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淚

第32章

揚靈驚醒，她撫住心口，一顆心在黑夜裏跳得格外響亮。泠泠琴音從殿外隐約傳到她耳裏，現實與夢境交錯，她不由懵懂了許久。

殿中寂靜無聲，唯有燭光昏沉。燭光跳躍的燈盞裏燃着由漱魂花制成的燈油，氣味清新芬芳，光華柔亮溫潤。她坐起身，身上穿着的素白紗羅随着動作發出摩擦的沙沙聲。

殿中器物擺設講究，器形精雅秀麗而不落俗套。一陣輕柔晚風吹過，竹青的輕薄紗帳随微風輕輕漾起，其上繡着的雀鳥随之飄動，栩栩如生。牆壁上挂着的圖畫都是些花鳥美人，想必原來住在這裏的是一個心思玲珑剔透的妙齡少女。

揚靈全身酸痛，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床，卻因為昏睡太久而腳下一軟跪在了地上。

外間琴聲驟歇，有急急腳步聲傳了近來。殿門倏忽而開，她這狼狽的模樣便被沈熙明看了個正着。

他一把将揚靈抱回到榻上，揚靈低頭不語，注意到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緋葉。緋葉看到她望着自己，便朝着她友好地微微一笑。

床榻不遠處有一面梳妝臺，揚靈透過妝鏡看到自己的容貌，不由黯然。她重傷未愈，多日未曾梳洗，現下臉色蒼白虛弱，五官疲憊憔悴，與緋葉嬌俏天真的面容一比，真是雲泥之別。

沈熙明哪裏會想到她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見揚靈蹙着眉頭，還以為她身上哪裏不舒服。

“怎麽了？哪裏痛麽？”他關切地問。

揚靈搖頭，卻是問他：“這裏是哪裏？我又睡了多久？”

“這裏是那伽的宮殿，你已經昏睡了四天。”沈熙明替她縷順散落在頰邊的黑發，眼神柔和缱绻。

“那伽……”揚靈喃喃念着，想起了丹熏山異動時來阻攔自己的那四個那伽守衛。

“你就在這裏好好養傷，他們不會為難你。”

“你若無聊，我可以要緋葉來陪你。她性子柔和，你和她應該能處得來。”

一根針驀然刺進揚靈心裏，她的眼神一下變堅硬。

“你打算把我在這兒留多久？”

沈熙明一愣，不知她的态度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尖銳。此時氣氛實在不好再說其他，他略略一想，只是敷衍回答：“你……你先把身體養好是要緊。”

他擡手，透過敞開的窗扉将燈火晃晃的主殿指給她看，“我就在你旁邊的那座泉綏殿，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揚靈随他看去，半道将目光落在了殿前池畔的五弦琴上。

“剛剛是你在彈琴？”她怔怔地問。

“是。”

方才自己夢中的那一曲《流水》，想必是他在彈給那叫緋葉的少女聽吧。心頭襲上一陣煩亂，揚靈不知如何自處，幹脆和衣倒了下去。

“我累了。”她背對着沈熙明，口氣十分冷淡。

沈熙明莫名其妙，只當她病後虛弱，心緒不寧。他不再說什麽，替她掩好門窗便出去了。

身後傳來咯噔一聲輕響，揚靈緩緩轉過身，看着緊閉的殿門，心裏憋悶至極。

第二日揚靈早早醒了過來，微晞的晨光射在水底迷迷蒙蒙，水光潋滟清涼，別有一番風致。

她一推開窗，便看到了守在殿門口的那伽守衛。一個那伽守衛匆匆走了出去，沒過多久便帶着兩個年輕侍女進到了殿中。

兩人穿着一模一樣的鵝黃紗裙，發髻妝容也無差分別。兩人身上的衣服料子華貴，手上身上綴了不少閃閃光亮的黃金珠玉。揚靈見了，不由感嘆那伽族果然鐘愛奢侈寶物。

“我是聞夏，這是我的妹妹星霜。”叫聞夏的侍女不卑不亢地說着，在她身旁的星霜随即微微笑着點了一下頭。

揚靈默默打量兩人，聞夏個子高挑，容貌秀雅柔和，聞夏與其姊長相有五六分相似，眼角眉梢卻多出幾分飛揚跳脫。

“這段時間，就由我倆服侍姑娘。姑娘有什麽要求，直說便是。泉綏殿內姑娘可随意走動，別的地方可還請姑娘留步。”

聞夏語氣婉轉得體，其中的疏離冷淡卻是顯而易見。揚靈知道她這份拒人千裏的戒備來自何處，她們不是一類人，本就不必做出一派和氣的形容。

兩人服侍她洗漱穿衣，她們手中捧着的衣服式樣仙風素雅，與那伽族绮麗富貴的風格截然不同。揚靈猜到這衣裳是沈熙明特地為她準備的，不由心頭一暖。

她在蓬瀛宮數十載，事事向來都是親力親為，如今被人細致入微的服侍，難免感到不自在。

聞夏與星霜幫着她梳發，她看到梳妝臺上琳琅放着的珠釵步搖，實在受不了那沖天的富貴氣。她擺手道：“我自己來就可以。”想了想，她又道：“你們出去吧，有事情我再叫你們。”

