你走,你我的家人也是不會同意的,所以,就此別過了。”
謝明謹站在角落裏,簡直沒眼看他,小小年紀不學好,今日的事叫謝崇知道了,怕是三天後他都走不了。
擺脫了糾纏,遠離了人群,謝明朝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還沒松口氣腦袋就糟了重擊。
“誰啊!敢打小爺我!”
謝南枝把羊肉包好,杏眼圓瞪,氣鼓鼓的罵人:“謝明朝你怎麽好意思,我都知道你原來是有說要娶如花的,你個負心漢!”
“你管我!”
“那你覺得我管你可以嗎?”柔婉細膩的聲音明明很動人,謝明朝忽然就氣短了:“我錯了,長姐。”
他們三個站在一處,姐弟兩個看謝明朝的眼神都很不和善,南錦夾在中間也不知道怎麽辦。
為了讓謝明朝能夠保住一條命,兄弟姐妹很默契的回家後沒有提起這件事,除了氣氛怪的讓謝崇覺得不同尋常,就沒什麽再發生了。
府裏收拾了許久,最後謝崇還是決定留一些下人在這裏,好歹這宅子也住了十多年,不好荒廢的,若是以後孩子們想回來了也可以看看。
至于長安的家宅,上一任謝氏家主和主母早已亡故,他們也沒有其他的孩子,這幾年都是舊宅老人看着府邸,得了消息估摸也收拾的差不多。
再說他也叫景央先行回長安去看着,不會有什麽問題。
臨了要走,謝崇還不忘十五那日檢查幾個孩子的課業,原先這任務是孟夫人的,可近幾年她身體不好,就是謝崇來了,提前備好戒尺,往那一放,三個小的瑟縮了下身子。
和往常一樣,兩個大的完美度過,南枝南錦磕磕巴巴也還行,謝明朝又不行。
別說謝崇了,連謝南枝都想揍他,她出去玩還知道把課業完成,謝明朝是早就忘到九霄雲外了。
“謝明朝。”
“你要是不想回長安可以直說,我跟護軍打聲招呼,把你送到軍營裏去,你看行嗎?”謝崇實在沒力氣收拾他了,再打他怕是要被氣死了。
跟護軍說,那不就等于要留下來跟如花成親?
不可以,謝明朝瞬間清醒。
“阿爹我錯了,我下次肯定好好用功。”
“你算的清這幾日你說過幾次你錯了嗎?”
那還真算不清。
到最後,他又跪祠堂去了,謝南枝覺得,他們這一輩以後列祖列宗見到了最親近的就是謝明朝,見面的次數太多,想記不住都難。
這一次沒人再管他了,謝南枝啃着自己的醬豬蹄去鑽研吃食,死都不給謝明朝做。
臨行前一晚,她翻來覆去的睡不着,總是胡思亂想,長安的風景有北疆好嗎,那裏的人會和北疆一樣淳樸友善嗎,馬場主把小紅馬送給她了,小紅馬也不知道能不能适應那邊的環境,去了那邊長姐很快就要嫁人,因為她是大孩子了,她會離開家,不能總是陪着她了。
想想都很惆悵。
謝南枝又睡得很晚。
舉家動身的時候,謝南枝是最後一個出府的,留下來的下人都紅着眼睛,這麽好的主子他們也不能跟着了,沒了幾位郎君和娘子,這府裏真是空蕩了許多。
南蘊和孟夫人叫南枝上馬車,她不肯,和謝明朝一起騎着小紅馬,走的時候還能看看北疆的人和景。
北疆的人特別淳樸,他們經歷過戰亂,感受過善意,對他們的恩人很是尊敬,所以在他們離開的時候夾道相送。
北疆的景特別美,有青山綠水,草原湖泊,碧藍的天空明淨澄澈,深山綿延處有數不清的小動物,雖然風沙很大,下了雨後卻會覺得很清新,那一片青綠廣闊的草原是謝南枝的最愛,她不知怎的有些興起,跟謝崇他們打了聲招呼就和謝明朝一道去了草原。
那裏寬廣無垠,高呼之下聲音能傳的很遠,謝南枝雙手放在嘴邊喊:“趙叔!謝謝你把小紅馬送給我!我會回來看你的!”