兩人收回手，輕輕答聲是，就退了出去。

揚靈将頭上的高髻拆散，重新編回自己日常梳的散發，終于自在了一些。她照着鏡子，心念一動，将手伸向了妝臺上的那一盒胭脂。

輕勻慢染，鏡中人因傷而無血色的唇漸漸染上嫣紅，揚靈又抹些胭脂擦在了兩頰，好讓自己看着氣色好些。

她一瞬掃過臺上的首飾上，挑中了根嵌着碧色寶石的精致步搖，她正歪頭對鏡插着釵子，身後忽然傳來款款的女聲。

“我來幫你。”

揚靈從鏡中看到了從殿門笑着朝她走來的緋葉。

“我來幫你。”緋葉拿過她手裏的步搖。插好後她又端正地看了看，方滿意笑道：“很好看。”

“我是緋葉，是紫菀的妹妹。”緋葉看着鏡子，笑容和善。

“我知道。”

緋葉好看的眼睛一瞬亮了起來，“你知道？”她驚喜不已，“是不是熙明哥哥跟你說的？”

“是。”揚靈淡淡答着，轉過身來正面對着緋葉。

緋葉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衣裙，更襯得她豔若灼華，青春貌美。緋葉興致勃勃，“他也跟我說過許多你的事情。”

“是麽？”

緋葉絲毫沒體味到揚靈微妙的态度，仍舊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是呀！你和他的故事，我也斷斷續續聽過了一些。”

揚靈向來好脾氣，對人皆是和顏悅色，可不知怎的，現下她連禮貌的微笑都不太能維持。

“掩月殿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你就在這兒好好休養，小心不要落下病根。”緋葉好心寬慰她。

她看着揚靈笑容勉強，以為她在擔憂那伽族會不會對她不利，又道：“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只不過現在時機敏感，我們不能放你走。”

緋葉一派天真純良，揚靈看着她絮絮叨叨地将各種首飾玩物給自己看，更覺得自己沉悶無聊，晦暗無光。

正說着，星霜忽然走了進來。她對着緋葉行了一禮，笑着對她說：“主上，沈公子聽說你在這兒，邀你們一起過去泉綏殿用早飯。”

“我們現在就去！”緋葉馬上高興地答應 。

揚靈勉強一笑，“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緋葉狐疑地看向她：“為什麽？”

揚靈走到書桌前，随手拿起一本書，避開緋葉探究的眼神，搪塞而言：“我想看看書。”

緋葉皺眉，一下戳穿她的口是心非，“你在騙我，你就是不想見他！”

揚靈眼神在書本上游移，并不說話。

緋葉走過來拿掉她手上的書，神情竟有幾分不平，“你知不知道熙明哥哥聽說你醒了，有多高興？”

“他對你用情至深，你怎麽這般冷淡？”

“我不想見他。”揚靈輕聲說罷，又拿起了書冊。

在此宮中，所有人皆将緋葉視作那伽族的掌上明珠倍加寵愛，唯一能讓她有兩分畏懼的就只有她姐姐紫菀，

揚靈內斂封閉的性子讓緋葉所有的情緒都有去無回。她急了，一把将書搶過來扔在地上，高聲道：“他為了給你修複魂魄，跑去依帝山采仙草弄得一身傷，你就這樣回報他？”

“你怎麽這樣不知好歹！”

揚靈面色一變，手一下摁在了檀木桌上。昨兒她就覺得蹊跷，為何她被荒蕪吞噬魂魄，不過四五日便能回複清明。

原來……原來是沈熙明為她采來了固本培元的仙草。依帝山上守護仙草的神獸并封十分兇惡，不知道他哪裏受了傷，傷得重不重？

揚靈心亂如麻，根本聽不見緋葉在說些什麽。緋葉見她面無表情，更是生氣，她氣沖沖地帶着星霜扭頭就走。

“星霜，我們自己去！”

揚靈撿起地上的書，勉強看進去兩行，心思又飛遠了。她走到窗邊看向泉綏殿，心裏似乎有個井轱辘，上上下下地轉個不定。

她方下定決心前去看看，還未踏出掩月殿門便見星霜帶着笑從泉綏殿小跑了出來。片刻，星霜取來一張琴，又匆匆進了殿中。

揚靈走回書桌，才拿起書，就聽到了泉綏殿飄出了袅袅琴音。她心頭火起，難得失去自控，将書狠狠摔在了桌上。

美人随側，琴瑟在禦，你沈熙明可真是好逍遙！

揚靈坐立難安，只覺得在這地界兒一瞬也呆不下去。她拿起淩風劍，徑直走出了泉綏殿的大門。

唰！

兩柄三叉戟橫在她面前，那伽守衛眼光冷冽如冰刀。

“你不可以出殿！回去！”

揚靈拔劍，一聲冷笑：“我偏要走！”