“再見了!北疆!我一定會回來的!”
那個時候的謝南枝還沒有想到後面會發生那麽多事情,到最後長安承載了她十餘年的痛苦,北疆也成為再也回不去的美好。
如果可以的話,她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北疆。
只是沒有如果。
再次趕回去的時候,大部隊已經出了城門了,謝南枝本來以為能和溫家一起的,結果卻得知溫家早就走了。
“什麽時候走的,我怎麽不知道?”謝南枝一下子就蔫兒了,她還以為可以見到辭之哥哥的。
“就是你病的那段時間,英國公突發惡疾,他們就先行一步回長安,不要這麽失落,兩個月就到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了。”謝南蘊笑着揉揉她臉頰。
“我跟南錦商量好了,這段時間她教你刺繡,我教你禮儀,回了長安你給我端莊一點,在家裏鬧無所謂,外面還是要裝裝樣子的,聽到沒有?”
謝南枝:“……”
我希望我沒有聽到。
接下來的時日,馬車裏時不時傳來叫聲和哭聲,謝南枝對于這些事情真的沒有什麽天賦,手上戳了好幾個針眼,每次叫喚着不學了的時候,謝南蘊一個眼神又把她拉了回來。
繼續這樣痛苦下去,好在有事可做,确實沒有那麽無聊了。
同時被折磨的還有謝明朝,經過這麽多年的艱苦鬥争,謝崇深刻意識到,這小子可能真是不是讀書的料子,他繼而重新教他功夫,以後送到戰場上磨練磨練,興許還能成才。
就這樣,兩個最不聽話的孩子路上被訓得服服帖帖,在一衆人裏面,謝明謹顯得格外安靜。
從北疆過來,聽到的對于謝崇的贊譽實在太多了,這是對謝家功績的肯定,他也怕日後會成為禍端,有意無意的,謝明謹跟謝崇提了幾回,他總是不在意。
“這有什麽的,陛下乃是天子,有容人之量,更何況清者自清,我從無居功自傲之意,陛下會明白的。”
他今日的信誓旦旦在多年後就顯得格外可笑了,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
快到都城的時候,謝南枝的刺繡已經小有所成了,犧牲了十個手指頭,現在繡朵花,繡片雲,也算無功無過。
夜裏的時候她總會悄悄摸摸的起身,在昏暗的燈火下摸索,被南錦撞見了以後還鬧了個臉紅。
“四姐,這個荷包,你是給溫家哥哥做的嗎?”南錦軟軟的問,眼睛亮晶晶的,雖然她們并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可感情依然很好。
謝南枝表情有點小得意,耳根子卻泛着紅,她說:“對啊,辭之哥哥肯定會很喜歡的。”
畢竟自己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會,現在她學會了刺繡,還能給他繡荷包,他肯定很以外。
南錦有些羨慕,她托着腮,仰頭看南枝:“真好啊,四姐你再大一些,和溫家哥哥的親事就能定下來了,日後你們成親肯定特別好。”也不知道她以後能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雖然他還沒出現。
她這樣說,謝南枝也忍不住開始幻想,以後會是什麽樣子呢,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成家了,有着心悅之人陪伴,他們也會有孩子,等到除夕的時候,一家人圍在屋裏,喜氣洋洋,那個時候大概阿爹阿娘都滿頭白發了,但他們也會是全天下最好的外祖。
真的是這樣的話,該有多美好啊。
猛然謝南枝擺了擺腦袋,她想的太遠了。
“好了,你快去睡,我再繡幾針,不許告訴謝明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